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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秋梧桐锁禁宫》 ...

  •   【一】

      月寂寥,薄如刀。

      门外那株梧桐春分再如何繁茂,初冬也只这衰败之象。正应了这宫名冷冷清清。

      尹凌来的时候一贫如洗、两袖清风,吃穿用度连一般宫女都不如,万般蚀骨苦楚也得在这度日如年的过法中撑下来。

      大总管分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婢子给她,刚开始还当她是什么落难的贵人,好生金贵地伺候了一番,可三年渐渐过去她大概也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贵人,也就伺候得不那么尽心尽力了。

      尹凌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壶中无水,便就此作罢。

      当年风华正盛,人人都说大将军之女尹凌德才皆备,具有母仪天下之姿。就连秦正禹都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是登上那皇位,才发现看到的景色大有不同。

      北域郡主念念入宫,万般蚀骨风情。她献第一支舞时脂凝雪肤,漫漫鸢裙逶迤如画,向来不贪恋美色的秦正禹连酒杯都没抓稳,跌落一地旖旎。那霓衫翻飞,宛如画中牡丹,倾国绝色也不过如此。

      在秦正禹登上皇位之前,尹凌为他几番与家里争吵,大将军终究是心疼这唯一的小女,转而替最没机会的二皇子做事。

      秦正禹也应允:他朝为帝,必许后位。

      可最是无情帝王家,一朝功成万古枯。

      一旨圣旨封为贤妃,大肆渲染她的贤明大义,对于皇后之位却只字不提。秦正禹也许觉得亏欠了她,曾一连半月留恋于她寝宫,孩子便是那时候怀上的。秦正禹还她的恩情,也就只是这一个孩子罢了。

      这样的局面尹凌大抵也能接受,她还为腹中的孩儿取了名。男孩就叫秦林,木秀于林;女孩就叫秦兰,气质如兰。可一杯茶水下去,一切都成了妄想,那天连月色都是血红的,染红了半边天。

      秦正禹大发雷霆,下令彻查。茶水是宫女送来的,宫女是被人收买的,收买她的人正是念念的贴身宫女,此事查到这里便不了了之。

      她给孩子造了一个衣冠冢,不知道是男是女,只写了一个无名。而至于“秦”这个姓,她漠然划去,连簪头都划得钝了。

      自那日起宫里人都道她失了势,能避着就避着,唯有念念时常去看她,可那天一向娇弱的念念忽然就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秦正禹顾不得还在早朝便匆匆赶来,他什么也没问便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尹凌还没意识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秦正禹,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回想起他的模样,都只剩下模糊的五官和呼啸而来的一巴掌。

      念念小产,御医回天乏术。秦正禹甚至连房门都没有跨出去,就提笔写下颤抖的诏书:贤妃无德,废之,押入冷宫,终身监禁。

      侍卫“哐哐哐”地将她围住,直直将跪在门外的她一路拖着入冷宫,冰冷的铠甲磨得她生疼,可更冷的是她的心。

      后来听说念念封了贵妃,许是秦正禹觉得亏欠了她,任她独揽后宫。

      而尹凌,却永远地留在了禁宫里。

      【二】

      尹凌有一匹枣红色的马儿,因为矮小故而取名小枣儿,那是她十四岁生辰时皇上赏的。

      她趴在马厩上挑挑选选了半天,就指了最小的一匹,平日里喜欢牵着在马场溜,却从不骑。因着尹家小女的身份,没人敢笑她,唯有秦正禹忍俊不禁:“你这是骑马还是遛狗呢?”

      那时站在她面前的秦正禹才十六岁,骨头都还没长开,堇色的衣袍上绣了郁郁葱葱的山竹,只一根墨玉簪子束发竟俊朗无疑,一笑起来淡雅如兰,和别人都不大相同。

      自那以后,尹凌就不爱跟大皇子他们一起,反而亲近最不受宠的二皇子秦正禹。

      皇宫晚宴,宴请百官。那天皇上替三皇子赐了婚,因为不受宠的缘故指得有些随意,而三皇子却不得不领旨谢恩。

      秦正禹在宴会上醉得一塌糊涂,早早离了席。尹凌跟着他来到湖边,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尹凌就坐在他身侧,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把他望着,“正禹哥哥不高兴吗?”

