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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期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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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遍天,夕阳斜坠天际,空气里还弥留着雷雨过后的清凉和潮湿。庭前小池,红艳的芙蕖开得正盛,花下荷叶密布,聚集在上的水珠迎风流动,叮叮咚咚,悄然落入池塘,寻不到半点踪迹,唯余清音寥寥。
蝉鸣在周遭响起,却与从内院幽幽传来的琴音融洽万分,像是共同演奏出一曲午后的悠然。然而,在这样怡然宁静的气氛中,突兀的,踏着水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那急匆匆的,没有任何美感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时的祥和。
“老爷,老爷——李师傅回来了!”不顾礼数直接冲进厅堂的老伯激动的大声喊着。
厅堂里只有三人,坐在那儿下棋的两人俱是中年模样,正对着门的男子儒俊雅和,气质高洁,一身藏青长袍古朴简约,只在领衣袖口纹以兰花图案,正单手把玩着一枚白子盯着棋盘思索。然而当声音响起,那双剔透清明的眼睛立刻迸发出满满的惊喜和激动,他手中的棋子掉落在棋盘而不觉,身子立刻站起,急道,“快请快请!”
坐在对面的中年女子也惊愕的回首起身,那是一位气质出众的妇人,一身淡水色苏绣莲花式样的长裙,罩着青色纱衣。她的发髻乌黑柔顺,戴着一整套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起身而清脆作响。她的眼睛很美,更因为惊喜而掩去了往日那浓浓的哀愁,带着让人无法不去怜惜的脆弱的坚强。她蒙着面纱,没有遮掩到的额头绘着精致古朴的墨色纹饰。她的手掩在袖中微微颤抖,却故作镇定的一挥手,对一旁伺候的丫鬟道,“平儿,这些都撤了!”
少女低低应了声,手脚利落的把棋盘棋子都端去了后室,而这时,刚才老伯说到的那位李师傅,正跨进屋子,有些激动的弯腰鞠躬道,“老爷,夫人,李匠我回来了!”
被称呼为老爷的常芝脚步微快的上前扶起李匠,心情略微平静下来,深吸了口气问道,“李师傅,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是不是查到了!”
蒙着面纱的妇人凌妍亦是紧张的捏紧手,牢牢的锁定目光,期冀的看着这位李师傅。
李匠眼睛一湿,很是激动的从怀里拿出一叠皱巴巴的纸解释道,“老爷,我查到了,那个世家,原来就是江南第一富商李然兮家族,他们家族搬迁了七次,从北方一直迁移到江南,我一路打听,发现他们就是几百年前北方的那个巫噬世家,肯定不会错的!”
“好,好,好!”常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用力的拍了拍李匠的肩膀,激动的谢道,“多亏你一直在外打探,这份大恩,我常芝没齿难忘!你先去休息会儿,晚上我们再来详谈。”
“是,老爷!”李匠拿袖子抹了抹眼睛,笑呵呵的随这屋子里的老管家常伯离去。
待人走远,一直还望着屋外的凌妍回过神来,她环顾四周,昏黄的烛光恰照到凌平儿从后室走来,凌妍淡淡吩咐道,“平儿,去叫小姐出来吃饭,今日灯火少点些,别伤着她!”
“是,夫人!”凌平儿乖巧的应了声,转身向内院走去。
常芝从身后轻轻搂住凌妍,低柔的声音安抚着那犹在颤抖的身躯,“别怕,妍,我们明日就起程去江南,都会解决的,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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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平儿独自走在通往内院的廊桥上,廊桥下是连通前庭小池的水渠,这条人工开凿的水渠将内院与整个宅子分隔开来,只有一条拱形的廊桥连接两端。平时,这常家唯一的独女常乐都待在自己的内院里,只有偶尔夫人传唤,才会在入夜后移步离开。而其他的侍从仆人都不被允许进入内院,只有凌平儿这个作为凌妍娘家在常乐未出生前就送来给常乐作为玩伴的人才得以允许自由进入。当然,凌平儿也是除了常乐父母亲以及常伯外,唯一知道常乐秘密的人。
“小姐,您在屋里吗?夫人今日请您去前面用餐!”凌平儿敲了敲门,等在门外说道。
“再等一下……平儿,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屋内传来的声音还微微有些沙哑,凌平儿抬头望了眼天际还未褪去的晚霞,靠在门扉上,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今日来了位李师傅,好像是查到什么了,老爷和夫人都很激动。”
“李师傅?”屋内沉默了会儿,声音变得清亮起来,“也许是要找的人找到了吧,平儿,走吧!”
