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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老三篡位失败了。
      我觉得他是猪,当今皇上嘉远帝,七岁登基,十年内先后灭掉权阉张公公和摄政王白泽,十八岁御驾亲征平南蛮,二十三岁打得西边几个国家永世称臣……可谓战神中的杀神,狠人中的人精,老三跟他斗,是搞不赢的。
      皇帝老爹前半生革命,后半生保命,藉老三闹事之机,他一举将暗处的钉子全拔..出来了:三皇子玄晟聚党谋逆,母亲温皇后落发出家,念温氏祖上有从龙之功,家眷发配为奴,帮手榆王爷斩立决,株连九族。
      前年秋上,皇帝老爹将南边一处大宅赏给我当王府,地段差了点,胜在清静,正乐得我当个富贵闲人。老三出事后,我回了一趟禁宫,远远瞧见太子摇光很消沉,因为江红叶不在了。
      江红叶是我们的表兄,他和摇光自幼亲厚,老三请来三十余名顶尖好手围剿摇光时,江红叶替他挡了刀。
      江红叶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他舍身救主,令摇光哭晕数次。摇光只比我年长半岁,我奉皇帝老爹之命来开导他,却心知没有用。
      摇光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总是笑嘻嘻的。可江红叶头七后,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镇日枯坐,神思涣散。
      想到那烽火刀光的江红叶,我十分惋惜。看到我哥摇光这个鬼样子,我更惋惜。我焦躁,我烦恼,我来回踱步,我无计可施,然后摇光的母亲把我赶跑了,她说:“福王爷,你们男人打架是把好手,谈心可不成,我来吧。”

      在老三看来,摇光大字识不了几个,能当太子,占的是皇长子的便宜,自己取代天经地义。
      我不同。摇光当太子我没意见,当皇帝我也没意见。皇帝老爹不想给的,你就要不到,这这么简单。老三居然连这点都想不通。
      出了摇光的东宫,我拐去看老三。皇帝老爹为他准备了一处偏殿,伙食不差,更衣洗漱也有人伺候,可他们全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只要老三离开此地一步,就会被当场格杀。
      换个说法,老三玄晟被终身软禁了。隔着窗户,我和老三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我想过要把他捞出来。我和老三是同年生人,他小我几个月,幼年时经常并肩读书习武,禁宫内外,若说熟稔,除了我娘和王府上下那一帮子人,也就数老三了。
      但忤逆圣上,是死罪。我和老三玄晟的交情,还不到为他舍生忘死的地步,我还得为那些更熟稔的人着想。瞧,我用的是“交情”,不是兄弟情。帝王家以权位利益为重,亲情两字常常多余。
      两个时辰后,雪落得正厚,三皇子玄晟用一根银筷子自戕,鲜血淋漓。当晚我梦见自己骑着一匹火红的狐狸,纵横在京城。
      行至城墙,迎面一具死尸匍匐在地,寒风吹得他身上的破夹袍飘飞。有野狗靠近,我差人去看,骇然发现,这进京赶考冻死墙头的书生是我。
      他长了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孔,眉心也有一颗小黑痣,我便一声惨叫,从梦中惊醒,而红狐狸似一闪而过,消失在门庭深处。

      老三下葬那天,也落了雪,距离他的生辰已经很近很近了。
      去年冬天,也是这样的天气,我到老三王府贺他生辰,他换了一身狐裘来见我,整个人华贵无双。可惜,一生富贵荣华,葬送于一念之差。
      联想起那晚的噩梦,我开始想,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我会不会也是一介清贫书生,熬过了寒凉贫苦,中了科举,当个七品小官,用得起几个下人,过上另一种人生?还是屡考不中,风尘满面,满腹怨气,蹉跎半生?
      于是就想,要到京城之外的地方瞧上一瞧。次日,我拜别了我娘赵贵妃,一人一骡十锭黄金百两银票上了路。钱是不太多,但云游四方讲究的是意兴,太阔绰了会被当成肥羊宰,我虽然跟前禁军教头楼老爷子学了些功夫,然江湖藏龙卧虎,低调为好。
      再说,混不下去了,单凭腰间的令牌,哪个地方大员敢不快马送我返京?令牌样子是不起眼,锈迹斑斑,但好歹是御赐之物,比真金白银管用。所以我娘哭哭啼啼的,在我看来纯属瞎操心,鞭子一甩,骑着骡子出城而去。
      时值隆冬,沿途凄风苦雨怒雪,有时走上几十里,连个饭馆和客栈都瞧不见,饿得一息奄奄,只能啃硬邦邦的羊肉干,很难吃。倒也不后悔,因为很知道,将来只怕不肯再让自己这样吃苦。
      今年元宵夜,皇帝老爹召见我和老三回宫赏梅,一碗桂花元宵下肚,他笑问:“要不要再来一碗?唉,朕老了,人越老越怕冷,也怕疼,就爱吃点热乎乎的。”
      那阵子老三频繁会客,恐怕正在举事和按兵不动之间斟酌。皇帝老爹必是在警告他,可他没听进去。
      当我在茫茫大雪中辨不清方向,只想一跤跌进雪堆里沉睡,想起那个在龙椅上高坐的人,突然一点也不愿再责怪他了。
      怕冷又怕疼,爹爹,原来我们都一样。
      寒风一刀一刀地刮得面颊生疼,我和我的骡子都很饿,我几次从骡背上滚落到雪地里,又几次挣扎着,牵着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疑心会双双葬身于此。
      好在身为福王爷,福大命大,在冻得麻木的深更半夜,隐约望见了这混沌的世间,尚存一星烛火。骡子已走不动了,我拽着它连滚带爬,到了近处一看,是座破庙,有人声传来,几只醉鬼在高谈阔论。
      皇孙贵胄又如何,照样被天气逼得和臭烘烘的庄稼汉同舟共济,称兄道弟。架起柴火,烧起雪水,将为数不多的几斤肉干炖了和他们同吃,分享他们殷勤递来的烧刀子。
      他们困在此地已有好几天,吃喝拉撒睡都在这四面漏风的破庙里,气味相当糟糕,我皱皱眉,把手中的酒喝到尽头,多少驱赶点寒意。
      吃饱喝足,醉鬼们就地躺倒,扯起响亮的鼾声。我把骡子拉过来,枕了它的肚皮睡去。照他们的说法,再过上三两日,天就该放晴了。往西走上二十多里,就到了散花镇地界,那里盛产桑麻,颇为富庶,民风也淳朴可亲。