      喝醉酒的人还是会有意识,他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就胡言乱语了起来:“也许哪天我也会被父皇随手指一门婚事,或许会是满身铜臭味的商贾之女,或许会是娇蛮无理的千金小姐,我都是不愿意的……”

      尹凌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身边,光是看着他清秀俊郎的五官就红了脸,“如果是我,正禹哥哥愿意吗?”

      秦正禹连眼睛都睁不开,“愿意什么?”

      “愿意娶我吗?”

      他忽然轻轻笑了,似是自嘲,“哪有这么好的命能娶到将军独女……”

      就为了他这一句话,尹凌跟家里人吵得不可开交。终究是大将军先服了软,拿他的忠心耿耿去换了这一场可笑的婚姻。

      盖头掀开之前,尹凌满心欢喜。盖头掀开之后,她只看到他惨白的面色,和一句淡漠到几近刻薄的话:“你累了,睡吧。”

      自那以后,他再未踏进过她房间。

      尹凌的性子也就在这样的不冷不淡中沉寂了下来,她渐渐变得安分守己。不争不吵,不怒不怨。她大抵是觉得这般的本分,应当就不会被厌恶了吧。

      尹将军最后一次出征之前,曾问过她,“当真不悔吗?”

      她摇头。

      不出三月,传来边境胜利的消息以及尹将军的死讯,她哭到晕厥。秦正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直陪在她身侧。直到登基的前一天,他问了她同样的话,“当真不悔吗?”

      她仍然摇头。

      可是尹将军一死,尹凌的后台便垮了。后位无望,两个嫡亲的哥哥被发配到苦寒之地,简直和流放没什么区别。

      不过也只是自作自受罢了。

      那天下雨,冷彻骸骨。尹凌在门外听到不该听到的东西。

      她父亲最信任的副将从秦正禹的书房走出来,看到她的瞬间就变了脸色。尹凌就站在门口,小脸惨白,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她远远地看着秦正禹站起来的高大身影仿佛是天,能掌控她的一切。

      大将军的尸骸不过半月便带了回来,整个尹府都挂着惨白的白布。哥哥们披麻戴孝,瘦得不成人样,她跪在灵堂前突然就嚎声大哭,哭到晕厥。

      可是当秦正禹问她:“当真不悔吗?”

      她仍然摇头。

      只是从那日之后,每每见到他,都总会心头绞痛,不明原由。

      【三】

      初冬,霜降。

      冷宫开始名副其实。

      平日里有事都见不到的婢子竟然来了,裹着尹凌给她的厚衣服,鼻子被冻得通红,眼睛却鼓得发亮,就和她初次见到尹凌时一样,仿佛看到离开的曙光。

      尹凌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听别人叫她阿竹,三十来岁的年龄早就在这深宫中腐烂了。

      阿竹是个粗使宫女,伺候如尹凌这般尊贵的还是第一次。不知从那听说了她的事,以为是个贵人,可眼看着三年过去希望渐渐落空,阿竹也就伺候得不那么尽心尽力。

      她时常坐在小凳子上望着宫墙外,一望就是大半夜,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眼睛被岁月洗刷得暗淡了颜色,就和她的手一样浑浊不堪。

      尹凌看到她就像是看到将来的自己,因为太过于难堪,所以不忍直视。而阿竹也不爱跟她说话,两人之间的对话少得可怜。

      “娘娘!”她顶着通红的鼻子跑过来,尹凌给她的衣服并不合身,显得笨重,脚下的鞋更是旧得不像样,连针脚都露在了外面。

      阿竹所有的衣服都补得歪歪扭扭,尹凌刚来的时候衣服磨破了也不敢让她补,就压在箱底,可宫里给的补贴越来越少,实在没衣服穿了,也只能拿出来让她缝缝。

      可阿竹补自己的衣服不行,补她的衣服却好太多,生怕针脚没藏好,特意找了个大中午,晒得脸蛋通红,汗水都滴到了她衣服上。

      那是尹凌第一次伸手搭在她肩上,同她说了话,“阿竹,你想离开冷宫吗?”

