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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金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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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湘瑶走出庄府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一轮红日只剩得半点儿余晖,堪堪悬在天边,把那天地交界之处烧出绚烂热烈的红,一切景物都笼上了昏黄的色泽,把街边枯木的影子拉得宛如瘦长的鬼影。
马车已经等候在门外了。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正欲扶着门框上去,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接过她来,略一使力,拉着她进到了马车里。
那只手的指节上生着几处常年写字带来的痕迹,掌心有些习剑留下的薄茧,已经快要消去了。
“你怎么在等我啊?”杨湘瑶道了谢,在他对面坐下来。
吴懿笑道:“我不等你,谁等你呢?我已叫关小姐她们先回去了。”
他轻轻敲敲厢壁,马车缓缓运行起来。
赶车的小厮在外边凝神听着,听见身后车厢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很快就被马蹄踢踏的响声盖过了。
“何必坐得那么远呢?你我不是早就……”吴懿的声音传来,与逐渐蔓延开来的月色一般轻柔,隐隐绰绰听不真切,“你今日出门颇早,怎生打扮我还未见过。瑶瑶,来,与我瞧瞧。”
“哎呀……”女孩的声音有些羞怯,似是在黏黏糊糊地推拒着。
小厮坐在车前,脑海中不由得编织出了一段有情人相处时温情脉脉的画面来。
青年的手沿着少女的面颊抚上鬓角,在她乌黑的发丝间流连,又攀上斜斜插在发髻上的金钗——那是他亲自送给她的。一只蝴蝶振翅欲飞,衬出少女娇靥如花。面对恋人温柔而又热切的目光,少女面颊泛上绯红,水汪汪的眼睛扑闪着,羞怯地别开了脸。
吴军师和杨小姐的感情可真好啊——小厮完全被自己的想象力折服,不禁感叹道。
事实上——
吴懿挪到杨湘瑶身边来,嘴角微勾,酝酿出情绪,靠在一侧厢壁上,声音温柔得有些恶心。
杨湘瑶把头闷在另一边,肩膀抽动着,努力压抑自己笑场的冲动,穷尽毕生所学娇嗔道:“哎呀……”
一边拿出随身带着的空白的符纸,照旧咬了指尖,飞快地画完递了过去。
吴懿听着,忍不住抱臂抖了三抖,又抽出一只手来接她递来的符纸,递去一个不赞同的眼神,压低声音道:“叫你不要用血画。”
他的手指触及纸面的瞬间,浅淡的金光亮起,杨湘瑶满不在乎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哎呀事急从权啦,这里有没有笔给我。”
“我不是要说这个——好恶心啊你,你从温柔到油腻只有只有一线之隔了你知不知道?”她紧接着抱怨道。
吴懿回到:“彼此彼此。”
他再度开口,声音仍旧柔和,连带着表情也愈加软化了。他朝她微笑,眼神中流露出真切的赞许来:“这支金钗很适合你,今天很漂亮。”
“哈哈,他又不会一直听。差不多得了呗。”杨湘瑶面部表情扭曲起来,不禁捂住了脸,向他传递着不满。
“我说真的,很好看。”吴懿仍旧带着些微笑意的话语通过散发金光的符文传过来。
“……你还上瘾了?”杨湘瑶无语,“你再说一句我现在跳车。”
吴懿一时间没有收住,多调笑了两句,听她这般说,便知真是要恼了。把人惹恼可不是他的本意,于是立即住了口。
“回去你叫人把那支钗子也上个账,”沉默片刻,杨湘瑶又道,“别那种表情,我叫人去卖的。”
“可是……”吴懿困惑。
“所以我说卖掉也没事啊……”杨湘瑶含含糊糊地抱怨,凑得近了些,把头低下去道,“你仔细看看。”
这……
吴懿苦笑。
雪白的脖颈就在他眼前,头发上抹的香油的气味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这叫他要怎样看?
该说她心真的很大吗?
