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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二十一章 ...

  •   清晨时分裴笙最喜欢在洗漱后临窗小坐片刻,无论寒暑,她都会将窗推开一条小缝,让微风长驱而入。

      昨天傍晚时下过雨,今晨空气里是新鲜的草香味。

      她支着头,倚着窗扉,眺望着远方,等远方炊烟扬起,她便合拢窗,准备用早膳。

      在她合窗的刹那,她看见一群少女结伴走过,有好几个都做大人的打扮,小小的脑袋被沉重的发饰压得低了头,而有一个少女很显眼,她戴着一顶草帽,帽子上满是珠玉琳琅。

      裴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群少女说说笑笑,在经过街边时,忽然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不多时,这群女孩子站在楼下,为首的女孩仰着头,“请问您方便帮我们通传吗?”

      “怎么了?”裴笙又把窗户开大些,“有什么事情吗?”

      “我们来找裴笙公主。”那个戴草帽的女孩说。

      裴笙便匆忙下楼,“请问你们是?”

      “我叫袖袖,本名罗袖,这个是年年,华年年,”罗袖一一介绍,“丽丽,他他拉丽;花卷,管娥皇;豆芽菜,卿世玉。”

      别人都很开心,只有倒霉蛋豆芽菜垂头耷拉脑的,活像一只耷拉耳朵的不开心兔子,“嗨。”

      “高兴点嘛。”罗袖戳戳豆芽菜,“至少我们不用去上课了。”

      “都怪你们。”豆芽菜真的好生气,“为什么要跟素言姐顶嘴?”她说,“都是你们害的。”

      “你为什么要跳出来跟我们吵架?”罗袖也很委屈。

      “你们可是在说我娘和我妹的小话。”豆芽菜昨天在素言姐面前还是个怂包,今天就理直气壮地发脾气。

      “对啊。”花卷费解,“上课就是要说小话的呀,讲小话才是一天上课时最开心的事情。”

      裴笙渐渐地开始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这群小不点吵完,胸有成竹地告诉她,“我们是最厉害的士兵,素言姐说你要执行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派我们来保护你。”

      裴笙沉默了,过了会儿,她抬起手,从罗袖的发顶比量到自己的上腹。

      罗袖后退半步,她揪出豆芽菜,“公主,豆芽菜个子高,你拿豆芽菜比划。”

      “是素言派你们来的?”裴笙甚至怀疑是不是茉奇雅暗中授意素言给她捣乱。

      “是的。”罗袖说。

      “因为我们上课时说小话。”年年很骄傲地介绍了前因后果。“素言姐罚我们来帮你干活。”

      “我已经知道了。”裴笙公主和大娘娘相反,她是一个很严肃的姑娘,不苟言笑,一直板着脸,冷冷清清的模样,让人不敢接近。

      “那,我们下面做什么呀?”年年忐忑地问。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裴笙公主放她们进来,把她们引到厅中,没有给她们准备椅子,只是自己很傲慢地自顾自坐下,“大娘娘与金墨娘娘对东周势在必得,而我们要搅乱东周局势。我们需要找到前东周之主其他妃嫔所生的孩子,而后揭露诺敏王太后与栋鄂东哥合谋杀害前东周王的往事,拥立新主,而后架空他,在宣战之时,利用新王的把柄,彻底将东周瓦解。”

      “可是新王不一定有把柄?”花卷试试探探地问。

      这便是裴笙公主计划的高明之处,“所以新王必须不是栋鄂氏一族的血脉。”

      “你要找个戏子,”罗袖思考了会儿,“来扮演这个流落在外的遗孤。”她说,“反正都要找人演戏,不需要利用新王的把柄呀,直接叫他投降便好。”

      “能做一国之主,为什么要投降称臣?”裴笙公主反问。

      “你说得对。”罗袖点点头,“好像是这个道理。”

      忽然年年眼睛亮起来,她扑扇着长长的睫毛,“你能找我娘帮忙吗?”她问,“我娘会很听话很听话,她肯定愿意到时候投降的,只要你能把我娘从陈国救出来。”她央求道,“你看,你正好需要一个人,假装是前东周王的孩子,这活这么危险,肯定别人都不愿意。”

      年年不停地乞求着。

      裴笙难免伤感于自身,一时触动心肠,心软了,问:“你娘在哪里?”