      她头都没抬,“想。”

      “那我带你出去吧。”

      阿竹忽然就笑了,眼角满是沟壑,“你哪有这本事,有这本事你就不在这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尹凌向来一诺千金。

      “娘娘!娘娘!”阿竹扑到她跟前,伸出粗糙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臂,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你哥哥回来了!还升了官!皇上要在宫里给他摆酒宴,还让娘娘去参加!”

      尹凌不为所动,“是我二哥吧。”

      “娘娘快去准备,兴许这一出去就再也不用回来了!不回来好……”她一直念叨着,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不回来也好……”

      尹凌握住了她的手,手心里全是老茧,“阿竹,我的首饰都当完了,哪还有穿得出去的东西?”

      阿竹愣住了,仿佛大祸临头一般身体都摇晃了起来,“那、那怎么办?我去给你借!我在尚衣阁那里有个好姐妹,一定能借到……”

      尹凌叹了一口气,“你便如实将我的话转告出去,自会有人去操心。”

      宫人把尹凌的话层层传上去,当天就有了答复。二十几个头等宫女捧着华服珠宝,缳佩琉璃,随着大总管一字排开,那阵仗把阿竹看得张大了嘴。

      送来的东西尹凌倒是都收下了,只是又让人传话回去:“皇上给的赏赐太过贵重,罪妾病躯,怕是承担不起。”

      冷宫走了大总管又来了御医,给她好生把了脉仔细调理身体。只是见效慢,她又让人带话:“罪妾病根深种,恐无法赶上宫宴,还请皇上恕罪。”

      这话传回去,秦正禹当场沉了脸,拍桌而起,“既然不想出来,那就永远别出来!”

      天子之威,理当如此。

      御医走了,冷宫又变得冷冷清清。阿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居然抱着她大哭了一场,哭累了便趴在她床头睡了过去。

      尹凌近看才知道她竟已经有了白发,才不过三十来岁的年龄。

      【四】

      ——贤妃无德,废之,押入冷宫,终身监禁。

      尹凌“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血色瞬失。

      卫架住她的手臂,将她像狗一样拖出去。她满腔愤怒,终于是发了狠,厉声道:“秦正禹,你今日将我打入禁宫,来日我定要让你来求着我出去!”

      世人只道她妄作笑谈,却不知尹家小女从来都是一诺千金。

      宫宴这天,尹凌的二哥尹文青入了冷宫。一进去就撞见坐在门口补鞋的阿竹,“凌儿在吗?”

      阿竹手中的鞋一下子就掉了,呆呆傻傻地看着他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尹文青自顾自往里边走。冷宫虽然大,可哪里能住人,哪里不能住人,还是分辨得清楚,他推开门,正是尹凌的房间。随即淡淡一笑,“凌儿,二哥回来了。”

      尹凌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扑进他怀里,“二哥!”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叹了一口气,“凌儿受苦了,是二哥来晚了。”

      尹凌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一直摇头,可是眼泪却浸入了他的衣衫,热辣滚烫。

      宫宴没了主角,显得格外凝重与惨淡。

      秦正禹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带着一众侍卫往冷宫赶,不像是找人,倒像是来兴师问罪。

      侍卫将冷宫塞得水泄不通,尹文青从屋里头出来,瞧见秦正禹似是震惊,当即请罪:“臣与妹妹太久没见,甚是思念,竟聊得忘了时辰,请皇上降罪!”

      他这样一说,秦正禹倒想起来自己也很久没见过尹凌了。往屋里看去,她背影冷冷清清,都入冬了还穿得那么单薄,实在太不像话。秦正禹正想说些什么,尹凌倒先开了口:“罪妾身体不适,未能行礼,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她连头都不愿回,可见她有多憎恨自己。秦正禹胸口闷了一闷,转身便走。他堂堂一国之君,还真要求着她出来不成?