      贩夫走卒的智慧皆在入世里,第三日下午,果然云开天净。我们在破庙前乐哈哈地作别,他们将去往府城打零工,趁除夕前赚点钱;我则是家中尚有几亩薄田的书生何朗路,落榜后无颜面对家人,不如随意游历半载,再作打算。
      当朝二皇子路朗和将自己的名字反过来念,在远离帝王城的七百里地外,当个略有家底的读书人,趁着兴致游山玩水,历练历练。
      “何朗路?好名儿。”那日我在吃红豆糕,姚胖子端来一壶新茶,寒暄道,“公子灵台清明,生就一副贵人长相,名字也取得好啊,何愁前路不开朗?是令尊取的名吧?有气概!”
      姚胖子是我到散花镇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他爱笑,脾气也好,还开了一家有名的干货店,糖炒栗子香飘四野,镇上人人都爱吃。我刚到,就被红豆糕的香气给吸引了,坐下来要了一盒,小伙计怕我吃不惯,还倒了杯茶解腻。
      本地产的粗叶子茶,味道嘛……只能说有一股山野气息。喝惯了贡茶,舌头挑剔得很,但这红豆糕让我一尝难忘,清淡的甜味,丝毫不腻,我连吃六只,再留点肚子吃姚胖子新炒出来的栗子和杏仁。
      散花镇名不虚传,风景人情,皆是姿色可喜,连寒冬腊月也带了瘦削的诗意,加上食物精妙,我也懒得再往前走了,留下来住一阵子,反正跟姚胖子混熟了,落脚的地方也有了。
      姚胖子生意做得开,宅子也建得大,让婆娘将最南端的厢房收拾出来,我一个人怎么睡都绰绰有余。
      房钱你推我让,姚胖子坚持不肯收:“何公子是学问人,将来高中了,能让我沾点贵气就心满意足了,哪还能再收费?况且它闲着不也是闲着?”
      我笑道:“姚老板在取笑我吧?我连末等都没中过。”
      姚胖子认真打量我一圈,一口咬定:“老夫不会看相,但几十年迎来送往,也算练出了一双毒眼,何公子,且走着瞧吧!”
      姚胖子几次三番拒绝我的房钱,我就安安心心住下来,逢上干货店门前排起了长龙,便充当伙计称称干果打打包,日子打发得很轻易。
      这姚胖子成天以小商贩自居,学识却不错,是个妙人儿。他老熟人的儿子陈二球开了间古玩行,跟他的干货店只隔着糕饼屋,逢上陈二球收着了稀罕玩意,拿不定主意的,总会恭恭敬敬请姚胖子去掌掌眼。
      有一天姚胖子和我在树下晒太阳喝茶,陈二球又来请了:“姚伯,到了一对青花双狮压手杯,我吃不准,您给瞧瞧?”
      有热闹可看,我也站起来,姚胖子笑道:“二球啊,何公子是雅人,又有学问,没准能帮上你的忙呢。”
      我笑哈哈:“姚老板就会笑我,我纯粹是为了开开眼。”
      也许身份真的没藏好,被姚胖子看出端倪,但他不拆穿,我就继续装傻。但一进古玩行,宝物一上手,我就情不自禁地说开了:“着实是好东西!瞧这杯外青花深翠,真担得起‘浓艳’一词,再看这器形……”越瞧越爱,忍不住冲陈二球捶一拳,“拙中见巧,内含清秀,好物啊,你不收我可就收了!”
      话音刚落,就意识到不妥,虽然“家中略有薄产”,但一掷千金却不合书生何朗路的手笔,忙补救道:“二位见笑,就我这点盘缠,用光了就得打道回府,哪里置得起好货?”
      角落里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女声:“陈老板,姚伯和这位公子都给你鉴定了,不假吧?我也不瞒你,到底是昔年汝南王墓穴的货色,不至于作伪,你见好就收吧。”
      “见好就收”居然能这样妙用,我大赞,转头去看说话人,是个穿黑斗篷的姑娘,伸着一双长腿,坐在墙角的摇椅里,扬起下巴颌,语声带着放松的笑意。
      陈二球这间古玩行跟中药铺子似的,光线暗沉,据称要给人神秘和厚重感。姑娘的脸大半隐藏在斗篷的风帽下,先前又沉默了半晌,我一径奔向压手杯,竟然未能发觉店堂里还有一个人。
      姑娘霍然起身,身量很高,摘下风帽,是极年轻的一张脸,十四五岁上下,脸蛋像桃花花瓣一样,粉嫩嫩水嘟嘟,明珠般的眼睛顾盼流转。
      陈二球拉过算盘,啪啪地打了一个价,递给她过目:“豆包,这个数如何?”
      她竟是叫作豆包的,有趣,真有趣。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别别扭扭,毛毛躁躁的粘豆包的形象,白白嫩嫩,捏一捏,软乎乎,热乎乎,还常常气鼓鼓的绷个小脸,有趣,真有趣。
      我正笑得欢,豆包拎过装银两的包袱就走,走到门前回转身看看我,再看看陈二球:“陈老板又请了高人来?看来下次我可要多弄点好货色了。”
      她临走之前,看了我一眼,我飘飘然,受用得很。说起来,她算不得多美,毕竟皇帝老爹后宫颇有些养眼的,惜乎尽是长辈,碰不得。
      好在京城勾栏里最美的霓裳是枕边人,我艳福不浅。然而,正所谓女子好,少女更妙,霓裳香艳妩媚,却欠了点天真。
      陈二球收获甚丰,美滋滋地擦拭着宝物,听他的意思,后天就会往府城一趟,把近来收到的物件都拿给达官贵人们瞧瞧。权贵当道,豪富横行,货不愁没销路,年前再跑上两回,就能过个小肥年了。我拿起压手杯又瞧了瞧:“真看不出来,她年纪轻轻的,家里竟是干这个的?”
      陈二球笑,我却不无担心:“扒人祖坟这事被抓着了,官府民众可都饶不了他们。”
      汝南王是本朝第六代帝王的侄子,算我的祖辈,我不在意谁盗他的墓,但他嫡系的后人呢?陈二球不以为然:“他们有盗墓的本事,我有销赃的本事,各取所需不就够了吗,若失手,绝不把旁人供出来。”
      我故意说:“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陈二球笑道:“何公子,天下宝物这般多,却有几个较真之人?他们买了去,左右不过是自家把玩或送礼,想听听来历,我编些瞎话也就哄过去了。散花镇七省通衢,我从往来胡商异人手中购得,有何不可?”
      陈二球在江湖走动已久,很有一套。他的客户既有土财主,也不乏封疆大员,若要追究,瓜田李下的会牵出好几十条人,真有能力动手的人没必要这样做。
      那个下午,我在他的店里待了许久,将他要兜售的物件们一一断了代,他喜出望外:“姚伯看人准,他早就说何公子不是常人!我这些宝贝,姚伯几十年的眼力,也有看不准的时候,你年岁虽轻,见识却是一流的,家中的营生颇不小吧?”
      是很不小,我点头。但见多识广是谬赞了,能分辨真假,说得出好坏和由来,其实很简单,因为真的我见得太多了。
      陈二球热情洋溢邀我入伙:“何公子,你家大业大,估计瞧不上我这点钱,就当是帮帮老哥,顺便玩一玩,将来打通门道,捐个小官做做如何?”
      真看不出陈二球还有这等雅兴,我笑:“当官的说错一句话,就可能脑袋搬家,哪有你做买卖稳妥?”
      我帮了陈二球,他不再把我当外人,好一通推心置腹:“官商官商,历朝历代混得如鱼得水的商人,哪个没有官家背景?我风里来雨里去的,我认命,但总得为家里那三个半大小子想想,不能世世辈辈都劳碌。”
      人总想奔着更好的生活去,有吃有穿了,就想弄点儿好吃好穿,有三间大瓦房了,就想再添两个下人,有良田千顷了,就想黄金万两了……欲望无止无境,那么,老三呢。
      陈二球见我沉默,连忙说几句宽心话:“何公子,你放心好了,我也就请你帮我掌眼断代,犯法的事不会让你干。话说回来,这年头,发财的,通通是不怕犯法的。我不比你,一穷二白没个家底,不靠胆识发家,靠什么?”
      我口中苦涩,陈老哥,不是这样的。我弟弟玄晟,他想靠胆识发家,却死于一根银筷子。
      我回到住处,想起这一路的遇见,土地庙里的庄稼汉、姚胖子、陈二球,以及豆包。南厢房很敞亮,月光从窗棂淡淡洒落,那黑斗篷少年,有一张皎洁的脸,也像月光。