      “我娘说她家里犯了事,因此被充为倡籍,”年年哭着跟她说,“我跟我娘说叫我娘也逃走,我娘说官府有她的名字,她逃不走,这辈子都逃不走,我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了,可我想把我娘接过来,我一直在攒钱,想按照陈国的规矩,给她赎身,可是我的钱一直都不够。”她掰着手指,“我现在,现在有二两三钱银子了。”

      裴笙看着这群明显是被素言派来搅局的小东西们——罗袖偷吃她放在桌上的茶果,花卷在逗兔子,年年嚎啕大哭,丽丽进门就去净室,不由得心有恼怒,愤怒让她记起了小蝶的死,茉奇雅对母亲为她祈请袭位无情的回绝,母亲对未来的忐忑与不安,她像人质一样被看押在上城的痛苦。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她去了趟母亲的卧房,从那里翻到了茉奇雅的回信。

      她本想仿一个茉奇雅的签字,再刻一方私印。

      她不想冒险仿公印,但私印很好仿,拿根萝卜或凉薯就行,表妹只刻过两方印,一方印是她小时候刻的,撰了她佩剑的名字——秋水,另一方单字一个翎,是她公主时的封号,随着表妹渐渐长大,她觉得秋水太小孩子气,只用翎字印。

      但茉奇雅那鬼画符一样的签字写的跟道士符纸一样,她实在是无法临摹。

      不过,茉奇雅有一次把母亲的去信弄丢了,单写了一份折子发回,上面落款是她的签字和印,而且这次这个印是公印,浮雪玉盈枝。

      她把那本折子找到,将茉奇雅原本的回信涂了,而且看起来天衣无缝,因为印和签字在右下,而茉奇雅很奇怪,她遣词列句是横着的——压根儿裴笙就没见过有人会横着写字。

      “你娘叫什么名字?”她坐下来,捻笔。“现在又在何处?”

      “咦?”华年年说,“我娘在新郑,她叫卫明殊。”

      “哪三个字?”裴笙问,确认后她以茉奇雅口吻下了一封后宫牒纸,向陈国索要这名女子,特意还把名字的隶书写在一旁。“你很不错。”她夸奖华年年,“等你娘平安到了这里,我们问问她怎么看,要是她也同意,那我们就依计行事。”

      华年年像捧着一捧水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封信,“陈国真的会把我娘送过来吗?”

      “只要陈国不想和我们开战,一定会送。”裴笙搁下笔,“遣妾一身安天下是他们最喜欢用的手段,你看太后娘娘,明明是公主,依然被送来和亲了,女子,在陈国是最廉价的,他们不会冒着得罪大娘娘,与信国宣战的风险,拒绝我们的要求。”
      #
      清晨,麻雀在梁上低语,清风穿堂。

      郑棠睁眼就觉得今天很反常——太安静了。

      往日杨棋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找茬发脾气,今天却放过了她。

      而且她在堂屋里碰到吃早饭的杨棋,没闻到烟味,也没有闻到浓郁的酒气。

      或许这是个好现象,她心想。

      只是很快,杨棋又打破她的幻想。

      绵绵受宠若惊地问杨棋,“我们今天一起走?”

      实际上绵绵很崇拜杨棋,郑棠能看得出来,她很想和杨棋亲近,只是杨棋过于恨她,也讨厌绵绵。

      “没有我们。”杨棋喝着普洱茶,“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娘……”绵绵委屈地说道。

      杨棋当即发了脾气,“你叫我什么?”

      “杨姐。”绵绵可怜地低下头。

      郑棠不得不站在那里,即便她知道,她是最惹人嫌的。

      她担心杨棋发作,阴阳怪气地嘲讽起绵绵的残疾。

      倘若这样的事当真发生,别管她有多怜悯杨棋的遭遇,她也不是观音,普渡众生,该死的人总归得死。

      只是杨棋其实待绵绵还好。

      今天阴天,很潮,可能过一会儿会下雨,这样的时候,绵绵眼睛的伤口会很难受,她不停地揉着。

      而杨棋嘴里嫌弃这绵绵,却又坐过去些许,很温柔地帮绵绵揉着眼睛,柔声问着绵绵有没有好一些。

      看见这一幕,郑棠又能再忍杨棋两天,能忍到她推翻卫氏的那一日,到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摆出女子身份,和杨棋和离,有多远让杨棋滚多远。