屋门缓缓自内打开,一位妙龄少女穿着嫩黄碎花裙衫,优雅的走了出来。
凌平儿担忧的看着少女苍白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小姐,要不要再等会儿,外面还有点余光……”
常乐抿唇一笑,合上门扉,边走边说,“没关系,母亲在前面等急了吧,我们快些过去!”
凌平儿看着常乐纤细的背影,暗暗的叹了一声,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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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乐儿来了!”
屋内,常芝和凌妍都已落座,常乐行了一礼,见父亲含笑点头示意,她缓步走到母亲身边坐下,而凌平儿聪慧的将其他下人赶了出去,合上门,自己站在一边,随时等候吩咐。
常芝没有出声,径自喝着热茶。凌妍略微激动的握住常乐的双手,满含深情的看着自己的女儿,感叹道,“十八年了,都已经十八年了,乐儿比及娘当年,更是标致,等这件事解决,娘一定为你挑一个好夫婿!”
常乐脸上一热,掩饰地低头嗔道,“娘,您说什么呀!”
凌妍摸摸女儿的脸颊,一副了然的神情道,“隔壁那书生总爱和你对琴,别以为娘不知道,娘看他也是个老实有才干的孩子,你若中意,等他来年及第,我们便答应他的求亲,如何?”这最后一句话,凌妍却是对着常芝说的。
常芝含笑点头应和,任由爱妻打算。
常乐两颊绯红,更衬得肤如莹玉,星眸含羞带怯,一副小女儿姿态,凌妍看得心中越是高兴,乐呵呵的说笑个不停。
絮絮叨叨的说完家常,常芝终于开口,“乐儿,你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江南李家,今日回屋早些休息,别再练琴了!”
“那么快……”常乐惊讶道。
“怎么,乐儿你有什么事吗?”凌妍不解的询问道。
“没,没有事,只是没想到明日一早就走,会不会太匆忙了?”常乐佯作一笑,解释道。
凌妍没有察觉女儿的异样,反驳道,“不会不会,都等了十八年,准备了十八年了,多一刻娘都等不及了,怎么会匆忙,乐儿,回去让平儿帮你一起整理,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
“……好的。”常乐轻蹙了下眉头,淡淡的应了声。
晚餐持续着,凌妍因为平时一直郁郁寡欢,很少和这女儿说话,今日心情难得轻松无比,说说笑笑的聊了许久,等一餐结束,常芝去前厅与李匠详谈李家之事,凌妍又拉着女儿回内院聊了许久,直到近子夜时分,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凌平儿送夫人回屋,又返回内院,恰见常乐轻叹了一声,颦眉望着窗外。
屋里,只有桌子上点有小小的烛火,却任由夜风将其吹得欲灭未灭,昏暗的室内,只有窗前一处,因为月光的银辉而略显光明。凌平儿知道,常乐有个习惯,只要有明月的日子,她都会流连在月光下,不愿离开。或许是因为这本来的模样只有月光不会让她受到伤害,于是用来弥补终日不得光明正大的沐浴艳阳之下的遗憾吧!
夜风习习,轻纱飘渺,常乐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在窗下,任由风吹过她的发丝、衣袂,双手搭在窗沿,溢出一声无奈的轻叹。
“小姐,您叹什么气呀?”凌平儿走近几步,驻足聆听,窗外隐约传来缠绵的琴音,似有若无,她了然的笑着,打趣道,“小姐,您今日不理王公子呀!”