      尹凌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可是她转头看着呆愣的阿竹,蓬头垢面,手背上尽是褶子,鞋子都破得无法再补了。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她,那种渴望离开冷宫的眼神彻底刺痛了尹凌。

      她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自那以后宫里宫外好些人都知道,那尹家二少爷口口声声说不要赏赐,却时常出入冷宫,有心人都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阿竹近来状态越来越差,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分不清。领事宫女也烦了她,时常不给饭,恨不得将她饿死。到了夜里她就坐在尹凌房门口,一直絮絮叨叨着:“怎么活,怎么活……”

      尹凌打开门,丢了一只凤尾簪在她怀里,“拿去换吃的。”

      那首饰亮得刺眼,一看就是值钱的东西。阿竹又高兴了起来,“能活了,能活了……”可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一个又老又丑的奴婢你拿这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干嘛?”

      尹凌淡淡地看着她,“给你就拿着,好东西都不要莫不是傻子。”

      如阿竹这般三十来岁的老宫女下场总是凄惨的,领事的宫女笔一划,就将她划到最苦最累的掖幽庭。她走的那天凌晨就坐在尹凌门前,难得没有胡言乱语,只是呆呆地望着宫墙。

      天一亮,领事宫女来送她走,还指着目光呆滞的阿竹对身后的小宫女笑道:“她不是整天念叨着要出去吗?可不成全了她!”

      小宫女们笑作一团,或许在她们眼里又老又丑的阿竹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尹凌打开门,缓缓来到阿竹的身边。她露出的侧脸冷漠得不像话,声音也含着冰:“我说过会带你出去,你急什么?”

      阿竹抬头,瞳孔逐渐放大。
      她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尹凌发狠的目光,她突然拔出领事宫女的簪子,从手臂上狠狠滑下,顿时鲜血淋漓。

      簪子扔在地上,染了血,艳丽如牡丹花。尹凌捂住手臂,笑得有几分诡异,“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伤了本宫!”

      宫女们吓得跌坐在地,争先恐后地跑出去。都说那关在冷宫里的娘娘,终究是疯了。

      【五】

      这见血的事迟早会惊动司法阁。
      听闻尹凌的二位哥哥都是大功臣,司法大人也不敢妄下论断,只能交由念贵妃处理。

      念念来得很快,似乎等这一天很久了。
      她的金丝裙摆绣着鸢鸟朝凤图,就连头顶的金步摇都神似凤雏。大概是秦正禹特许,她的行头都对比着皇后的规格,宫里的珍馐将她养得冰肌玉骨,比之当年更美艳惊人。不居后位,却胜其权,大抵就是指念念吧。

      尹凌见她第一眼时便知她是个美人胚子,尽管那时二人皆不过十岁。

      阿竹没见过这般贵人,吓得跪在地上直哆嗦。念念看了一眼,忍不住发笑,含娇细语:“姐姐怎么留个又老又丑的婢女在身边。”

      “阿竹,下去。”尹凌端坐在正位不怒而威,再简陋的穿着都灭不了她半分的气势。

      念念也退了贴身的宫女,走了两步发现凳子上有些不干不净,也就不坐了,翘起的指尖丹蔻如花,“等了三年才等到今天,姐姐可是想通了?”

      尹凌沉默了许久,“帮我带一个人出去。”

      “谁?”

      “你方才见过的。”

      念念想了一会儿,忽然冷冷地笑了:“就为了一个贱婢?”

      尹凌不说话便是默认了,那冷清的眉眼让人不绝心惊。

      “你大哥说得对,你果真是狼心狗肺。”念念冷笑而去,衣袍划过凛决然的痕迹,美如画,锋利如刀,映着门外梧桐如血。

      尹凌打开房门,阿竹坐在台阶上抬头望着她,两鬓不知何时有了白纹。

      “你去找大总管,便说,天冷了,门窗太破旧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大总管将尹凌的话传到皇上耳里。秦正禹听完有一刻松动,可当初她放出的狠话就像鱼刺一样哽在心头,难以下咽。他叹了一口气,“冷宫该修缮了。”

      只这一句话冷宫就大变了模样。门外的梧桐据说朝向不好,砍了建成亭子,门窗都换了新的,地下也埋了地暖,寝宫加了毛毯,阿竹跟着忙里忙外好不高兴。

      只是尹凌再未展颜。

      边境传来消息,北域突发战争,连破五城,尹凌还留守在边疆的大哥尹文修被生擒。

      消息震惊朝野,都不明白签订和平条约的北域为何毁约?又为何有连破五城的实力?难道已经不顾身为皇贵妃的北域郡主了吗?