他无奈,只得尽力屏住呼吸,凑得更近些,叫视野被夜色中也仍旧夺目的金钗占据。
仔细观察之下,确实感到这支与曾经见到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同。
“似乎是……不大一样?”究竟何处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两人的距离是在是有些过于近了,言语间吐出的气息贴着她的耳廓掠过,束不上去的细碎发丝随之舞动,拂得耳朵有些痒。
杨湘瑶轻轻推推吴懿的肩。
吴懿也察觉到不妥,惊醒一般退让开,又靠回自己那侧的车厢壁去。
她得以直起身来,略微揉了两下左侧的耳朵。那痒意消退了些,她轻轻甩甩头发,得意地想他眨眨眼:“直男果真分不清首饰的样式。京城里那家首饰铺子我很熟,他送来的那支正巧与我有的相似。我便干脆叫人跟那一批货一起出手了。”
吴懿目光闪动,还想问些什么。
“我是不怎么戴。但我不能没有啊。都是我娘给我买的。再说,那种人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收。”杨湘瑶回道,“偏偏差那一支不行,拖到现在再出手也不行,那不就说明我们是故意在骗他了吗?反倒理亏了。收受贿赂这事儿说大不大,毕竟大家都在干,但是说小也不小——不过庄钧是没机会那这个做文章了。”
“总不能叫你垫这份钱吧?”杨湘瑶挑眉。
“那……”
“之前没告诉你,主要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也分不清……”杨湘瑶承认自己的坏心思。
吴懿从头到尾没能问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就已经把他想问的全都解释完了。他只能无奈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了解了一切。
他本来的确是准备自己垫上这份钱的。
笃、笃、笃。
小厮停了车,在外头小心翼翼地敲车厢的木板:“吴军师,杨小姐,到了。”
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再往前就不是他能进得去的地方了。
杨湘瑶抽回手,指尖夹着符纸一抖,那张纸便在粼粼的金光中燃尽了,半点灰烬也没有剩下。
等她处理完一切,吴懿掀开帘子,先下了车,随后站在门边为杨湘瑶支着帘子,扶着她的小臂,把她带了下来。
杨湘瑶站定后回过身来,从袖子里摸出一粒碎银,放在他手心,微笑道:“麻烦小哥了。承蒙不弃,将这点银子去打些酒喝吧。”
那小厮在庄家惯被呼来喝去的,冷不防被这温婉的笑意闪了眼睛,握着银子呆呆地应道:“好,好……多谢杨小姐!”
只见吴懿似有些不满地瞥他一眼,朝他点点头,牵过杨湘瑶的手,道:“走吧。”
小厮呆愣愣地行了礼往回走,半晌回过神来,想起吴懿最后剜他的眼神,忽然觉得这锭银子烫手的很。
“哎行了行了。”见小厮回去了,杨湘瑶忙不迭把手从吴懿掌心里挣出来。
她望了望天,天上只孤零零的一轮残月,绒布般深沉的夜幕上零星地缀着几颗星子。
营中早已点起了灯。
她不禁惋惜道:“本来多好的一天,偏生浪费在这种无聊事情上。”
吴懿松开了手,又回到合乎礼节到距离上。
他知晓杨湘瑶只是自己抱怨一番,于是并不搭腔。
“说起来,虽然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是还是觉得你在占我便宜。”她抱臂,右手成拳抵着下巴,沉吟道。
“……”吴懿沉默。
作为“恋人”,他留下等她一起走是必须,但马车上最初的一番话却是可有可无。他坚持在小厮面前也演上一场,虽说也有力求尽善尽美的目的在,更多的却只是为了逗弄她一下,满足一点私心。
共事数月,他对她单纯的欣赏之意已经逐渐跑了偏,她的学识、心性、以及与他日渐增长的默契,对他而言实在是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奈何这姑娘说起来头头是道什么都懂,用到她自己身上却是个八风吹不动的性子。不管怎么明示暗示,就算他凑到她耳边去,她也还是那他当兄弟看。她发表的类似言论实在是太多了。
吴懿不知怎么回答是好,便听杨湘瑶半是埋怨办事玩笑地道:“不说话可不行。我可是女孩子,很吃亏耶。我觉得你得补偿我。”
吴懿一颗心略微提了起来,生怕她提出什么离谱的要求。
他可不想像那些和她打赌输了的人一样被迫当着大家的面唱歌。
“想要什么?”他问。刻意把范围引向物品,想着避免英名毁于一旦的同时顺势送她一件东西。
“哦——?”杨湘瑶拖长了声音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仿佛在宣告自己已经明了了他的目的。
吴懿顶着这目光,面不改色。
她没想到吴懿是真的打算给补偿,临时想了想,发现想不出什么想要的,便随便指了一样事物:“隔壁源北县城西那家粘豆包挺好吃。”
“好。”吴懿记下了,打算明天就叫人去给她买,“还有吗?”
杨湘瑶挑眉,玩笑道:“老板挺大气啊——没啦!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吗?啊?”
吴懿无奈道:“你就这么点追求吗?”
他还以为她打算仔细考虑,然后顺便宰他一笔。毕竟“白嫖的东西不要是傻子”——这可是她自己说的。
不问万事皆休,这一问杨湘瑶就来了劲了。
她面露难色,犹豫道:“其实……我有个问题有点好奇。”
吴懿暗道不妙。
“你唱歌真的不好听吗?”她问。
果然。
吴懿面色微变,不去理她,头也不回地独自向前迈去。
这便与回答无异了。
“噗。”身后人憋不住,蓦地笑开了。
吴懿也不恼,他摇摇头,任由杨湘瑶去笑,自己也被这笑声渐渐感染,情不自禁地弯了眼睛。
他微笑着抬起头来,仰望那轮无言的月。
月亮的左上角有一块小小的缺口,洒落的清辉则半分不减。
今夜月色虽不是极好,却也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