      我在迷迷糊糊中睡去,清晨时,姚胖子的婆娘在院子里喂鸡,跟晨练的姚胖子闲话:“又要变天了,你帮我把春上打好的那床被子给何公子拿去,他瞧着像不经冻的。”
      咳,被人看扁了,可心里是说不出的暖和。这姚胖子和他婆娘是老夫少妻,他有五十出头了,婆娘最多三十岁,身段苗条又结实,人也勤快,连下人都不请,杀鸡宰羊手起刀落,利利索索。最意外的是两人感情很好,晚上她做好饭了,在厅堂里火炉边支起桌子,一边烫酒,一边听我和姚胖子闲扯,不时搭上几句话,又或是自斟自饮,喜气洋洋的脸庞。
      我看着他们,很是羡慕。皇帝老爹偶尔来看看我娘,庭院总跪了一地的人,我娘酒不敢多喝,菜吃两口就说饱了,我隔得老远,都知道她一颗心跳得比炮竹还响,笑容还能再维持三个时辰以上。
      一顿饭吃下来,我娘累瘫了,宫女们也累瘫了。早两年我不懂事,老笑话我娘:“父皇来看你,你却如临大敌。”
      我娘背转身不理我,大约是哭了。这会儿见着姚胖子和他婆娘,我才明白有的事是不同的,我娘只是我爹的妾,还是不怎么得宠的一个,但这两人之间,才是真正夫妻的感觉,举手抬足,一颦一笑,俱是温热的人间烟火。
      我想要的,就是这么个家常的亲切的女人,知冷知热的,一直在身边。我有很多话可以和她说,她也有很多话可以和我说,哪怕不说话,各做各的,也自在安适。
      ……好像也不容易实现。皇帝老爹贵为九五之尊,他身旁并没有这样的人。但可能他也不在意,帝王有帝王的命。
      再见着豆包,是在六天后。又是雪天,路不好走,陈二球托人捎信说,明日才回来。我惦记着豆包又该来交货,到古玩行一看,小伙计拢着袖子说,她来晃了一圈,就到镇东头的洗马河抓鱼去了。
      天寒地冻,河面结了冰。我赶到时,河边正热闹,豆包穿了一袭墨蓝色棉袍,手中接二连三掷出石子儿,随即轻盈盈双足一点,如一只飞鸟,停在河中央。
      稚龄小童叽叽喳喳地在岸边坐了一排,瞻仰好汉豆包雄赳赳的身姿。石子儿一经发力,在河面砸出拳头大的小洞,豆包蹲下来,手执一根苇草,往洞中一探一刺,冰层破开,她望向我,语气很不耐烦:“起网!快!”
      那小妞儿说,少他妈废话!真够凶,我喜欢。
      风静水冷,人声喧嚣,远处哪户人家的烟岚悠悠升起,冰面眨着晶莹的光亮,我接过孩童递来的渔网,走向秀美的她。
      是的,太在意,是会怯的。当那个人到来,我娘如临大敌,我如履薄冰。
      是谁说,心动的滋味,如同砰的一声,在春天里开满了花?不,分明是砰的一声,鱼儿试图四下逃散,终究落了网。
      你蹁跹而来,有人束手就擒。

      那天喝上了鲜美的鱼汤。
      豆包在水面似闲庭信步,随手甩过一条鱼,我瞅着它,心内愁肠百结,它真像我。
      孩童们兴高采烈,抓着鱼飞跑回家,我和豆包一人拎了几条,送给姚胖子的婆娘烧菜。沿路豆包不多话,步伐很快,我问起,她转头看我:“总在赶路,习惯了。”
      陈二球是生意人,只管赚钱,不问货品来源,可豆包呢,她走南闯北,颠沛流离,过了些很艰苦的日子吧?我问她,她垂下眼睛,不太乐意地回答:“我最远到过塞外,所以以后就都还好。”
      那一定是很不愉快的回忆,我闭了嘴。回到姚家,石锅里盛了水,豆包将剖好的鱼丢进锅里煮,不一会儿就香气扑鼻,她手势纯熟,大刀阔斧,潇洒至极,打发我去拿碗筷。
      我再过来时,姚胖子的婆娘在和豆包说话:“我男人说那位何公子是贵人,我看啊,是大贵人,他都没见过人做饭呢。”
      大白菜洗净了,丢进鱼汤烫一下,略微加了点盐,豆包给我舀了一碗,简单的一个字,命令的口气,但很悦耳:“喝。”
      汤白如奶,喝一口,清甜可口。我一气喝完。豆包往鱼汤里加了胡椒末儿,热乎乎地喝得一头汗,像个丰收后的老农,对着金黄的麦浪,踌躇满志把碗底最后一点粥喝完,还咂咂嘴。她手里进进出出的俱是价值不菲的珍宝,但一碗鱼汤就让她心满意足。
      豆包赶了长路,入夜就在客房睡下了。姚胖子和婆娘在厅房筛豆子,快过年了,置办年货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得在这几天把几百斤干货都炒熟。别的我不会,装袋子倒还行,一边打着下手,一边听姚胖子讲《七侠五义》,他婆娘很爱听传奇故事。
      若不当小老板,姚胖子准会是出色的说书人,我由衷夸他:“姚伯,我小时候要是由你来当先生,功课就不会不好了。”
      幼年时,皇帝老爹为太子摇光请了太傅,我和老三也跟着一起学,可那位老夫子古板乏味,讲什么我们都不爱听。我娘请人为我开小灶,我兴趣不大,至今对尧舜之道孔孟之书生疏得紧。
      姚胖子和婆娘相视一笑:“我年轻时,也古板得很,极其不讨人喜欢。”
      婆娘抢白道:“又往脸上贴金,我看是人人喊打。”
      姚胖子捋了捋稀疏的胡须,笑得慈眉善目:“错,他们骂不过我,敢怒不敢言。”
      我想象不出弥勒佛似的人也会有那样的往事:“所以,做上买卖了,才磨了性子,学着和气生财是吗?”
      姚胖子和婆娘再度相视一笑,却不答话了。我们都喝了些药酒,到了半夜,干货弄得井井有条,婆娘打着呵欠睡觉去了,姚胖子把豆包新带来的物事拿出来粗粗看看,比上次多,也比上次值钱,我们分头帮陈二球记录着,拿不定的就相互讨论一二。
      青铜小马车、紫檀佛珠、斗彩耳瓶……件件让人爱不释手,陈二球要都吃下来,得破费不少,但转手翻上三五倍也不难。我正笑骂这老哥要发大财,突然看见了一枚璧玉,姚胖子拿在手中反复端详,露出惊艳之色。
      我接过一看,心头一咯噔。这枚玉我是见过的,不但见过,还很熟。它是祭祀之物,温润透光,工艺也精湛,前年冬天,皇帝老爹赐给礼部尚书保管的礼盒里便有它。在我印象中,它有且仅有一件。
      姚胖子问:“何公子也喜欢它?”
      我笑笑:“这种璧玉不常见,我可得再看看。”
      陈二球和姚胖子都说,豆包背后有个盗墓团伙,但这些物品,来自今人的府邸居多,绝非古墓。
      究竟是谁想要掩盖什么?

