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白》大山小山

2、老宅

　　一夜静悄悄的小雨湿了夏的衣衫，在空气中泛起初秋的凉意。
　　晨起的屋里充满了属于这个季节的味道，那是水泥地面与枯朽木材沾染了生活气息散发的霉味，只有初秋的雨后老宅里才可以闻到的短暂芬芳。我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半开的窗外，风起，云卷，枣树暗香，院里干净的晨光下那个昨晚还安逸的讲着老故事的人已经开始忙碌起了早餐。
　　三两个小菜，一筐薄饼，随风带起门口风铃叮咚，是我记忆里一天的开始。等到饭菜摆上了桌，那个摘了围裙满脸喜悦的人才会记起依旧在床上白日做梦的我。
　　我，眯着眼睛盯着屋顶那块不知经历了多少年代的榆木横梁，听见厨房里传来窸窣作响的声音便是起床前最大的乐趣，外婆总说我从小就不哭不闹不爱睡觉，什么时候都睁着眼睛到处乱看。我也正如她所说，从不打扰她对做饭的执着，自我开始记事起，那间她亲手搭起的小厨房就如她忠诚的爱人般存在于她的生命中。小小的红砖房里装满她忙碌的身影和对食物的热爱。小时候并不能觉察她的辛苦，倒也算是乖巧，无论她多忙我总安静且执着的等待着她为我穿衣，这种服务一直持续到了我上小学。
　　等到我穿戴整齐，还没来得及走到餐桌，手里就被强行塞进一把牙刷，我不知道其他孩子是不是喜欢刷牙，对于我而言，牙膏实在不算是什么好吃的味道，但外婆总是不厌其烦站在旁边坚持看我刷牙，每当这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可能昨晚做错了什么事才会被如此惩罚，这种想法到了冬天尤为强烈，而那棵院里的大枣树每天早上都要默默接受我内心的抱怨，长久以来却长势越发茂盛了。
　　好在还有一顿丰盛的早餐足以慰藉我刷牙的苦恼，一个圆桌围着八口人吃得格外香，而外婆总是笑眯眯的向我们每个人投来她惯用的老奶奶式的慈祥的微笑。直到大家匆忙收拾了东西去上班，她才开始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吃了起来，我常问她为什么不一起吃，她笑呵呵的回答“我吃的慢，他们都赶时间上班”。那时候的我真的信了，日子久了，我也渐渐习惯了她这种吃饭节奏，摆弄着手里的玩具看她一个人吃的津津有味。
　　还没等外婆收拾了这残羹剩饭，外公已经一声不响戴上他那顶磨破了边儿的八角帽，拿了水桶准备去街头打水。两只大铁桶加一条竹扁担，一日三次，周而复始却从没有压弯他笔直的腰背。
　　外婆一边跟我说着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小故事，一边擦拭着屋里的每一件家具。我似懂非懂的应和着她的故事，常常逗得她哈哈大笑，她笑声爽朗，屋外都听的清清楚楚，外公打了水回来探进头来看看我们，催促着外婆去买报纸。对于外公而言，报纸就像早晨的一杯浓茶一样重要，没了报纸就少了一天的精神支柱。
　　阳光渐渐爬上门前那条青石小路，家家户户敞开了大门，家庭主妇们正热火朝天的干着家务，外婆一路挨家的寒暄说笑两句。我不是个嘴巴很甜的孩子，更多的时候不愿意跟人打招呼，常常喜欢低着头踩着影子跟在外婆身后。到了报亭，我突然就像换了个人儿似的，活泼起来，四处张望着，疯跑一会儿，有时候还会像个大人一样跟报亭的爷爷说说话。那报亭的爷爷没有牙齿，说话很多时候我都听不清楚，但我总能逗笑他，看着他脸上格外深的邹纹，我总觉得十分亲切，他也不介意我随便看看他那里的画册。
　　玩耍的时间总会过得格外快，外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我身后，拉着我匆匆往回赶，因为还有一顿午餐正在厨房等着她。
　　外公早就准备好了食材，它们正静静的躺在洗菜盆里，旁边焦急的外公来回跺着步子等待着报纸的到来。得了报纸的外公打坐一般的固定在了沙发上。无论旁边斗柜上的鱼儿游的多么欢快，都无法干扰到他读报的欢乐世界。屋子中央炉上的炭火噼噼啪啪的跳跃着，一壶热水蒸腾着空气发出鸣叫，外婆在围裙上擦着手，念叨起这个秃了顶的精瘦男人，将热水倒进他干涸的茶杯。偶尔几只鸟叫引得我在院子里奔跑，新装的一碗坚果散了一地，才能听见他在屋里“慢点”的叫声，很快耳边又传来外婆在厨房熟悉的炒菜声音。
　　中午就像一场聚会，随着食物的消耗结束了所谓的热闹，剩下的又是一桌剩饭和外婆。外婆精打细算的将每一种剩菜归置到一个盘子里，做为自己的晚餐，她经常说起她年轻时的饥荒时期，不厌其烦的教育着我要节约食物，但从来也只有外婆一个人能做到仔仔细细不浪费一点粮食，就算是坏了的橘子，她也要把没来得及变软的最后一瓣装进她强大的胃里。
　　洗了碗筷和衣服，接下来不多的时间才属于我和外婆的二人小世界，巷子对面二楼隔间是我和外婆午休的地方，一扇窗，一个木桌，一张双人床，还有一个装满玩具的大木箱就将整间屋子布置的满满当当。十字方格的木窗在床上投下光的影子，暖暖的颜色，映在外婆的脸上。外婆眯着眼，讲着故事，大多都是听了三五遍的陈年旧事，但总是故事还没讲完就昏昏睡了。每当这时我会毫不犹豫的叫醒外婆，或是外婆继续讲，或是她听我讲，我一点也不困，疯狂的说着话。
　　黄昏时分外婆准时的醒了，犹如早晨鸡鸣一般准时，忙忙碌碌又开始准备一大家子人的晚餐，她像一个僧人一般，每天几乎过着一样的生活，而做饭这件事贯穿她的整个修行，孜孜不倦，不容懈怠。厨房门口，我趴在水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数字和自己的名字，十分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