      北域不知何时多了个鬼面将军,骁勇善战,攻无不克,秦正禹派去的大将竟无一人敌得过他,朝廷一度陷入慌乱之中。尹文青戎装铁甲,自请前往,只是在离开之前提了一个要求:“请皇上亲自将令妹从冷宫中接回来。”

      秦正禹默允了。

      “皇上,该歇息了。”

      秦正禹回神,不知何时写下了一个“尹”字,他慌忙划去,那复杂的笔画又渐渐形成一个“凌”。

      玉笔陡然落下,奏折上一塌糊涂,眉心剧痛,他狠狠揉了揉,“是该歇息了。”

      他起身,身侧的奴才伸手扶了他,一路灯火通明,映照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上,金砖碧瓦。

      突然有人闯了进来,惊呼:“皇上,念贵妃自缢了!”

      秦正禹顿了一下,竟是许久都没有出声。

      念念自缢,是他默许的。身为北域郡主这是她的命,无论是被利用,还是被舍弃。

      她的容颜自是倾国倾城,连不近女色的秦正禹都无法抵挡,又或者说他希望自己无法抵挡,做一个贪念美色的皇帝远比做一个薄情寡义的皇帝容易。可他同时又很清楚,比之绝色,他更在意的是念念出现之时尹凌那一瞬间的警惕。

      “朕想走走。”

      这是他第二次踏入冷宫,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侍卫。冷宫已不似先前萧条添了许多人气,尹凌坐在老位置背对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时过境迁,她的背影竟是冷清至此。他不禁在想,若是当初自己稍稍压着点脾气,又或者她先服着点软,是不是就不会如此了?

      尹凌似乎意识到他来了,又或者说刻意在等他,抬手倒了第二杯茶,“等了三年,臣妾终于等到皇上了。”

      那一句臣妾温声细语,勾起秦正禹内心深处的情愫,泛起丝丝酸楚。

      【六】

      在秦正禹的印象中,尹凌还是那个敢说敢做、骄傲如孔雀的女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性格像极了前太子,他的大皇兄,他们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会是万众瞩目的储妃、储君,他们不知道这种理所当然的荣耀是秦正禹这种人用尽一生都望尘莫及的。她不经意间发出来的傲气更为致命,与他的婚姻都像是施舍一般,似乎只要她肯嫁,他就必须娶。

      而事实上谁能拒绝尹家千金?
      谁都不能,他更不能。

      迎娶尹家千金,送来的嫁妆铺满十里长街,却是一场不被祝福的婚姻。

      她的父亲虽未表现出来却也是不满的,她的大哥连婚宴都未参加连夜奔赴边疆至今未回,她的二哥提了两坛子酒搁在桌子上,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盯着他,“是个男人就一口干。”

      酒是烈酒,烈得如刀子一般割着咽喉,周围起哄声与叫喊声混杂在一起,尖锐刺耳。

      此情此景总会让他想到小时候,大皇子一声号令他就必须被他骑在身上,一直往前爬,周围人的笑声也是如这般嘈杂尖锐。

      一坛子酒喝尽,周围人脸色都变了。

      他的生母低贱,被先皇秘密处死将他过继给燕贵人,那燕贵人唯唯诺诺,最怕招致灾祸,凡事都要求他忍着。

      许是这般低三下四的活法太狼狈不堪,秦正禹自小心里就藏着一撮火,无论面上有多懦弱无能,也不能阻止那团火越烧越烈。

      如愿以偿娶得尹家千金,培养自己的势力,等到足以与太子抗衡,也就是太子的死期了。父皇迫于压力,只得将他封为太子。他没有给先皇多少后悔的时间,日积月累的毒素足以让他命赴黄泉。登基之前又有绝佳机会得以将尹家势力连根拔起,此后便是属于他的盛世天下。

      可他能掌控所有人,却唯独不能掌控尹凌。

      父亲惨死,她一如既往地安分。

      封为贤妃,她不怒不怨。

      将她嫡亲的哥哥流放,她也不曾哭闹。

      秦正禹没办法不去在意,不管是恨也好,厌恶也罢,他最在意的人从来都是尹凌。他将妄图用廉价的施舍去弥补她,可孩子在他意料之外。这般一来岂非本末倒置了?秦正禹终于清醒过来。倘若让她生下自己的第一个皇子,岂不坐实了这皇后之位?