常乐拂袖笑骂,“平儿,你这丫头,越没规矩了。唉,今日听父亲的口气,我觉得他恐怕不喜欢王公子,我……”
凌平儿见常乐蹙眉苦恼的看着窗外,开解道,“小姐莫担心,老爷当年也是名满天下的大文豪‘芝兰公子’,眼光高些那是自然,就像夫人说的,待王公子来年及第而归,想必老爷也不会再轻视之。”
常乐扶窗轻叹道,“也许吧,唉……”
凌平儿心思一动,道,“小姐明日即走,可要带个口信给王公子,今日王公子弹琴一夜,恐怕都是一人独奏了,小姐您可有打算?”
常乐默然思索了会儿,转身对不远处的凌平儿低声吩咐道,“平儿,告诉王公子,今日寅时三刻,老地方等。”
凌平儿掩嘴一笑,点头道,“小姐放心,平儿一定完成任务!”
“嗯,去吧!”常乐看着凌平儿出了屋门,转过身依旧看着窗外的月光,神色淡然无味。
常乐与王文书公子,相识到今也有两个年头,常乐有时候常常会想,如果王公子知道她的真实情况,还会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吗?他们以琴相许,每隔几日便以琴音相邀,每每夜色下,琴曲缱绻缠绵,如诉衷情,远远比那肤浅的言语要更深入心魂。常乐觉得,王公子是懂她的,因为那琴音是那样的温柔和关怀,倘若不懂,如何会有让自己心神激荡的感觉。他们相见不多,许是月余的深夜里得见一面,常乐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情况,他也未曾细问,或许是觉得,常乐家的家教极严,幽会必然都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吧,只是,常乐心中一直挣扎着,她想告诉他真相,可是又怕得到的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她赌不起。不过这些,等下次再见之时便不复存在了吧!常乐心中一叹,一切的隐瞒都不再需要时,她为何不觉轻松,反倒有怅然的感受呢?
寅时三刻,夜依旧是那样的深沉,月已落下,只有星空在照亮脚下的石子小路。凌平儿走在前头,四下打量,虽然这样的夜色里,几乎看不清三丈外的景物,但凭借着记忆里的路线,她依旧小心的为常乐带路。
穿过一处被遮掩的很好的树藤后的断墙,一座小亭坐落于前。小亭四周无人,纱帐垂落六方,随风舞动,两盏煤灯在小心的点亮小亭里的景致。一方琴桌,一缕檀香,琴筝静伫,宁静祥和。
常乐抿唇一笑,他,弹乐时总爱将一切布置完美,不像自己,信手一曲,不顾其他。
“平儿,你在这儿守着!”常乐低声吩咐道。
凌平儿小声应了句,乖乖停下,挑了个能看清四方动静的地方望风。
常乐缓步走了过去,她看着逐渐清晰的小亭,看着那个在纱帐后一动不动冥思神游的男子,她柔柔一笑,低唤道,“文书!”
王文书睁开眼,侧过身来,看到常乐,眼睛一亮,笑着大步走到她面前,拉她进亭道,“乐儿,怎不进来,今日可是有事,少见你这时约我见面的!”
常乐不着痕迹的伸手抚筝,借此避过王文书的碰触,淡淡说道,“文书,我今日便要离开了……”
王文书一惊,神色有些异样,喃喃道,“难道是伯父伯母知道我们的事了,乐儿,我马上去找伯父提亲,我没想到会那么快,我本打算考中进士再向伯父说明的,我,这可如何是好!”
常乐伸手拉住王文书的衣袖,柔声安抚道,“别急,不是这个原因,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王文书松了口气,看着宛若夜中仙子般的常乐,不由自主的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那光滑柔嫩的脸颊,自语道,“乐儿,此生吾非你不娶!”
温热的手掌带来的温度让常乐有一瞬间的迷茫,脸颊泛热,不知是他手掌传来的温度还是自己的热意,常乐羞窘的避开,侧过身子唤了声,“文书——”
王文书低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乐儿如此夺目,我……来,听我弹筝一曲!”