      天明时,我才想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名门望族被盗,会被当成大案要案查办,一有线索就往下狠挖,能有大收获;但古墓失窃,多半事不关己,相对会草草了事。他们人前人后都号称是盗墓,故弄玄虚,实则是在明哲保身,这么多官员阔客家中都失窃,居然无知无觉,这绝无可能,无非是权衡之下,选择不声张罢了。
      比方说,知县府上丢了几件倾城之宝,等待他的,不会是原璧归赵,而是革职查办。这帮人狡猾着呢,引火上身的事是不干的,留得乌纱在,不怕没钱花。因此给了豆包幕后势力一次又一次的可乘之机,贪官污吏们虽然恨得牙痒痒,却拿江湖中人没什么好办法。
      但他们真的是江湖中人而已吗?积攒这么多钱财,意欲何为?我披衣起床,豆包在院子里练武,拿一根鸡毛掸子当成武器,舞得虎虎生风,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一个跑腿之人功夫就挺好,更厉害的人在暗处吧,想想看,绝顶高手,惊人财力……这太像老三先前的行径了。
      颠覆皇权,少不了这两样。清冷空气中,豆包忽一侧转,手一扬,鸡毛掸子稳稳插在几十余步开外的小竹篓里,而我俨然看见了某个庞大而周密的组织正张开血盆大口,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我得搞明白这件事,安我父皇之大宝。
      豆包收了剑势,弯起笑眼问:“染风寒了?得喝姜汤呢。”
      一夜未睡,精力很不济,晨风又凉,鼻腔里是不大舒适,豆包在练剑时,我吸了几下鼻子,没想到细微动作也让她捕捉到了。我怔住,说不出话来。
      清美的冬月,白雪积得深,那人微微一笑,万事都值得了。而阴谋和凶险,好像都不记得了。纵然豆包真的别有居心,我也舍不得怪罪的,她就是个小喽啰,能有什么大罪过?
      真有事了,我也要把她摘出来。但是姚胖子和陈二球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吃过早饭,我和姚胖子仔细鉴定了货物,陈二球赶回来,在姚胖子的书房里和豆包结清了款项。我注意到,他们交易的物品里,没有那枚璧玉。豆包见我神色一凝,主动道:“姚伯说,你喜欢这枚玉。是赝品,不值几个钱的,我拿回去哄哄小侄儿。”
      她掏出璧玉一晃,飞快藏进袖套里,陈二球不当回事,低头看账本。我看着豆包,豆包也看着我,她不会说谎,耳根都红了,我不忍心再看,拿过一只橘子剥着,笑道:“我就说嘛,汉代祭祀用的玉,哪是我等寻常人能瞧见的?”
      哪怕是外行,看到了那枚璧玉上的沁色,都不会认为它是赝品。宫中的玉雕师傅说过,它色如翡翠,称为鹦哥绿,是当年随铜器一同下葬,铜器在土壤中产生铜绿,深入到璧玉里,历经千年,出土复原后,色泽越发动人。它是赝品?笑话。
      豆包走后,我去干货店给姚胖子帮忙,他指挥着伙计将几篓年货打包,说是要捎到云岭去。我留神看他,却瞧不出破绽,但想必是我看那枚璧玉的神情让他意识到了不妥,这才出言警告豆包了。
      年货很重,我掂了掂:“此去云岭,少说也得走上十几天,可要包得结实些。”
      姚胖子少见的目露怅惘,叹着气走开了。伙计跟我相熟,低声说:“一到年关,老板心情就不大好,我们要小心说话。”
      我才得知,姚胖子和婆娘膝下无所出,前妻生的两个儿子都在云岭做字画生意,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快十年,他每年都盼着能和儿子们团聚,但年年落空。我问:“因何事而起?”
      伙计摊手:“东家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哪会知道得详细?”
      姚胖子能言善道,人又可亲,必是慈父,错处准是那两个小子的,我想找个机会问问看。父子失和是很残忍的事,老三死后,我爹憔悴很多,他是皇帝,但也是父亲,他也难受的。
      结党谋逆是死罪,动静闹得太大,不能不办,但皇帝老爹仍留了老三的命,可叹老三玄晟领会不了他的苦心。
      姚胖子写得一手好字,离年关近了,时时有人登门求春联,我打趣让他在街市支个字画摊,他眼一瞪:“卖字画,雅趣是有了,但是……不会看起来混得有点惨吗?”
      我拍拍他鱼丰米足的肚子:“此等规模,断不至于使人瞧扁了。”
      左邻右舍都来求字,姚胖子写到半夜,婆娘为他磨墨,烧一壶铁观音。这姚胖子吃穿用度都寻常,茶叶子也不讲究,喝到嘴里涩涩的,但他用的笔墨纸砚均是好东西,尤其是墨,产自徽州甄涵轩,文人赞它“烟香自有龙麝气”,早在百余年前就被前朝的官吏选作贡品,市面上千金难求。
      我吸了寒气,咳了半下午,姚胖子的婆娘给我熬了姜汤,很暖,我捧着喝了两碗。姚胖子端坐案前挥毫写字,婆娘手持墨块,缓慢研磨,软语轻笑。
      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大约也就是这光景,无拘无束的,一块儿说话喝酒都带劲儿。我在沉郁的墨香里想念豆包,今生若得她相伴,便是舍了王位削了爵,只隐于这边城小镇,做点儿小买卖,也是愿意的。
      初见原本也平常,但一看到她,也不知怎么的,就忍不住想栓着。小野马一样生机勃勃的姑娘,不断在我心头跑过,我渴望再见到她,她是盗贼,是反贼,我都不管了。
      下次见着了,要说点什么才好。我想得头痛欲裂,走到书架前,想寻一卷诗集,挑几句美丽的情话,却冷不防发现了一锭仙人像锦墨。
      锦墨约七寸高,被装在一只典雅的墨漆盒中,看形象,是八仙过海中的蓝采和,面容俊秀,手提花篮,居于万顷波涛之上。我拿起来看,锦墨底座是楷书阳识“嘉远御制”。
      我极度震惊,向姚胖子望去。