      他假借念念之手,在茶杯中下了药,等她落了胎,又大肆调查,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为了包庇念念而刻意隐瞒。他果真在她脸上看到了绝望,只不过那种从冰水中拖出来湿漉漉的绝望,看得他连心都是凉的。

      秦正禹至那以后,就再不敢与她对视。每当夜深惊醒之时想起那个湿漉漉的眼神,都会浑身战栗。

      没多久念念便怀孕了,虽在他意料之外,却也不难接受。可很快内侍传来消息,说贤妃善妒,将念念从楼上推了下去。那一瞬间连心都是凉的。

      他气得手指发抖,对上她苍白无色又冷漠如冰的脸,想都没有就一巴掌打了上去。

      这些争宠的龌龊勾当跟谁学的?

      这般的蛇蝎心肠又是谁教你的?

      念念趴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拿笔的手都在抖,一字一句地写下:贤妃无德,废之,押入冷宫,终身监禁。

      谋害皇子,罪名可大可小,又何况她孑然一身。将她打入冷宫固然残忍,可总会有机会出来。然而她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厉声道:“秦正禹,你今日将我打入禁宫,来日我定要让你求我出去!”

      尹家傲骨,果真名不虚传。

      他发誓,若在这个女人面前先低了头,这皇位不坐也罢!

      这一赌气,竟是三年。

      【七】

      年少时的情意早已在岁月中风干腐烂,剩下的只是彼此之间尊严与权势的较量,只不过谁都不能大获全胜。

      尹凌缓缓将茶壶放下,始终不肯回头,“外边风大,皇上进屋坐吧。”

      秦正禹不愿与她多计较礼数徒添争吵,便扶了龙袍跨进去。屋里烧了炉子比外边暖和,很容易让人放松懈怠下来。尹凌抬手推了一杯茶过去,指尖发白,“只是些粗茶,皇上不要介意。”

      旁边的公公拿了银针验毒,确认无碍才端到秦正禹跟前。他坐在尹凌对面抿了一口,那茶带着微苦和涩味,难以下咽。他心头顿时感触,镂空玉雕的扳指摩挲着破旧的茶杯,哧哧作响,“你这性子太倔,非要吃了苦头才肯低头。”

      尹凌没有回答他的话,只低头盯着杯中的茶水,连眨都不眨,“我跟皇上说说我以前的事吧。”

      他点头默许。

      或许没有他的回答,她也会接着说:“我儿时顽劣,曾跟随爹和哥哥们去过边疆。那时候和北域还没有打起来,我和哥哥偷偷钻洞出城,救起一个被狼咬伤的小女孩,我大哥将她背回城里治伤,她亦对我大哥芳心暗许,此后回到北域一直与我大哥通信。后来我爹于北域之战而死,大哥与那女子便恩断义绝,她将这一切都怪罪于皇上你,便自请出使和亲。”

      秦正禹猛地变了脸色。

      尹凌自顾自地说着:“她的容貌倾国倾城,我只见她第一眼便将她认出,我知她入宫定是为了报复皇上,试图阻止,皇上却当我善妒,置之不理。”

      “念念?”秦正禹有些不敢相信,回想过往种种,全然心惊。

      “她怀了皇上的孩子,却不愿生下来。她让我帮她,我不愿,她便从阁楼上跳了下去,换来我禁宫三年。”

      门外突然响起刀剑碰撞之音,凄惨声不绝于耳。秦正禹意识到不好,猛然起身,突然从身后射出数十支毒镖,镖镖命中。他身侧的公公被射穿了脑袋,当场倒地。

      血浸染了龙袍,那颜色分外沉重。秦正禹颤抖地撑住桌子,身为九五至尊却连站立都在摇曳。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自己早就陷入了陷阱!抬头望着尹凌漠然的脸庞,只剩下浓浓的失望与恨意,“尹凌!你一直在算计我!”

