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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两处沉吟各自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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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丝甲,青霜剑,骅骝马,即便是在沙尘滚滚的塞外,赵瀚海依旧能策马扬鞭出一股桃李枝头倾,翩翩公子游的架势。
王安桓心内一惊,面上仍是淡然,却不由暗忖,隋王赵瀚海也未免太过大胆,他身为幽州守将,在西夏困城的时刻不是坚守不出,却跑出数百里来接旨,难道说幽州城内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刻?
再接不到圣上的旨意,只怕整个幽州城就真的弹尽粮绝了!赵瀚海遥遥在马背上冷哼了一声,果然是徐威这混小子“护送”,徐珏的算盘倒是打的好,幽州城破不破,于他徐珏而言都没有损失,把皇朝子民的性命看得如此轻贱,的确留他不得。
赵瀚海翻身下马,拱手为礼:“有劳王督军远行,请随小王入城。”一面扶住了将跪下去的王安桓,“军情紧急,不必多礼。”匆匆下令将士接手粮草辎重,另与王安桓低声交换着圣上的旨意和当前的形势。
赵瀚海麾下的将士,在这场仗刚开始打的时候,无疑对隋王赵瀚海充满了无尽的怀疑和轻视,如今经历和西夏的大捷,对用兵入神的赵瀚海只剩景仰,此刻如何不一个个谨遵了赵瀚海的命令,火速就将王安桓随行的粮草辎重接手,立刻就朝着幽州城的方向而去。
“慢着!”自始至终被晾在一旁的徐威终于插上一句话。
赵瀚海似是这才方看到徐威,嘴角的笑意颇显真挚:“竟是徐将军,年下方荣升三品大员,小王还未曾有机会恭贺。”
徐威一愣,这句明褒暗贬的话,将徐威捉弄得颇为尴尬,隋王虽然闲散多年,品秩却比徐威高,又是皇子血统,徐威如今连一个礼也未曾行,赵瀚海嘴角的笑意再和煦也掩藏不去眼中的冰雪冷冽。
徐威不知怎的,竟因为这一眼,不由自主地屈膝下去行礼,却在膝盖堪堪触到地面的前一刻被赵瀚海托住了双臂,赵瀚海笑意不减:“如今兵临城下,这些虚礼如何抵得过皇朝子民性命攸关,小王谢过将军护送王督军,就此一别。”
说完便飞身上马,调转马头,朝着幽州城而去,不过短短一刻,黄沙的尽头已经没有了赵瀚海一行的身影,独剩了徐威一个人在原地复杂难辨地回味。良久才忍不住骂出一句来:“他妈的,狼崽子。”
鸡鸣狗盗
“办好了?”王樨即刻从桌边站起来,看着墨莲掀帘带进一个男孩子在屋内站下。
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衣衫褴褛,补丁连缀着补丁,粗麻已经失了本色,一团尘土色,就仿佛这孩子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一般,又脏又破。唯有一双眸子还算灵动,眼睛滴溜溜望着桌上的馒头,挪都挪不动。
王樨虽无子息,此刻也不由生了几分怜惜之心。想来幽州城濒临断粮,城里的百姓,吃寡淡的粥已经好几日,这孩子怕是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尽管如此,王樨还是不由暗暗提醒自己,莫要被这孩子的表象哄了过去,不由得轻笑一声:“请坐,小哥儿怎么称呼。”
这孩子的眼睛这才滴溜溜又转到王樨的脸上:“小哥儿我无名无姓,就叫六耳。”说完大喇喇朝着炕上一歪,完全不顾及一身尘土染的洁净的被褥一团脏。
王樨笑意更浓:“六耳,好有趣的名字,你师父如今身体可好?”
六耳两手朝脑后一垫:“我许久没见过师父了,想来应该还不错,他无病无灾活了这好些年了。”
王樨问道:“那我收到他老人家的消息,你可知情?”
六耳啐笑:“废话,不是他,我能来你这里。”说着扬扬下巴,“说吧,要干什么?”
王樨偏头看他,眼里还是掩藏不住的兴味:“我要什么你都能偷来?”
六耳仰头:“我师傅妙手空空的称号不是凭空瞎来的,我再不济,也不会比他差。”
王樨仍是笑:“好,我要凉州城的虎符。”
“切,什么鬼玩意,不能吃不能喝的。”六耳小小的脸一腔不屑,“什么时候要?”
“三天之内,可否?”王樨问道。
“你可要记得,这是师父欠你段家的最后一个人情,我替你取了凉州的虎符来,就不能再向神偷世家索取任何物件了。”六耳忽的神色郑重起来。
王樨答:“以后必不敢再劳烦你师父老人家和小哥。”
六耳从炕上跳下来:“好,三天之内,东西我一定送来。”说着就要转身出门。
“慢着。”王樨喊住他,转身掏出自己的丝帕,上好的冰蚕丝,柔软洁白,摊在桌上,把盘子里的馒头包了一包,放进六耳的怀里,似笑非笑说着,“好孩子,饿坏了吧,饿肚子的时候能看到馒头不扑上去,比当年的我强多了。”又换了口气,郑重说道,“你师父是侠盗,能在幽州城困的时刻派你来,就已经是他老人家为天下而忧之心,今天这馒头,是我和墨莲存了两日的口粮,你要吃饱,你吃饱才能救幽州城。凉州虎符,事关重大,幽州城的好歹,全在你一肩之上了,六耳,你可明白?”
