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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其二十八 混沌有无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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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不比肉身,受不得丝毫创伤,否则,救不了一个,再搭进去一个。”应婆婆幽幽地开口,“公子,劳烦您到屋外护法。”
“好。”柳一醉垂着眼帘,看了眼燃着的细烛,走了出去。
桃千树复又闭上眼睛,闻着香烛的味道,意识逐渐涣散,恍惚间听到了一声“吱呀——”的开门声,再清醒过来,已置身一片混沌。
她张开五指,发现自己的双手都不能交握,一爪就能穿透自己的身体,时而有力时而无力,连脚都有时踏在虚空,有时踩着实地。
天地间苍苍茫茫,影影幢幢,一派灰蒙蒙,一切皆是虚无。
大概是鸿蒙初开的景象——天地不分,日月不辨。
她闭眼又睁眼,眼前早已换了副景象。
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一只巨型“四不像”拖着蜿蜒的身躯压迫而来,她堪堪躲过。这个世界的物种太过庞大,以至于人在他们面前就如蝼蚁一般渺小。
巨型虎呲着獠牙咆哮着冲过来,狠狠撞击在丑陋的乌龟壳上;鲲鹏一般的大鸟自高空俯冲而下,携着狂风暴雨而来,与大龙纠缠厮打。
这些个庞然大物斗得天地暗淡,日月无光。忽然,不知是那四脚巨鳌的尾巴扫到,还是苍龙的长角刮到,擎天石山被撞倒,碎石滚滚,夹杂着泥沙,如大雨般倾泻而下,向她压迫而来。
她被掩埋,陷入黑暗,愈挣愈紧,窒息。
恍惚间,她看见了一坛坛的酒,有生之年第一次闻到了烈酒的味道——她喝起酒来,只是觉得比水多了些滋味,所以海量。忽然想起水滴落深潭的声音,一朵桃花自半空旋转而下,飘落在酒潭中,悠闲惬意;又一晃神,一个人牵着她,在花海中奔跑,她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与相握的手……
一幕幕,宛如走马灯。
不知过了多久,她得以重见天光。
她睁眼,眼睫眼皮上的沙土就簌簌掉进眼里,她吃痛又闭上。有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挖出来,拦腰抱起,将她放在平地上。她剧烈的咳,却听不到自己咳嗽的声音,她摸了摸,感触不到自己的脖子。这个跪在自己跟前的人真奇怪,为何蒙面呢?忽然手中有了实感,摸到了自己的喉咙,她又伸手抚上他的脸,还是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原来不是蒙面,而是他的脸本就模糊一片。
她想抱拳道谢,两只手相互错过,又没有了实感。
她的意识很是模糊,我是谁?这是哪?
可是这些似乎都不重要。
那人扶着她走,她起初不适应,深一脚浅一脚的走,有时一脚踏空,一马平川忽然变成万丈深渊,连累那个人一齐摔下去。可摔了亦不疼不痒,就是脑袋一直晕晕的,搞不清状况。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忽然身边那人不见了踪影。眨眼间她到了一个阴暗漆黑的地方,她穿着素色衣裳,盘坐在中央,一面墙上的藤蔓簌簌,像蛇一样移动,向四周退去。
皎洁月光倾泻而下,给这间牢房添了唯一的光明。
是自己常做的梦!
一眨眼,那人还在与她相互搀扶,他的脸还是模糊一团,周遭废墟遍地,灰沙漫天。
又经历了一次天旋地转,视线尽头出现了一座遗迹。
一只长脖子秃鹫盘旋在遗迹上空,遗迹里一个红衣猎猎的女子,被穿了琵琶骨,锁在遗迹的残柱上。
她忽然记起了自己是谁,又来此处作何。桃千树定睛一看,那虽狼狈仍风华绝代的只能是妺善。
妺善是谁?这名字好生熟悉!
自见了妺善,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重复:去救她,去救她……
身边的人给了桃千树一个眼神,奇怪,明明连脸都看不清,桃千树竟能读懂他的眼神:他去引开秃鹫,她负责救人。
桃千树摸了摸无衣,心里踏实了不少。
那人向神殿冲过去,却不停留,径直越过神殿,捡起地上的石头去扔那只秃鹫。秃鹫成功被激怒,张开喙,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叫。一大批秃鹫凭空出现,全去追逐他。
桃千树躲在巨岩之后,捂住耳朵,看着秃鹫飞翔追去。
他不会有事吧……
他是谁呢?
方才相互搀扶,一路走来,那人给了她莫大的心理安慰,虽然从未交谈,虽然素不相识,却莫名心安。
不过见他如此做,想必他心底也有声音在响起吧。
二人为了同一个目标二战,既然分工明确,她担心也没有用,还是做好分内事吧。
她瞅准时机,掠到神殿中央、妺善的跟前,她想大叫妺善的名字,可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摸了摸脖子,发现自己没有脖子。
这种滋味着实不好受。
她捧起妺善的脸,试图用眼神与她交流,只见妺善苍白的脸上霎时长满了红毛,嘴巴逐渐伸长变尖,竟变成了一只狐狸脸!长开嘴,那长长的舌头便死死缠住了她的脖颈!