      姚和志,字谦之,嘉远十四年殿试大魁天下,授官翰林院修撰,从六品;嘉远二十一年升至都御使,从一品,是皇帝老爹最倚重的柱国重臣之一。
      御使是言官领袖,专司弹劾,难怪姚胖子有自知之明,坦言年轻时极其不讨人喜欢。
      何止是不讨人喜欢,简直是叫人闻风丧胆。穷人子弟姚谦之姚大人刚直不阿,口才卓绝,直逼得贪官污吏坐立不安,人称天..朝第一号悍臣。
      威震朝野,树敌无数,然圣眷优隆,谁都不怀疑姚谦之下一步即是官拜相国。然而,他在嘉远二十三年以丁忧之名辞官,盛年退隐,一晃已十多年了。他守孝满三年后,我爹特意派人去请他,却被告知,孝期一满,姚大人即携少妻江湖飘零,久无音讯矣。
      我手中这一锭锦墨,是皇帝老爹赏给姚胖子的。一套是八锭,以姚胖子这锭蓝采和最精美,当时我尚是呀呀学语的孩童,后来在二舅家做客,二舅指着架上的张果老,很嫉妒:“论镂工,谁比得上姚老儿手上的蓝采和?”
      姚胖子为人清高,我爹赏赐的真金白银都被他派专员弄回老家修路了,搞得当地县令面上无光,也使他在原籍威望甚高,丁忧三年被老百姓自发送来的特产堆满了门,浑身发毛,多一天也待不住。
      我爹晓得姚谦之的怪脾气,平素几乎不对他封赏,那次兴起,把蓝采和赠与他,把他吓得腿软,但委实喜爱,竟珍藏了这么多年。
      蓝采和是我爹的爱物,他瞧出文人姚谦之也艳羡,执意相赠,还称:“谦之得此佳墨,犹如名将之有良马。”现在一看,姚胖子着实珍爱,我笑问,“想拉你下水的人都说你油盐不进,是用错了饵吧?”
      姚胖子嘿笑:“收了它,心里负担太重,足足吃了大半年的素,苦啊!”
      我没有将身份如实告知,只说坊间有此传闻,蓝采和是姚御使的藏品,他也不瞒我,就着一盏清茶三两碟点心,将前尘往事细说分明。他辞官却也不完全厌弃朝堂险恶,那一年初夏,她在街巷救起了拦轿喊冤的王姑娘。
      王姑娘在勾栏门前卖些胭脂水粉,目睹了一桩凶杀案。死者是个十四岁的小倌儿,被奉天府府尹刘至诚家的外甥强行破了身,又唤来三五同道肆意凌辱,小倌儿被失手推下了酒楼,当场毙命。
      那倌儿唇红齿白,嘴甜爱笑,路过时总会唤王姑娘一声姐姐。王姑娘承了这句姐姐的情,冒死拦下姚清官的轿子,还了倌儿一个公道。
      后来姚胖子问她:“刘至诚可不是善茬,为萍水相逢的人出头,哪来的勇气?”
      王姑娘笑着说:“他们说,天越高越黑,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姚胖子没有回答,过了三天,他说:“我想你可能愿意听一听,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过来的。”
      从前他任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那之后他惜命如金,跟她天空海阔。十多年后,姚胖子跟我说:“我的原配是父母之命,我挺习惯她。情情爱爱的,先头我是不晓得的,又总觉志不在此,但碰到我婆娘了,才咂摸出,哦,竟是这样……”
      遇见王姑娘时,姚胖子的发妻已亡故四年有余,他没想过续弦。两个儿子都是读书人,视他为道德楷模,一心追随,谁料老爹竟晚节不保,四十岁时,竟要娶来路不明的年轻女子。这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凶残地甩在儿子们脸上。
      父亲是朝廷清流,家族典范,怎可犯下如此错误?私德从不是小节,在文人看来,它比性命珍贵。姚胖子于大节有亏,于亡妻有愧,儿子们为父亲荒唐的行径痛心疾首,几经争执,跟姚胖子断绝往来,避走云岭。
      姚胖子自觉没面子,本是斩妖降魔的老道,却被朴实的农家姑娘煮出的饭菜香拽住了脚步,想一想,悲催啊。但仔细一回味,似乎,乐在其中?
      旧有的坚持一夕坍塌,类似于破功。破功后,修行一溃千里,遂自暴自弃,但自暴自弃的甘美滋味,却妙不可言,那就,尝下去吧。居庙堂之高,心太累,是该借机歇下来了。
      姚胖子说:“有些人想不通,只会跟自己较劲,我想通了,得到的全是好处。何公子,别难为豆包,也别追究了吧。”
      他说,凡事都看淡一些,随波逐流,比逆流而上要自在,这是年轻时他绝不认可的观点,但他五十来岁了,已知天命。
      他说,听我一句劝。
      我听了,却彻夜难眠,而他显然一宿好梦,我于是咳得更厉害了。

      天黑时,姚胖子的婆娘又在给我熬药汁,柴火在灶间烧得啪啪响,他们说着话:“放心,这几回派了新手,没忍住,下次会规矩些。二品以上的大员尽量不碰,他们面圣机会多,难保会获得御赐的宝物,一失手可能就捅破天了,危险。”
      姚胖子是细致人,警告豆包他们别偷得太过贵重,时光倒流二十年,二品大员正是他的重点监察的对象,一二三四五,谁也逃不脱。我在想,再过二十年,我会在哪里,陪着我的,会是谁?会是豆包吗,世间有千条路,我该走哪一条,才能带走她?
      头又痛起来,我喝完参汤,剥小银杏吃。姚胖子在写春联,他在散花镇一住多年,早混成本地人了,街坊们谁都不会知道,这皮光水滑的胖子也曾红袍夸官,春风得意,写的字是一本本奏章,只给皇帝过目。
      姚胖子比我娘赵贵妃和太子摇光都过得舒坦,心态也好,晃到散花镇,拿出仅有的积蓄盘个干货店,有一搭无一搭地开着门。老天挺帮他,经营得风调雨顺的,把老夫少妻以及六个伙计养得挺不错。到了第二年他就发胖了,一胖不可收拾,渐渐不再被人记得本名姚和志,走到哪儿都被喊胖子。
      在皇帝老爹的记忆里,姚谦之“形貌俊雅,天质自然”,想来,他会以这八个字留在史书中,被后世人记住。可我在这年冬天,认识了一个乐呵呵的胖子,他歪打正着,开了家很受欢迎的干货店,他说当初也没多想,卖不掉一时半会儿也坏不了,可以慢慢吃。如今才体会到这行当是选对了,因为吃干货的人都是快活的人,谁磕瓜子砸核桃时不笑嘻嘻啊。
      这倒是真的,我的兄长摇光就说过,世上最开心的事就是砸核桃,堪比杀人不犯法。想到摇光,我笑了起来:“姚青天就靠点俸禄吃饭,不贪赃不枉法,怎会对古玩如数家珍?”
      姚胖子狡黠笑:“丁相穿了件貂裘四处走,在老夫看来,是一万只雪山小貂满城跑,再一看,是一万两银子在国库里睡觉,再一看,是千万石谷子呐,折合五万灾民三年的口粮。不识货,骂人就欠了力道,托他们的福,老夫颇开了些眼界。”
      姚胖子的生活看起来什么都不缺,惟一的遗憾是儿子们还和他置气,但他想得开,他们还年轻,书是读了不少,但没读透,迂腐着呢,容不得道德瑕疵,得再过些年,才会意识到,父亲是普通的老父亲,而不是皇家寺院里的金身菩萨。
      人是会老的,老了,看问题大概就不狭隘了,一通透了,他们就会回来看他。我故意道:“啧,一辈子都稀里糊涂的也大有人在。”姚胖子蘸着墨,轻描淡写道,“虎父无犬子,何公子认为呢?”
      吃人嘴软,我点头称是,愁眉苦脸地盯着桌上的药汁。它太苦了,苦得泪汪汪,我吞不下去,呛得满脸通红,抬起袖子抹抹脸,然后,豆包来了。
      暮色苍茫,豆包一阵风似凑近,捏住我下巴,两指用力一压,咔嚓一声,下巴错位了。我只觉一痛,还未回过神,她已端起药碗,似笑非笑地将药汁往我嘴里一倒。
      苦味充盈了口腔,随即一枚小果子滑了进来,甜腻腻的味道拯救了我,我用舌尖卷起它,喔,是蜜枣。豆包把药碗放回桌面,两指又是一压,我的下巴恢复原位,我咬一咬,又咬一咬,好了。
      姚胖子的婆娘看得直笑,出手狠厉的豆包女侠淡然道:“我在窗前看他磨蹭了一炷香时分,药还剩大半碗,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说在窗边看了我一炷香时分。
      她看我……
      一炷香。
      我是该窃喜,还是该赧然?一个男人,被一个小姑娘用暴力喂药,被传出去……好吧,丢脸的是书生何朗路,鄙人尊严犹在。
      可是,豆包识得的,是这个我。她一甩披风,飒然坐下,对姚胖子的婆娘说:“你越哄他越来劲,对付娇气的,就得靠武力镇压。”
      如此说来,她是听见姚胖子的婆娘一遍遍说:“何公子,都热了三遍了,一横心一咬牙,不就喝下去了吗?”
      “喝吧,都喝了,病才会好得快些。”
      “一口气喝掉,苦就那一下子,一小口一小口是不行的,一整晚都发苦。”
      这般不堪入目的一幕都被豆包瞧了去,本王颜面无存。哪个妙龄少女不渴慕英雄?该做点儿什么挽回颓势?我心情灰暗,陷入沉思。
      豆包和姚胖子聊着天:“年前很有收获,姑姑说,闽南和江淮空出了数处肥缺,估摸需求甚大,看来得多跑几趟。”
      这我有数,远的不说,单说江南织造局就是要害部门,虽是我爹特派的太监担纲负责人,但所设下级职位,无一不从当地商人中录用。他们负责官家所用及赏赐、礼仪、祭祀所需的督织解送,地位很重要,利润也惊人。但凡是有点头脑的商户都想从中分一杯羹,正如陈二球所言,有官家背景的商人才好赚大钱。
      陈二球这人脑子活,做事又有分寸,又当了多年掮客,路子野,人脉也广,是很合适的人选。织造局主事的韩公公是看着我长大的,塞个熟人进去,小意思。
      逢年过节是走动的好时机,豆包等人无疑是想趁那帮人买官跑官之际,狠狠捞上一笔。有资质入织造局的商户颇多,谁能如愿以偿,很难说礼品没起作用,我爹对这类事也心知肚明,但人至察则无徒,不离谱便也罢了。
      连清流姚胖子听了也只笑笑:“你又该受累了。”
      豆包说:“有事做是好的。”语气老气横秋,眉间仍是小姑娘的稚气,但念及她风卷残云就把我下巴给卸了,我不吭声。
      我明明是有武功的人,宫人都夸我是武学奇才,我师傅楼老爷子每每笑而不语,我只当是在默认,原来是另有深意。人们都太虚伪,只有前禁军教头楼老爷子性如烈火,说不来违心话,我回宫要敬他几杯酒。
      陈二球闻风而动,匆匆来了,豆包解开包袱,将宝物们一股脑儿地堆出来,我坐过去,重整河山只待此时。论武我是不好使,鉴宝嘛,我是行家,豆包见多了武夫,说不定就好吃一口新鲜又别致的。
      我抖擞精神,一举活了过来。