      杨琪视线余光盯着郑棠。

      很多时候郑棠会嘲讽她虚伪,认为她在说谎——他认为,即便他是女子,她也依然会痛恨这种解决事情的方法。

      但郑棠就是混淆观点,他是男是女彻底改变整个事情的性质。

      倘若郑棠是女子,那她便信郑棠也不容易,知道身为女子的所有苦衷,是出于惜才之心,伸出援手。

      可郑棠偏偏是个男子,她只觉得郑棠是心中窃喜只需要通过夫妻之道,就能当她的主子,她就是郑家的牛马,占尽便宜,还妄图让她感恩戴德。

      郑棠不知道,无数天、无数个夜晚、无数的时刻,她都想杀了他。

      可郑棠长得太像个女人,且不提相貌,哪怕是视线和神情,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子模样,但凡他有丝丝毫毫像男子的地方,杨棋对天发誓,他的坟头草已经和绵绵一样高了。

      此刻郑棠死皮赖脸的凑到她跟前,不肯走,唯一阻止她撕烂那张脸的原因是郑棠凝视绵绵时的视线会让她想到自己的母亲——是的,极像一个母亲在垂视自己的女儿。

      “走远点。”她想了又想,依然没办法对着郑棠那张女儿家般的脸出手,只好冷言相向。

      “看来你真的需要常与太常长公主相聚。”郑棠以为杨棋见过卫竹庭后,又能从自暴自弃中爬起。

      虽她与卫氏势不两立,但她是作为女子养大,扮作男装出仕是迫不得已,因此,有着女人的劣性,极易伤感。

      她深知自己的缺点,却无论杨棋立场如何,她见昔日英姿飒爽的巾帼将领整日在家烟酒不离手都会觉得心痛,包括太常长公主,即便她姓卫,是她的敌人,她也极其难过太常长公主疯了,否则,她将是一个好对手,郑棠宁可跟这个好对手过上几招。

      可杨棋就是杨棋,十余年如一日的自暴自弃。

      “你想多了。”杨棋冷冰冰地说,“我要和殿下的女儿一起出去一趟。”她拿起茶碗,“她家的小姑娘很娇气,闻到烟味呛得眼泪汪汪的。”她看着郑棠,“我不自暴自弃,难道要拿命搏功名,荣耀却皆归郑氏一族,赏我一个一品夫人,我还要与你举案齐眉。”她冷笑一声,“我当然要花你家的钱,买酒买烟,什么都不做,整日里吃吃喝喝。你不是想娶我么,我让你娶个废人,当全新郑的笑柄。”

      三两句间,郑棠和杨棋又吵起来了。

      “你要过怎样的日子和我有什么关系?”郑棠冷笑道,“杨冰清,你何不揽镜自照,看看你如今把自己糟蹋成了什么模样?”

      杨棋当即便道,“你眼睛要吐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看不见。”

      等郑棠走后,她丢开绵绵,观察了下家中零星侍女的去向,还是回卧房好一通拾掇,沐浴更衣,只是依旧不盘发,不做妇人装扮。

      她把自己收拾的还算过得去,才去公主家里找云菩。

      云菩要去纪府做客,公主担心云菩被欺负,只是她病的厉害,说话颠三倒四,道不出来一个所以然,她只好贸然地告诉云菩,她也一起去——她估摸着云菩会找人一同前去,以应对纪府,倘若纪鸯陪同,这两个孩子只会被欺负的更惨。

      她到了公主的私宅,就知道她的担心是合理的。

      云菩不知道陈国的礼节,而且她真的准备带纪鸯一起去。

      以公主尴尬的身份,云菩自小多半在信国就过得很糟,她没有什么发饰,也不会梳头,每日只会用发带或者发夹扎马尾,今天倒是换了一套新衣裙,但这套衣裙是纯黑的,只有袖子镶了红色的西番莲花纹的边,腰身极其宽大,肩也不合身。

      杨棋猜这件衣服可能是金墨妃的,金墨不要了,丢给了云菩。

      她下马车的时候纪鸯正在和云菩就云菩的衣服吵架。

      “官家给你做了新裙子。”纪鸯简直要发疯了。

      “太花了,我不要穿。”云菩也很后悔占了四公主这个便宜,她忘记陈国的衣服料子都很花里胡哨,五彩斑斓,裙子拿到手,她没一件能穿出去的。

      纵然她知道陈国的风俗是另一码事,可那也改变不了那些花样都是刚入军营的低级士兵才会穿的。

      她正和纪鸯交涉着,杨棋慢悠悠地走过来,挪揄道,“你这打扮,一看就是太妃娘娘。”

      云菩彻底无奈,最后她们不得不都互相妥协一步,纪鸯送给她一件粉色的裙子,好歹裙子上边没有花纹,她勉强可以接受。

      她又回去换衣服。

      可能是最近躺久了,她觉得衬裙有点紧,又站在镜子前调带子。

      忽然杨棋走过来,帮她提了提领口,忽像郑珏一样,屈指敲了敲她锁骨下缘的胸壁,侧耳听了听,悄声问,“柔嘉说你伤风感冒了?”