桃千树挣扎着拔出无衣,凌厉地劈下,猩红的长舌应声而落。那狐狸眼里冒出幽幽绿光,在发出凄厉惨叫的前一刻,桃千树出手如电。
狐狸头在空中洒出热血,飞到空中又滚落到地上。
远处的柳一醉趴在地上,看到桃千树将“妺善”的头砍掉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担心桃千树在这光怪陆离的灵魂世界中迷失自我、走火入魔,待见到那飞出的三角头颅,便稍稍安心。
周围的秃鹫围住他,盯紧他,恍如地狱的恶魔。
秃鹫看着这块天降的肥肉生龙活虎地奔跑,又突然跌倒不起,时而疯癫得手舞足蹈,时而虚弱得不堪一击,可呼吸、心跳等种种迹象都昭示着:他死到临头了。
秃鹫只吃腐肉,柳一醉告诉自己,装作奄奄一息的样子,秃鹫就会等他死掉再分食。
可又不能装得太死,他得将全部秃鹫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不给它们一丝打扰桃千树的机会。
回想他上次这么憋屈,还是五年前焦地之殇的时候。
他被羌军活捉,差点被当作两脚羊吃掉。先是忍辱自报家门,让羌军知道自己的重要,好不容易取得了活下去的机会,又遇到被羌军抓起来做口粮的桃花。
那是桃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有多近呢?
脑袋与油锅不过一寸的距离。
他实在是不愿回想那段屈辱的日子,他堂堂一将军,何曾为了自己的命如此低三下四过!不过为了桃花的命,他知道,他可以。
不过桃花似乎误会了他,以为他与羌军串通一气,为此记恨了他好多年,他都知道的。可人生太多身不由己,只有爬得越高,才越能掌握自己和别人的命运。
现在他终于有了能与桃千树重逢的底气,却错过了她好多年。
狐狸头被砍下之后,在地上滚了几圈就化作灰烟飘散,连同洒出的血,消失殆尽。
绞刑架上又重新绑了一个人。
这次被绑住的是真正的妺善吗?
桃千树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气,一阵头晕,几乎站不住脚。
“轰隆隆——”
地面塌陷,山摇地动。
被绑住的人脑袋垂下,脖子软趴趴,分明是个咽气的人!
一大批秃鹫飞来,翅膀如锋利的刀刃,割在她身上,秃鹫的喙很大,啄一口,她身上就多一个血洞。无衣皎如月光,“碎月”一招行云流水般使出,剑鸣铮铮。
又是一声凄厉的嘶鸣,秃鹫不再攻击她,只在空中盘旋,嘶哑鸣叫。
秃鹫的数目似乎更多了,展开翅翼,遮天蔽日。
突然余震连连,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桃千树身边裂开一道深渊,深渊底端隐约可见滚滚岩浆,灼热的浪潮扑打在脸上,桃千树突然不知为何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是因为那阵奇异的花香吗?
眼看深渊裂缝愈来愈宽,桃千树渐渐处于深渊边缘,随后冲过来的柳一醉一把抱住她,与她一齐滚落入无尽深渊……
待意识又一次聚拢,桃千树才看清身处何地。
这似是一个地底世界,处处阴暗,入目却闪耀着猩红的火光与刺眼的冰光,眼前沟壑纵横,有炽热岩浆顺着石壁缓缓淌下,冰冷刺骨的冰紧挨着岩浆生长——那冰与火似乎都是活的,相互蚕食,相互掠夺,生生不息。
桃千树丝毫没有置身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不过她身边这位“一生平安”的好人可就没那么好命了。
他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衣裳全被冷汗打湿,虚弱得宛如一滴随时都会蒸发的水。
桃千树搀扶着他,他的面容依旧不清楚,她也不知自己如何看到他额头汗珠的。
一切就像一场梦。
这种玄之又玄的体验,只能是梦。
在此处,她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活在当下,活在此处。
“阿桃,”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桃千树倒是能看清“他”的脸,却不辨雌雄,亦不识得,那人欣喜笑着对她说,“他愿意娶我了!”
“那真是太好了!”桃千树听见自己说。不知为何,她也随着那人欢欣鼓舞。不知不觉间,地底世界消失不见,两个人在一间女子闺房中一起咯咯笑着。
“你快掐我一把,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那个人笑嘻嘻地将脸伸过来,桃千树神使鬼差地伸出手覆上了“他”的脸……
突然手腕一阵冰凉,周围陈设忽地一变,又回到了冰火两重天的地洞里。
那个好人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收回,告诫她:“不能帮她醒过来,否则你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不辨雌雄的人双脚离地化作一团有头有脸的白雾,桀桀笑着,露出了尖嘴和獠牙。
此刻她才察觉到白雾人身上所携的冲天杀气,双目交接间,她便清楚——她不是她的对手。
她看着那团白雾转啊转,她的意识也转啊转。
双眼向上一翻,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