      在豆包带来的新品中,我认出了上古神剑纯钧。它是靖国公江之淮的佩剑,在数年前一场恶战中不知所终。当时,江之淮用它斩落敌寇之首,自己却身负重伤,纯钧从马上滑落,事后他命人翻遍战场,也没能找到。
      三年前,江之淮携子江红叶回宫赴宴,说起它还割舍不下。江红叶发愿说要一年一年找下去,言犹在耳,他却为保护太子摇光而命丧黄泉。此时目睹江红叶的遗恨,我百感交集。姚胖子是文人,瞧不出它的好坏,见我惊异,问:“我晓得是好东西,但有多好?”
      豆包插嘴道:“姑姑说,能不卖就不卖,她想留下来。”
      拔剑出鞘,剑芒深邃如星宿,剑刃像断崖峭拔,江红叶至死都念念难忘的神物,就在我掌中,我哑着嗓子道:“纯钧,它是纯钧。”
      举座皆惊,姚胖子惊道:“纯钧?”
      纯钧剑是天人共铸而成,相传铸剑之时,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被越王勾践当作私人珍藏。有巨贾愿以千匹骏马、三处富乡和两座大城来交换它,勾践拒绝。世人皆道是传说,但它其实真实存在。
      豆包说她的姑姑想留下这把剑,我心头又咯噔一下。纯钧虽然是神器,但它嗜血,只该用于安..邦定国。若流落民间,搞不好会酿出惊天祸事,我得制止她。
      但已然来不及了,习武之人,谁不清楚纯钧的贵重?豆包笑容满面:“姑姑知道了,定然很欢喜,我明日就带它回去。”
      我说:“这件太肃杀了,卖给我如何?”
      豆包抚摸着纯钧,爱不释手:“江湖儿女,不拘一格,姑姑才不介意呢。”她看我一眼,大咧咧笑道,“你武功稀松平常,被你拿去,也太明珠暗投了。”
      我腆着脸:“正因为稀松平常,才需要神物防身。”
      豆包拧着眉头看我:“花十两银子买把剑你就能壮胆,用纯钧只会害了你。”她转向姚胖子问,“那句话怎么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像我们外行都看得出它不是俗物,你揣着它,只会死得更快。”
      即使平易近人如我,也只能生气了:“这位姑娘,我们很熟?”
      豆包嘴角一弯,放软了语气:“那个……哎,何,何少侠,我说错话了,你揍我一顿,我保证不还手,行吗?”
      我不说话,他们都在看我,但没一个是我知己。你们不明白的,真的,被暗慕的小姑娘看成大草包,你说我还有什么指望。我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豆包偏偏还在说,还在不住地说:“何英雄,这是姑姑交待的,我得带回去,我不是存心想欺负你……”
      这句话耳熟,本王在勾栏里调戏新来的姐儿也常说,本王更绝望了。
      风寒还没好,风一吹,咳得急了些,我离席,那可恶的姑娘咬了唇,摸摸头,拱手赔礼:“何英雄,你别生气了,我明早换个方式给你喂药,我保证!”
      仿佛有艳曲浪笑兜头扑来:“小心肝,别生气了,本王下回动作轻柔些,啊?”豆包长睫扑闪,凝视着我,我打了个哆嗦,回了卧房。
      照例是失眠夜,挫败感排山倒海席卷了我,路朗和自诩风流多金,满以为到哪儿都吃得开,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接连吃瘪,瘪得蹦跶不起来,何英雄泪满襟。
      我痛定思痛,想了一整晚,决定跟踪豆包。跟踪她,潜入她的组织,隐姓埋名,拜她姑姑为师——她言必称姑姑,那肯定是她爱戴的人。
      闲散王爷最不值钱的是时间,我耗得起。先培养同门情谊,再升华为并肩作战的交情,再然后,把她堵到感情里,逼她乖乖就范。
      朝夕相处,循序渐进,层层铺垫,水滴石穿,嘿嘿,嘿嘿嘿嘿。姚胖子的婆娘又熬好了药,我挂着大黑眼圈跳下床,喝了一大碗白粥,换了一身新衣裳,把头发精心梳理得当,揣测她会用怎样温柔舒适的方式对待我。
      豆包大侠在半炷香之后如约前来,我务求使自己看起来轻衫贵气,以符合大众对俊美皇子的想像,笑道:“小姐昨夜睡得可还好?”
      豆包抖落披风上的寒气,眸色很亮:“有纯钧相伴,自然是不坏的。”
      我打个哈哈,刚想调笑两句,她倏然飞掠,落在我身侧,纤指对准我咚咚咚三下,我即刻就动不了,可笑地张大嘴巴,一碗药汁又被迫进了肚。
      快狠准,这位女豪杰,你点穴的手法,直追我朝第一神医薛太医的风采啊……
      吃过蜜枣,豆包解开我的穴道,回眸瞧我,负手问:“何公子感觉如何?”
      何公子很沉痛:“小姐一双玉手让小生……好生销魂……”
      技不如人,我认栽,但言语上讨几分便宜,本王不会客气。豆包再装腔作势耍帅斗狠,也只是小姑娘,脸一红,跺脚恼道:“混蛋!”
      小姑娘,混蛋就跟冤家一样,不可随便喊,一喊,听的人麻酥酥的。