      “应该吧。”她侧过脸。

      “你不愿意说便算了。”杨棋又放下手,“肺腑上的伤要静养,我不建议你到处乱跑。”她低声说,“我从军多年,还是见过你这种伤的,蛮险的。”

      “说来有趣,你居然不讨厌我。”云菩一直觉得杨棋是个挺奇怪的人。

      “你是你娘的女儿。”杨棋的回答很“杨棋”。“世上又有多少女子,是因情爱妊娠着后嗣,盲婚哑嫁的,大差不差,都是强抢。”

      “说的是,大差不差。”云菩披上大袖,瞪着镜子看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不能接受这件衣服的颜色。

      “痛不痛?”杨棋只是问。

      “痛。”她说。

      “那大夫来看过吗?”杨棋问。

      “我带来了一个大夫。”云菩冲她笑了笑,这个女孩子看起来温柔乖巧,会因为一点点烟草的味道而咳到流泪,却又极坚韧。

      她不再担心望京的贵女会欺负云菩,却又开始担心云菩会不会做出奇怪的事情。

      毕竟云菩从未和这群人打过交道。

      可她只来得及在马车上抓着云菩,和她交代两句,下车这个姑娘跑得比兔子还快,纪二的侍女待画方来迎客,她不得不习惯性的应对一二,两句话的功夫,回头云菩跟纪二以一种很无可名状的方式搭讪上了。

      “听说你喜欢唱戏。”云菩说。

      “听说你姑杀了你爹。”纪二回答。

      “不过我很好奇,你们同路,还是分道?”

      “这么说吧,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纪二便开心地拉着云菩走了。

      “那样不好,我是一个坦诚的人。”云菩听出了纪二话里的意思,她倒也不想为难纪悦。

      “你看,我这么善良。”走出人群后纪悦松开她的手,这个小姑娘穿着一身湖水碧的裙子,离开人群后便背着手,走着戏子在台上云步。

      “对呀,我也没有坏心肠。”她问,“暖烟住哪里呀?”

      “乐乐叫我带你去前院的。”纪二噙着笑,“不过我喜欢看戏。”

      “我等下去前边见她的。”她说,“你能不能帮我把纪……算了。”

      她本想麻烦纪二把纪鸯也喊走,不过纪鸯自己垂头丧气地过来了。

      “我不舒服,想先回去。”纪鸯很难过地说。

      是云菩的那些小女伴给了她错觉,让她觉得这就是出门吃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云菩从来没来过新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她不放心云菩自己乱跑,于是就跟来了。

      只是真的走进人群,那种骤然的寂静,那种或怜悯或看笑话的目光,以及她说话侍女的讪笑与不知如何作答的局促,当然还有她转身而去,身后顿起的窃窃私语,每一样都让她只想转头,飞奔离去。

      “哎别,”那个叫云菩的女孩却拽着纪鸯,“一起来凑个热闹嘛。”

      “那我倒好奇了。”纪悦见此,也停住脚步。

      “那倒有趣了。”云菩其实还是有一些漠北人的特征,她眼睛是浅灰色的,肌肤如雪不带一丝粉,眉黑清如黛,包括打扮,穿的裙子应该是纪鸯的,纪悦见纪鸯穿过这套绣杜鹃的窄袄高腰裙子,而云菩也有漠北的习惯,比如不梳发髻,垂散着长发,只束发尾,不戴璎珞,也不佩手镯。

      不过纪悦注意到她食指上戴着玉扳指,无名指与尾指蓄了指甲,戴着珐琅护甲。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讲究,她心里嘀咕着。

      “不有趣,”纪悦说,“我很无趣。”

      “请。”云菩做了个手势。

      “不必了。”纪悦拦住纪鸯。“今日她是主客,我觉得你很可怜,因此,还怪喜欢你的,你不要去。”

