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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听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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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记得,母亲总爱坐在回廊上听雨。
江南多雨,梅雨时节数月少晴也非奇事。母亲原自北方来,不大习惯这样痴缠的天气,雨季总是害病。内院中日日不绝的药香气,和母亲断断续续的低咳,构成了阿狸对江南烟雨的最初记忆。
北方的风雨是激昂而热烈的,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
阿狸没有见过。
关于北方的一切,他都是从母亲片段式的回忆和讲述中,慢慢拼凑而成。平日里,母亲绝少提及自己的过去,仿佛十八岁之前的经历已是过往云烟,不值得被记住,也没必要再提起。
阿狸觉得,母亲十分神秘。容家是梁国皇城司之首。去岁父亲做了指挥使,年纪轻轻执掌一国最高谍报机构,得圣上倚重,百官敬畏。
这样的父亲,为何会与这样的母亲结成连理?
母亲是大家闺秀,相貌极美,自来执掌中馈无一错漏,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穿戴着梁国官家常见的衣饰,除了性子沉静,寡言少语些,阿狸并不认为她与梁国的其他贵妇有何不同。直到,听到杜敏叔叔与父亲的谈话。
御史中丞杜敏是容府的常客。他与容清予同朝为官,妻子江夏郡主又是沈璎的好友,两家自来有通家之好,阿狸幼时便常见的。
父亲性子冷,生平好友不多,同僚碍于皇城司威名,往往也不敢亲近。每逢年节,与容府最常来往的便是杜氏夫妇与他们的儿子杜适之。两个孩子都是家中独子,自小一起长大,倒是比亲兄弟还要更亲近一些。
年初休沐,杜家夫妻照例带着儿子来到容府拜访。杜敏自去找小容指挥使聊天,江夏郡主也入了内院与沈璎闲话。
小子们没了大人管束,兀自撒起花儿来。阿狸唤人拿来了蹴鞠,与阿凤在庭前嬉笑追逐。阿凤年纪稍长,如今已是半大的少年。十几岁的小少年开始抽条儿,力气也大了起来,只见阿凤一个起脚,蹴鞠便飞到了院子里去。
若是平日里,自有下人们去捡拾。但如今正值年节,容家主母体恤,放了下人们轮流回家探望。今日是初三,府中的仆从们多归家探亲,二位小主子也只好纡尊降贵,自往院子里捡球去。
杜敏正与容清予在亭子里喝酒赏梅,阿狸不敢惊动父亲,遂牵着阿凤悄悄地从旁边绕过去。
阿凤素来与自家大人亲近,皆因杜御史与江夏郡主皆是爽快性子,爱子如命。但他也知容家家风严谨,素来尊崇礼仪,阿狸年纪小小便常受过庭之训,而小容叔叔又着实算不得什么慈父。故而阿狸示意他噤声时,他虽心中不以为然,到底还是撇撇嘴没有说话。
两个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从旁经过,悄悄地不叫大人们发觉。其实按照二位大人的武功造诣,这点子伎俩自是瞒不过他们的耳朵。也不知今日是否酒香醉人,杜敏与容清予兀自沉浸在谈话中,谁也不曾分神向旁边看过一眼。
阿狸自觉运气不错,就连阿凤也觉出了一番隐秘的快乐。孩子们相视一笑,借假山石掩藏踪迹,向大人们所在的地方靠得更近一些。
亭子里,小杜御史与小容指挥使品酒赏梅,你一杯我一杯已喝空了一壶。“这却有些奇怪。”,阿狸心想,父亲并非好酒之人,年轻时更是个出名的“一杯倒”,是以家中并不常备酒。今日这一坛,还是小杜叔叔自己带来的。
容小郎君觉得奇怪,想靠近一些听听大人们在说些什么,却被阿凤一把拽了回来。他回头,见小伙伴对自己微微摇头,知道这是在告诫自己,二位大人耳力绝佳,再往前凑难免会被抓个正着。到时候阿凤撒撒娇足矣,自己却又要听两句教训。思及此,阿狸不再挣扎,只静候在原地,聚精会神地听着前方的动静。
阿狸年纪还小,没学过什么正经武功,目力耳力都不及已经开始上学的阿凤。他撒娇似的摇着阿凤的袖子,示意他去偷听之后讲给自己。阿凤平日里贪玩儿,武功也只学个半吊子,这等时候便觉出学艺不精来,大人们的话只能听得只言片语。
隐约中,他们似乎在回忆年轻时的故事,那里有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少年男女意气风发。也有金戈铁马,险象环生,立志报国虽死未悔。阿凤听入了迷,久久没有出声,阿狸急了起来,不停地摇晃这不靠谱的伙伴,想继续听他复述。这一打岔,二位大人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亭中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几息,杜敏突然开口:“她还是那样吗?”这一个“她”没头没脑,阿凤一头雾水,但阿狸却立刻明白是指自己的母亲。容府之中只有一个女眷,杜叔叔在问谁不言而喻。容清予久久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方饮了一杯说道:“是。”短短一个字,阿狸却读出了万语千言。
自有记忆以来,阿狸便知道,母亲是不快乐的。
尽管她面对自己时总是温柔和善,笑意款款,但那笑意却从来未及眼底。
母亲喜欢素净,衣衫多是清淡的蓝、白、青、紫,与梁国如今流行的华丽之风大相径庭。首饰也多为玉石和珍珠所制,金银彩宝并不为她所喜。
阿狸记忆深处最清晰的画面,便是母亲坐在廊下听雨的剪影。一袭素色衣衫,几只简单玉钗,丝毫看不出面前的夫人是一位梁国高官的妻子。有时,她也会焚香设案,伴着雨声弹琴,或是立起一架箜篌,随着雨点滴落信手拨弄琴弦。
这无疑是极美的。
淡淡的雾气在母亲周身缭绕,雨打竹林的声音泠泠作响,她手中的乐器发出悦耳的啼声,这一幕,直在阿狸心中留藏了很久很久。那一刻,母亲仿佛谪入人间的仙子,在向天上的神仙诉说哀愁,诚心祈愿能够早日回到天宫。
如今杜叔叔问起,阿狸的脑海里立时被满满的回忆占据。母亲不及眼底的笑意,如泣如诉的琴声,都在此时变得清晰起来,仿佛那哀怨的剪影又坐在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