      为防止被姚胖子识破,我一大早就向他和他婆娘辞行,谎称要到附近村落转转,可能过几天再回来。姚胖子的婆娘很担忧:“你这身子骨,大冬天的就别乱跑了吧?”
      “不碍事,我去去就回。”
      若进展顺利,我成功拜得豆包的姑姑门下,再捎信给姚胖子也不迟。我把盘缠绑在腰上,赶在豆包之前出了姚家,在她必经的路口猫着,等了没一会儿,她就背着银两踏上了归途。
      豆包每次来都是步行,大本营必在不远处。可我没料到,竟就在镇上,七弯八拐了几条巷子就到,门前挂着红灯笼的绸缎庄,大姑娘小媳妇人来人往。
      豆包悠然行路,没发觉我跟在后边,事情也太顺了,我偷笑不已,眼见她跨进绸缎庄,我忙跟上去,说时迟,那时快,一记掌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我后颈一疼,昏了过去。
      清醒时我已躺在一张松软大床上,我试着动了动,既未被五花八绑,也未被封住穴道,但手脚皆软,使不上气力,只得躺着。门外有女声在对话,问话的女人很威严,语锋冷然:“你可瞧清楚了?”
      答话的女人很恭谨:“不会看错,我随先夫进宫赴过几次宴,和二殿下打过照面。”
      二殿下?在说我。这声音听来不陌生,是谁?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银票都在,令牌却不见了。
      前因后果拼凑成章,也不复杂:暗算我的人搜出了令牌,深觉此人身份非同小可,遂找人来辨认。女声又开口了:“这令牌是御赐之物,二十九年时,先夫赴西南征兵,也得过一块。”
      我费力地思索五年前,皇帝老爹派谁去了西南。根据女声提供的信息来分析,这人少说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武将……征兵……近几年身故……电光石火,答案呼之欲出:龙虎将军岳荣昌。
      岳荣昌手握二十万重兵,是老三举事的心腹爱将,再加上榆王爷的兵力,若非皇帝老爹早有部署,他们逼宫亦非难事。事败后,岳荣昌被处以极刑,岳府成年男丁悉数斩首于市,未满十四的男子和女眷一律流放边荒,贬入奴籍。
      这女声必是岳荣昌的夫人池秀娥了,她爹是沅京有名的裁缝,她未出阁前,和我娘赵贵妃要好,一度情同姐妹。那会儿我娘还未进宫,常去池家做衣裳,我娘入宫为妃后,两人就走动得少了。但池秀娥次次随岳荣昌进宫,都会给我娘送点好料子,客套一二,她见过我也很正常。
      但问题是,按本朝律法,她不该在散花镇,而该身在边疆。是被豆包一行偶遇,见之不忍,救了下来吗?这可不妙,私藏犯官家眷是大罪,我得提醒豆包。
      正念着豆包,她就来了,进门就急问:“姑姑,确定了吗?”
      冷酷女声是她所说的姑姑,应该是点了头,豆包又急了:“那……姑姑的意思是……”
      闷,沉闷,气氛像绷得太紧的弦,一弹就会断。姑姑说:“你不想以皇族之血祭奠你母亲和姐姐吗?我看这一屋子人,都等着。”
      池秀娥哭出声:“我的婉儿才十一岁啊……”
      窗外很亮白,哦,下雪了。我挣扎着起身,想问个明明白白,门吱嘎一响,进来一个少年,穿很朴素的衣袍,头发扎起,斯斯文文。他走路很轻,举止也沉稳,该是练家子,他将食盒放到床边小凳上,沉声道:“吃点东西吧。”
      我抬头看他,他从头到脚都透出沉静,十六七岁吧,眉目很清秀,头发梳得很齐整,像翰林院里的侍读学士,清清静静的读书人。我朝他笑笑,却坐不起来,他扶我一把,我道谢,他唇边的笑很微薄:“豆包说你连日来都睡不好,屋里用了沉香安神,这一觉睡得还安适?”
      安适是安适,但被人盘算着杀来祭天……我苦笑:“你们是何人?要对我怎样?”
      心滴溜溜地悬着,少年避而不答:“你先吃东西,姑姑会来找你。”

      饭菜挺丰盛,我吃不下。若池秀娥想杀我悼念亡夫和亲人,我认了,但姑姑那句“你不想以皇族之血祭奠你母亲和姐姐吗”,却是问豆包的,莫非她的亲人也犯了事?
      这绸缎庄隐在闹市,敛财无数,目的何在?
      灯花噼剥地响,窗纸隐见夜色,门被推开,我见着了传说中的姑姑。豆包和那素袍少年跟在她身后,我望过去,豆包忧切地目注着我,却一言不发。
      姑姑身穿宝蓝锦衣,华光灿烂,不像江湖人士,倒像官府小姐,气度很好,面容也秀丽,只是眉宇沧桑,她蹙眉道:“云来说你不吃东西……殿下是想和我等谈条件?”
      素袍少年名唤云来,好名儿。他垂着手站在窗边,很安静,我收回目光,笑道:“人为刀俎,本王哪能妄想谈条件?”
      没想到散花镇竟是葬身地,但死得不明不白,我不太情愿,总得问个水落石出吧:“杀我,是为了给岳荣昌一脉报仇?”
      妇人摇头,珠翠轻晃,缓缓撩起衣袖,呈给我看:“殿下可认识这个?”
      玉腕洁白,却攀爬着一块狰狞丑陋的刺青,我霎时明了她的身份,她和池秀娥一样,也是犯臣的血亲,身上被刺下了奴隶的印记。她拉过豆包,豆包的手腕也有一处疤痕,据宫人说,是用烧红的烙铁盖上去的,岁数太小的孩童可能承受不住,在流放途中,因伤口溃烂化脓,又得不到救治,死状甚惨。
      妇人停顿了一下,淡淡道:“我在塞外捡到她的时候,她才三岁多,发热脱水,连药汁都喂不进去。”
      那天,豆包说她最远到过塞外……我不敢看她,不能想象幼年的她是如何颠沛流离受尽耻辱,心弦猛然被绷疼,我攥住拳头。
      妇人又说:“云来被母亲扮成女儿,侥幸逃过一劫,我从教坊司弄出了他和他妹妹。”
      洁净的男孩子,洁白的女孩子,从养尊处优到污浊下贱,只消皇族一句话。男人们一念之差造的孽,却让无辜的他们来偿还,怪不得姚胖子说,辞官也不惋惜,入仕多年,看够了抄家灭族,生死浮沉,转瞬即逝,眷念太深是不智的。
      被人当众揭开伤疤,豆包和云来都白着脸,我听不下去了:“能给我纸笔吗,我修书一封,恳请我父皇下诏,今后免除对无辜家眷的罚责。”
      妇人笑了,但笑得极冷:“殿下是想让我皇大施仁政了?但殿下身份贵重,又如何会懂得,耻辱不是一纸诏书就能消除得了的?”
      以名门之后而沦为低贱,下场比穷苦人家的子女更悲惨,我懂。霓裳向我哭诉过,她的姐妹得罪了纨绔子弟,被扔到教坊司,几天就被凌辱至死,这血泪苦痛,我耳闻,而今,我目睹。
      耳闻目睹了,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哪怕将死在此间,我也想劝皇帝老爹,能不能尽可能的,让他的子民都不丧失尊严地活着?清贫无妨,却能像姚胖子的婆娘晾在阳光下的衣衫,旧也旧得整洁,散发着清香。
      “殿下这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妇人掸了掸衣袖,像掸去了一只讨厌的苍蝇,很愉快的笑容,“殿下跟过来,是想摸我们的底,查查我们是否也想揭竿起义罢?呵呵,殿下是贵人,未经人间悲苦,想得太高远了,三皇子都做不到的事,我们是不想的,只想能多救些可怜人。”
      我叹息,的确是我想太多,他们想谋求的,是一份踏实而微末的生活,而绝不是那些云间天上,宏大高蹈的东西。我喉咙一痒,扶着床,剧烈地咳,豆包抿口不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视着我,流露出焦灼,我便好受了些。
      妇人居高临下地看我,转身离去:“老实说,这不法勾当是干了不少,银两也攒了些,但救助家眷不亚于虎口夺食,打点和安置,花销不小。绸缎庄到了我这一代,还盼着能再壮大些,哪有余裕再为别的事分心?”
      妇人走在前头,云来帮她拉开门,随后牵起豆包的手。她安然让他牵着,侧过脸,很轻很轻地笑了。
      此情此景,我尽收眼底,咳得不能止。