      她便趁机去找了暖烟。

      纪正仪的母亲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即便她很突兀地非请而来,也没有生气,只是问她,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不是。”她摇摇头,“我叫云菩,我娘是太常长公主,自我们回京,乐乐对我一直很好。”她说,“乐乐那天跟我提起说您病了,正好纪二请我来做客,我就来看看你。”

      暖烟像是没有脾气,或许是过得太可怜了,连不请自来的客人都愿意招待,柔和的问她想喝些什么。

      “我这里有些紫苏引。”暖烟挣扎着想起来,“是前些时日乐乐带回来的,我看悦悦她们这些小姑娘都很喜欢喝。”

      “紫苏引是什么味道的呀?”那个稚秀的小姑娘很乖的挨桌边坐下。“我喝过紫苏桃子水。”

      “比桃子水更清甜些。”暖烟抓着床架,慢慢地坐了起身。

      “您别起来了。”云菩倒了两碗茶,送了一盏过来。

      暖烟瞧她身形,看着像要坐在床边,紧忙拦住,“别,”她说,“脏。”

      果然那个小姑娘蹙起了眉。

      “不,不是说你。”暖烟垂着眼,“我病了,别靠近我。”

      她到底不愿将大夫的话说出口。

      “你哪里不舒服呀?”小姑娘看看她,还是挨床边坐了过来。

      “你快起来。”暖烟吓得赶紧去拦,伸手想把那个小姑娘赶走。

      “没关系的。”云菩对中州的大夫印象一直不太好,一来这群人喜欢开很苦的药,二来他们没有医德,和雇佣他们的主家长着同一条舌头。

      暖烟的病只是生锦书时难产,失血过多,自此一病不起,但纪正仪的父亲为了敲打纪正仪,让大夫给暖烟诊出来了花柳病,用给伎人治病的方法治疗,不对症也没用的折磨着暖烟——这也是为何纪正仪设局让门客建议把暖烟送给她而纪正仪她爹会答应的原因。

      大概这样可以刺激纪正仪发疯。

      只要纪正仪忍耐不住,发作了父兄,那纪正仪就是忤逆,她爹可以通过言官弹劾的方式,逼四公主罢黜纪正仪官职,从而让四公主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以成大计。

      而她是名女子,因此纪宴不会有任何颜面上的过不去,甚至会欣然同意。

      起初她也不理解纪正仪父亲的想法,明明纪正仪可以和他们一同狼狈为奸,利用四公主对她的信任,方便行事,甚至,她曾想推论为何纪正仪的父亲和纪正仪不和,后来她发现,纪正仪的父兄针对于她不需要原因,只是纪正仪有着官身,让她父亲和兄长百般不适,十二万分警惕。

      到底中州人容不下一个官家,也容不下纪正仪。

      “你真的信大夫说的话吗?”以纪正仪和锦书聪慧程度,她不认为暖烟是个傻人。

      “我不信,但治了这么久,我已不知道是,还是不是了,你本着好意来看我,”暖烟说,“我不希望连累你,你甚至不该走进这个院子。”她望着窗,“我都不准乐乐和锦书来的。”

      望了会儿窗外,她看过来,“谢谢你来看我,你得快点走,要是被人知道你走进来过,不知道外边的人都怎么说你。”

      “名声那种东西,别人怎么说我也管不了。”云菩说,“乐乐托我找了一个大夫,但那个大夫是平民女子,我本来想偷偷把她带来纪府,但不想让纪二知道,你要不要去我家里吃个晚饭?趁着宴席没散我们就悄悄回来。”

      暖烟极其在意纪正仪,且内心异常自卑,从始至终,她都认为是她连累了纪正仪,最终在纪正仪父亲将一切安排告诉暖烟时,暖烟最终承受不住,悬梁自尽。

      可暖烟是死在她家里的,还留了一首绝笔诗。

      这导致这一局里她从始至终都很倒霉,且不说她最终觉得暖烟怪可怜的,极其痛苦不堪地给暖烟下了牒纸,结果是一张废纸。

      单暖烟的自尽,在纪正仪称帝后,这是舆论上攻击并钳制她的极大把柄,说到底,她没那么在意名声,但至少她认为,她不能在宣战之时被纪正仪攻讦为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在暖烟动摇的那一刹那,她冲出去揪住纪鸯,“你不是想回家吗?”