筝音清亮,剔透纯粹,犹如他坦荡的真情,直白的流露。常乐听得懂,心下欢喜,面上却好教养的不露声色,只做聆听模样,但是,微微划起的嘴角却泄露了她的心思。王文书看在眼里,只觉满满的兴奋,弹奏的越发带劲。
时间过去的飞快,鸡鸣响起的瞬间,常乐才恍然清醒,下意识的要转身避去。凌平儿在亭外不知何时也靠在墙上打盹,这一声动静立刻醒来,心中亦是一惊,急急走来低唤。
“别,乐儿,再留一刻钟吧,往后,亦不知你何时归来,我……”王文书紧紧的抓住常乐的手,不舍的挽留道。
常乐背着身子,王文书看不见她的模样,但是见她停下脚步,觉得她该是答应了,连忙道,“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你等等!”
凌平儿站在亭外看着面色越发苍白的常乐,满脸的焦急,东方的天际已在泛红,时间就快来不及了,她低低的呼唤道,“小姐,小姐!”
可是常乐的神色却闪过一丝犹豫,停下的脚步没有再向前迈出,究竟在迟疑什么,常乐自己也不甚清楚,可是脚却像定住了般动不了。
这时,王文书已经从里屋拿来了东西,是半把雕工精美的木梳,他笑呵呵的拿出来,看着面前的背影道,“乐儿,猜猜我手上拿着什么?”
“文书!”突然,常乐语气非常认真的唤了声王文书,背着他看着东方天际继续说道,“你爱我,对吗?”
“是啊,怎么了,乐儿?”王文书有些不解的问道。
“无论我是何模样,无论我是何身份,你都会一直爱我吗?”
王文书以为常乐是要约定什么,确定自己的态度,于是立刻自信满满的答道,“当然,无论你将来会变成如何,你都是我最爱的人,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是吗?”那淡淡的质疑比往日的声音更为沙哑,王文书没有去看亭外凌平儿捂着嘴的满脸惊愕神情,他的眼睛被眼前的一切深深的吸引住了。刚刚,那眼前的人儿还是满头的黑发,那披散在身后的青丝如夜明珠般黑曜,突然的,从末梢开始褪变,一点一点,就像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乌发成了雪一般的银白色彩。
王文书惊愕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他指着常乐的头发难以置信的惊呼道,“乐……乐儿,你的头发……头发怎么了!?”
常乐沉默了会儿,慢慢转过身来,看向因为惊恐而连退两步抵在亭柱上的男子,低低的叹息了声,沙哑的宛如迟暮老人的声音喃喃问道,“我这般模样,你还会坚持你的誓言吗?”
王文书惊惧的话都说不出,眼前的女子,哪里还是刚才那美貌可人的妙龄少女,这人满头银发,脸上布满皱纹,混浊的眼神,苍老的肌肤,明明就是一个马上要步入死亡的老妇人,却穿着那件嫩黄的碎花裙衫,穿着那件和他心爱的乐儿一模一样的衣服。王文书像是自我逃避般的自语道,“我的乐儿呢,乐儿去哪里了,你是谁,妖……妖怪,你把乐儿藏去哪儿了!”
随手扔出的东西,恰是那把木梳,常乐抬手接过,看着苍老的手掌里躺着的这半把雕工精致的木梳,低叹道,“文书,我就是常乐,你……罢了,我走了,你若是真心爱我……唉,算了,这梳子谢谢你,很抱歉,瞒了你那么多年……”
常乐说完这些,最后看了眼自己曾经动心过的男子,低叹了声,转身向早已恢复过来,正一脸担心的看着自己的凌平儿一笑,道,“我们走吧,别误了出门的时间!”
凌平儿朝后面望了眼,王文书正呆呆的坐在地上,往日那儒雅温柔的模样早已不见,脸上暂留着的是满满的厌恶和恐惧,凌平儿为常乐心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转身跨过断墙时,听见远处嚎啕大哭的声音,凌平儿感觉到常乐的脚步一顿,抬头偷偷瞧她时,却难从那张苍老的脸庞上观察到任何的神情。她家的小姐,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