      最悲哀莫过于,你遇上了心爱,却发现,有人早已是她的心爱。
      豆包看云来的眼神,明白无误的,是爱恋。他们有相似的遭遇,又有晨昏共度的深情,多顺理成章。何况他素淡温和,和她一静一动,最是相宜。
      我的意中人,她已有心上人。
      求生意志随时光的流逝逐寸淡薄,思及豆包,我心志大灰,只盼他们能早点动手,能允我写遗言。
      我想念我爹娘,想念我王府的人,想念勾栏的霓裳,还有姚胖子夫妇和陈二球,包括我哥摇光和弟弟妹妹,虽然我们相处平平。早知死亡来得仓促,相对的每一刹那都不应当浪掷,我很痛悔。
      雪下得盛,我喝了水,昏沉沉的,睡不着。豆包和妇人在外厅似有争执:“姑姑,他人很好,这几次的物品都是他帮着看的,陈老板也没压价。”
      妇人默然,豆包又说:“姑姑,你说女人不该是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我们是被迁怒了。如果要了他的命,不也在迁怒吗?下圣旨的不是他。”
      妇人问:“你忘得了你的亲人吗,他们忘得了吗?”
      豆包的声音很低,也很模糊:“忘不了,但祖师奶奶说,仇恨不是我们活着的动力,幸福才是。”
      妇人冷笑:“被打入贱籍,连嫁个正当人都难,有何幸福可言?”
      豆包语塞,良久后——当我以为她们已离开时,云来接口了:“若幸福是妄念,至少还可追求平静。”
      这绸缎庄最早是逃出生天的贱籍女子开设的吗,她救护了一个个同命相怜的人,给他们栖身之地,在温饱之余,以铤而走险的手段一步步将其壮大,代代传承……若换了我,逮着了一个自投罗网的皇族,大约也不想放过,这些年来的血海深仇,总归要找个出口吧。
      血祭亡灵,身心解脱。
      厅外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跪下,接着又是一声,云来说:“姑姑,太多人都咽不下一口气,但让自己过得好了,就不介意了。”
      “姑姑……”豆包哭了,暗哑而哀伤,“您收回成命啊,姑姑……”
      妇人的声音陡然严厉,拂袖而去:“那你们就跪着吧!”
      我乏力极了,爬不起来,索性滚下床,挪到窗边,往外一望,豆包和云来齐齐跪在雪地里,为我哀恳求告。
      风雪好大,豆包的斗篷歪在一旁,落满了雪,云来掌了一盏灯,笔挺地跪在她旁边。我跌坐在墙边,眼泪无声淌落,很想很想对她说,你快起来,你不要哭,路朗和得红颜若此,已能含笑九泉,你不要哭。
      这短短一生,有幸相识,我无憾了。你快起来,往后的岁月里,不要为任何人侵蚀了容颜,磨损了风骨,你快起来,你们快起来,你不要哭啊姑娘。
      漫野飞雪,灯火在眼中迷离而过,黑了下去,像永恒地黑了下去。真抱歉啊,连相依为命,都不是我和你。

      不晓得昏迷了多久,我被豆包拍醒了。她裹在厚重的棉袄里,经年不改的男子装扮,脸苍白得殊无血色,急匆匆跑来,没有铺陈也没有称呼:“姑姑答应让你走得不痛苦,也会留你全尸。对不起,我……”
      她掩起袖子,连打几个喷嚏,吸溜着鼻涕。雪太大,寒气都袭入心肺了吧,我心酸,抱她入怀,想将这仅有的、最后的热度都传递给她,好让她别太难过:“没见过比你更傻的人,死都死了,魂魄早跑开了,管它被剁成几大块。”
      豆包难得没反驳我,轻声说:“是很傻,跪到天大亮了,才想到能找姚伯说情。他和姑姑的父亲是故交,他发话,姑姑是听的。”
      抱着她,像抱着一根刺,那么瘦,那么那么瘦。我鼻子很酸,死死忍住泪意,忐忑伸过手指,抚过梦中思量了多少回的脸。
      豆包就在我掌心,面容是温暖的,像我从不会与她分离的样子。她没躲我,眉毛微蹙着,小脸绷着,双眼血丝密布,很歉意:“这件事怪我,你跟来,我一早就发觉了,却以为你想找姑姑买纯钧剑,就没管了。哪知云来误会你想偷袭我,结果……”
      结果搜出了要命的令牌,你曾经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是对的。什么时候你都是对的。漫天霜雪侵上我心头,豆包才想到是被我抱着的,红了眼睛,红了脸,红了耳朵,从我怀中挣脱,捞起地上一只小酒坛子,搁在床头柜上,别开脸,很小声说:“是鸩酒,你是皇子殿下,要走得体面些,要不然上天会怪罪。对了,做了鬼,别来找我们索命,该忘记的就别记得了,我够意思啦。”
      说完,她不再看我,大步跑出门外,砰的摔上了门,肩膀一抖一抖的,还捂住了嘴,是在为我哭吗?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就又只想抱着你,没种去死了。
      她尽力了,我知道;她很愧疚,我也知道。我拎起酒坛,很轻,晃一晃,有水声,鸩酒是剧毒,一丁点就够了,发作也极快,算是很仁慈的极刑。它是豆包和云来对我的恩情,我领情。
      她对我有情有义,她对他有情有意,一字之差,谬之千里。我抱着酒坛,想哭,却笑了。
      这就要和老三作伴了,还有我们的表兄江红叶,走得快些,或许还能和那白马银枪的少将军叙叙旧,我很仰慕他的。霓裳说过,勾栏不少姐儿都藏有江红叶的画像,连他都做了鬼,我个不成器的王爷死得也不冤。
      可是,一个活了十六年,只精于吃喝玩乐,毫无建树的短命王爷,出现在史书里不好看,爹爹,你能让史官通融通融,给我写点好话吗?我想要六个字,不多,就六个——
      美姿容,善骑射。
      天已黑透,无星无月,我拔开酒塞,一饮而尽。豆包于我永不可得,则这人世于我是永夜,要不要,活不活,没所谓的。
      没所谓了。
      鸩酒的口感出乎意料甘甜,且有异香,紧接着我眼前一黑,沉入死寂。
      但是——
      竟然没死。悠悠醒转时,我看到自己正躺在破庙里,枕着骡子的肚皮,右边的醉鬼碰碰我,递来烧刀子:“小兄弟,醒啦?哎,再过三两日,天就该放晴了,往西走上二十里,到散花镇置办点特产,回去好过年喽!”
      依然是一座破庙,依然是一只骡子,依然是臭烘烘的庄稼汉。天已黄昏,四壁透风,关于散花镇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大梦。
      然而,在大梦里,有谁拾起空掉的酒坛子,蹲下来看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暖暖气息直喷到脸上来:“哎,笨蛋,真好骗。”像初相见时,语声里含着笑,江南春雨般软绵绵。
      做了鬼,该忘记的就别记得了。我摸到谁人绑在我腰间的纯钧剑,坐起身,慢慢的听到这世上落起雪来。

      2012年11月

      番外
      福王朗和,武宗第二子也,喜击剑,风骨清美,宽仁明恕。嘉远三十六年七月,益州蛮乱,和请赴,从靖国公江之淮往讨,大破之,郡界平。是冬,征拜德安太守,广开水田,募贫民佃之,平徭赋,创学舍,刑政清明,家家丰足。
      熙元二年,召为大司农,去郡,小民罢市,遮道焚香送之。后任岭南节度使,授两广总督,出为信武将军,监吴郡,所至皆生为立祠。五年二月,苦战东藩,生擒敌首,然箭伤难愈,薨于南甸关,时年二十九。王无嗣,归葬珉山,上震悼,辍朝三日,吏民哭者百里不绝。

      ——《夏朝通史-熙元朝-诸王-朗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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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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