      “你这是要大闹纪府吗?”纪鸯见到暖烟的顷刻,脱口而出。

      但云菩用湿漉漉的灰眼睛盯着她,“姐。”她用那种会让人身子发酥的柔和声线央求道,“求求你了,帮帮我好不好。”

      “行吧。”纪鸯寻思,反正纪乐乐也讨人厌。

      然后云菩那个混账就冲出去把纪乐乐她妹也逮了过来。

      “你是谁呀。”锦书还真的跟过来了,大概是这个方向指向她母亲的居所。

      她目瞪口呆的听着云菩回答,“我是你娘,去吧,跟这个阿姨走。”

      她甚至不知道云菩哪来的勇气和究竟是多厚的脸皮,能让她说出这么卧龙凤雏的一句话,还是当着暖烟的面说出来。

      锦书睁着茫然又无辜的眼神,“我……”

      还好这时暖烟招了招手,锦书就跑了过去。

      “哦对,”云菩还煞有其事的说,“你这么大,应该已经认人了。”

      这一刻,纪鸯觉得白眼、冷遇和背后的那些风言风语都算不了什么,这才是她人生中最丢人和无地自容的一刻。

      “你怎么回事?”她质问。

      “好啦,你们快走吧。”云菩催促道,“我还要去见纪正仪。”

      “你到底要做什么?”纪鸯问。

      “我只是一个善良又无害的人。”云菩假惺惺地回答,“你不觉得正仪一家都很可怜么。”

      她打发走纪鸯,去前院看纪正仪请她听的戏。

      纪府比她想的要大,她走了许久,才绕到了前院,中途还迷了路,一时间又累又喘不上气,只能找了个凉亭,想坐下来歇会儿。

      这个凉亭建殷殷翠竹之间,流水淙淙,不远处正是书房,有侍女见她来,帮她卷起了帘,还上了一些酒菜。

      她料那个侍女会去通报纪正仪,便懒得走了。

      纪宴捻着念珠,他不信佛,但极爱檀香的味道,视线余光瞥见远方人影晃动,极慈祥的笑,“乐乐呀,生恩,也是恩,你不能为求嫡母顾惜,连自己母亲都不认,不止不认,还百般折/辱,这不是为人子应当做的事,你过于无情,李公子,是不是这个道理?”

      远处云菩伫立在凉亭飞檐之下。

      她忽然发现纪正仪这局设计的远比她后来的推测更精妙。

      只可惜她年轻时听不太懂中州官话,纪正仪含恨把残局圆成了不伦不类的模样。

      清风将话语送入她耳,她看着这对各自心怀鬼胎的父女互相设计。

      纪宴和纪正仪不约而同设计她,让她撞破这一切,而纪正仪不惜割舍她安插在父亲身边的棋子,让门客李音书女子身份走漏,以安插至她的身边,充当耳目。

      不过她没有闯入书房,而又走回凉亭,斟酒,等着纪正仪出来找她。

      纪宴更老辣,大抵不会自己走上前台,来与她一会。

      纪正仪毕竟投鼠忌器。

      她不喜欢竹叶青,这个酒味道苦苦的,但四公主很喜欢这种酒,说这酒有一股很清新的香气,她今日又浅尝,依然不喜欢这个苦味。

      没多时,纪正仪走来,“久候了。”

      果然,云菩是个好对手,极其棘手,她黛眉弯弯,把玩着酒杯,翠玉扳指在光下极刺眼,她轻声说,“我为你娘找了个大夫,叫纪鸯先带她和你妹妹去我家了,随后你准备怎么安排,我不干涉。”

      她忽心中对云菩身份有了一个大致的推论,却又不能质问。

      官家和纪鸯并非没有对云菩声称的身份起疑,只是她们想相信云菩是云菩而已,因此,一点点证据证明云菩不是栋鄂茉奇雅即可。

      逼人面对她们不想相信的事情并无任何好处。

      “谢谢。”这声谢是她发自内心的,但她也暗示云菩她已经知道了,“你们比我预料的更亲近。”

      云菩放下酒盏,看了看纪正仪,极戏谑地回答,“毕竟是正殿之爱妾。”

      不过纪正仪比她料想的更看重李音书,可能纪正仪确实此刻已有不臣之心,她需要自己的幕僚,不能轻易把李音书当做一枚废棋,折在漠北。

      纪正仪当即只是敛眉起身笑言,只字不提李音书,“多谢您对母亲及舍妹的照料,我随您过府,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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