六耳从小到大,除了师傅,从未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讲过话,怀里黄且硬的馒头包在雪白的丝帕当中,忽而有了非同寻常的重量,他抬头看着王樨美丽的眸子,郑重点了点头,扭头就走。
“就这么用掉了最后的筹码,王妃你就不怕异日有用得到的时候?”墨莲揪紧了眉头,看着六耳远去的背影对王樨说道。
王樨淡然一笑:“眼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王妃,王爷回来了,带着粮草和皇上的旨意回来了。”隔着前院,楚琅的大嗓门也吼的众人皆知。
一城隐隐有欢呼雷动,王樨对墨莲微笑:“他回来的倒真是时候。”
“迎他不迎?”墨莲问道。
“不迎,他说不理我就是十多天面也不和我打个照面,自己出城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们商量,不给他好脸色。”王樨面上是调笑的,眼底却有一丝掩藏不住的酸楚。
墨莲看在眼里也不劝她,“好,等我去弄点好吃的来,你都饿了几日只吃半饱。”扭头就出了房门。
王樨一个人静静坐在窗下,小轩窗,青天光,十年岁月,如水流淌。
故而当赵瀚海犹疑着走进房门,就看到王樨托腮凝思的模样,香腮欲度雪,皓腕凝霜,她分明瘦了许多,赵瀚海心里一痛,离上次见她,不过区区十多日,她竟是这样憔悴了下去。
“樨儿……”他轻轻唤她。
王樨这才回神,站在她面前的确实是他不成?还是仍出自她的想象,却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回来了?”一如当时她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奔回来,两人初见,也唯有这一句。
“回来了。”他卸甲除剑,王樨用清水拧了帕子上来,低眉顺目,一如她往日的婉约模样。他终究是没忍住,将她从后抱了个满怀,她的香,淡淡的,这些年从未更改,柔弱清浅却也执着隽永。
她原本还存了一丝的怨怼,竟在这一抱里渐渐失却了力气,怨也罢,恨也罢,这些年总是渐渐走过来了,他的顾虑太多,她的私心也不比他少,两个总在试探猜疑的两人哪里有资格要求托付信任,这片刻的紧拥,也就够了。
“我找到只板鸭,还有干笋,估计还能将就着下饭,快来吃。”墨莲端了硕大的食盘,只顾着低头看青瓜汤有没有洒出去,埋头就撞了进来。
原本紧拥的两人匆匆分开,赵瀚海扭头看一无所知的墨莲,振一振衣衫,神色如常坐到桌畔。
“等等,哥哥你不能吃。”墨莲一抬头才惊见赵瀚海提箸的模样,一口气像吆小鸡一般吆他出门,“这不是给你吃的。”手上提气,一掌平平推出去,算准了赵瀚海不会同她计较。
赵瀚海无奈,唯有飘开,直退到门外,手中还握着一双竹筷,房门已经在他面前狠狠关上。
“让他进来。”王樨想了想,柔声劝着气呼呼的墨莲,“想来他也有一天没吃东西了。”
“你就惯着他,他几时在乎过你有没有吃饱穿暖?”墨莲仍是不服气。
“大军当前,他也不容易。”王樨轻揽了墨莲的肩,到桌旁坐下,自己去开了房门,赵瀚海似是料准了她定会来开门,负手站在院里,看着她微微一笑,走了进来。
王樨似是心无芥蒂,洗手替三人盛饭,都是许久不见荤腥的人,一顿饭吃的甚是香甜,许久只闻杯盘之声,竟是无人言语。
直到饭吃完,三人相对喝茶,才闲话了两句。
“圣上的旨意如何?”王樨问道。
“能有什么新鲜的?不过是临阵议和,全权允了王安桓办。”赵瀚海答道。
“王安桓我方才见过,”墨莲说道,“不过三十出头,这年纪来办这差事,怕不是年轻了些,在帝都中,他又不属太子党,又不属丞相党,倒是谁保荐了他?”(注:同知平章事相当于丞相,故有此称。)
“墨莲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实在不容易。”赵瀚海倒是因为墨莲的这句话露了点笑,“王安桓不过二十八,他十九岁就进士及第,还是先王钦定的天子门生,禄位所得虽甚早,却一直只在翰林院办事,少年老成,为人最是谨慎寡言。”
“少有老相,足见此人心思深沉,多年草制,却不被太子党和丞相党注意,足见为人平和低调,帝都中竟有这样的人物,一鸣惊人在今朝,实在是不容易。”王樨也不由叹道。
“所以万万不能小看王安桓这个草制的小吏。”赵瀚海沉吟不决。
墨莲也接腔:“翰林院虽然多文人腐儒,甚至巫医乐卜无不及,所办事项也不涉实权事件,却偏偏掌替圣上草制拟旨,圣旨上一个字,就能影响普天,单这一件就是顶顶要紧的差事。”
王樨点头:“王安桓不过一个四品,在帝都算不得什么,却没想到这次是他来。”
“王安桓曾一夕草制二十有二,足见其人聪黠敏慧,心思缜密,这次父王指他办这个顶棘手的差事,我们就等着瞧好罢。”
正说着,却听楚琅的声音响在院中:“王爷,王督军有请。”
赵瀚海对着王樨和墨莲微微一笑:“说到便到,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