      “皇上您与我不但有杀父之仇,更有夺子之恨。恨你,本在情理之中。”她冷静地看着他,镇定得不像话,素色妆容宛若素缟,“念念虽恨我,却从不愿害我,我一直都知道那杯茶是皇上您送来的,您亲手杀了我的孩子。”

      胸口突然剧痛,宛如割去心头肉。他想到她那时湿漉漉的眼神,终于明白为何会让他寝食难安!

      她缓缓起身,又接着道:“皇上入了黄泉,可别恨错人了。派人修缮冷宫的是念念,装下机关的是念念,安排护卫的也是念念,与我大哥二哥私下通信的还是念念,让北域大举进攻的仍然是念念。整整三年的部署,一直是念念。”

      秦正禹在混乱中逐渐理清思绪,他忽然大惊,吐出一口鲜血,目眦尽裂地看着她,“那鬼面将军便是尹文修!”

      尹凌没有反驳,“大哥流放途中遇到大火,容颜尽毁,故而佩戴鬼面。”

      “尹文青也不是前往镇敌,而是为了和尹文修里应外合,与北域谋夺我江山!”秦正禹终于明白大势已去,颓然跌坐在凳子上,每一声咳嗽都带出血丝,满是愤然与不甘,“我秦正禹竟是败在了女人手上,可笑之极!”

      尹凌冷漠地看着他,比看一个陌生人还不如,“红颜祸国,咎由自取。”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像个疯子一样。那声音入耳,如锥如刺:“尹凌,祸国的不是念念,而是你!”他撑着桌子固执地走到她身旁,伸手抓住她的肩头,素衣就这般被血浸染。

      尹凌睫毛微颤,抬头盯着他。

      “我身份低贱,本无心皇位。是你执意要嫁我,才让我对皇位产生贪念!是你执意阻挠念念入宫让我误以为是你善妒,才对念念有求必应!是你执意不肯离开冷宫,才让我一而再地给你大哥、二哥立战功的机会,让他们有资本与我谈条件!”

      秦正禹呕出一口血,眼眶一下子就充满了血丝,“落至今日下场,是我咎由自取。可我秦正禹再无情无义,也愿意为你倾覆万里山河,可你,又何曾为我放下过高傲?”

      血喷在尹凌冷漠的脸上,像血泪一样滑落。他倒在她怀里,像个疯子一样大笑,“尹家傲骨,果真名不虚传,哈哈哈……”

      那笑声刺耳,尹凌睫毛一颤,终于落下一串串滚烫的泪珠。

      尹家二兄弟一直攻入皇宫,势如破竹,他们来到冷宫的时候已经尸横遍野。尹凌抱着秦正禹已经冰冷的尸体呆呆地坐着,双目无神。

      “大哥可否答应妹妹一件事?”

      “凌儿请说。”

      “冷宫东边有一片山竹,我想将他埋在那片竹林之下。”

      “那你呢?”

      “我?”尹凌有些恍惚,轻轻将秦正禹的尸体揽进怀里,“我发过誓的,除非他求着我离开,否则我绝不离开……”

      她放下尸体起身,毒镖正嵌在她肩头,深可入骨。

      【终】

      今天是阿竹出宫的日子,赏了她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金银。尹凌的坟立在冷宫深处,虽孤僻却胜在幽静,与世无争。她走之前在坟前拜了三拜,难得没有哭哭啼啼。

      远处的尹文青叹了一口气,他身侧沉默许久的尹文修取下鬼面,面上的伤疤狰狞如鬼,“她叫阿竹是吧?”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一些旧事。”他冷峻如铁的侧脸稍稍柔和,“凌儿自小便喜欢山竹,那日在皇宫赏凤凰歧山图时,凌儿便一直盯着里边的竹子看,可秦正禹却以为她在看画中的凤凰。”

      尹文青渐渐神伤,望着幽幽深宫,“大哥,用凌儿和念念换来的皇位,真的能坐得心安理得吗?”

      当年念念从楼上跳下去之前,尹凌曾问过她一句话:“大哥虽喜欢你,却远不及这皇位,你当真无悔?”

      “秦正禹在乎你,又何曾胜过这江山?”念念一向柔弱,却不知哪来的狠劲从楼上一跃而下,血色蔓延如画。

      直到很多年后,尹凌终于明白。
      其实是胜过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清秋梧桐锁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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