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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狄仁杰中心】汉官威仪 ...

  •   入狱的第三天,伙食依旧很好;木盘上摆着满满一碗喷香的粟米饭,还有三碟小菜。狄仁杰席地而坐,端起饭碗,伸筷子拈起一块炖羊肉。

      “啧,若不是已经第三天了,”他微笑说道,“我几乎就要以为这是认罪的奖励。”

      还不到一个时辰前,来俊臣亲自来审了他的案子。这若是旁人,少不了好一番言语纠缠刑讯血光,但狄仁杰一向怕麻烦。来俊臣才问了第一句话,他便应道,“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朝老臣,甘从诛戮,反是实。”

      于是这会儿他又可以安安静静享用甚至称得上富足的晚膳。

      送饭来的狱卒今夜心情很好,笑着回了一句道,“这推事院没别的讲究,伙食一定管够,不至于得罪了鬼神。”

      “哦?此话怎讲?”

      狱卒挤眉弄眼地说道,“你不知道,前几年整修这一代宫殿的时候竟然发现了汉朝房屋的地基——原来这里在那时候就是牢狱!你肯定知道,这汉朝的士大夫们脾气大得很,一进监狱啊那就要死,又没有别的死法,一个两个的都只能绝食。所以说这推事院里可有许多旧朝的饿死鬼!那我们这边的犯人那还是吃饱了些的好。”

      狄仁杰不禁叹道,“可见你们这些狱卒也是有心思的。看看这些饭菜,便是想死也很难绝食明志吧。”说着他又夹了一块羊肉递入口中细细咀嚼——烧牢饭的这位厨子倒真有些手艺。

      狱卒的身影方消失,狄仁杰突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想死么?你要是想死我帮你,羊肉分我一些。”

      狄仁杰骇然转头,就看见一位美艳无双的白衣少女站在墙角,明眸善昧,巧笑倩兮,满月一般的面庞将昏暗的囚室都照亮了。狄仁杰的第一反应是起身将囚室仔细审查了一遍:铁栅栏仍然坚固,栓住门的链子仍然紧紧地缠着,用一把硕大的锁扣住,墙上也没有变出窗来,更没有暗门密道。

      “我不是什么劫狱的,”少女笑嘻嘻地说道,“我是一只白老鼠精,一直住在这里。你想看我的原型吗?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有些奇怪呀,我变回老鼠的时候可没法穿着衣服。”

      狄仁杰叹了一口气,将碗筷递给少女,然后在囚室里离少女最远的另一角复又坐下。沉吟片刻后他说,“既然姑娘可以自由变换形貌,为什么非要用这样一幅面孔……”

      “怎么了,很丑很吓人么?”白鼠精摸了摸自己美玉无瑕的脸庞,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狄仁杰摇头笑道,“你既是妖精,岂能丑陋?只是你这幅模样像是……故人。”

      “是吗?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白鼠精一边狼吞虎咽饭菜一边口齿模糊地说道,“我都是为了省力,直接幻化成你这几日心里想的最多的那个人的模样。你知道吗,你们这些死囚呀,一般想的最多的都是把你们关进来的那个人,所以我以前常常会变成很可怕的胡子老皇帝或者五大三粗的军痞。”

      “是么?”狄仁杰弯了弯嘴角,却没有笑出来。

      白鼠精将饭菜扫了大半,终于有点不好意思地将最后几块酱茄子放在剩下的小半碗饭中递到狄仁杰手中。狄仁杰也没有推辞,泰然自若就着妖精的剩饭继续用膳,还说,“你既然吃饱了便先去吧,我这里可也没有别的吃食了。”

      白鼠精用袖子擦了擦嘴,心满意足地说道,“我吃了你一整顿晚饭,怎么好意思一走了之?你说,要我怎么帮你?如果你想死,我这里收藏了好多老鼠药,你要不要?其实你要真想绝食而死,哇,那可便宜我了,不过我有恩必报,不会为了晚饭让你不好受的。老鼠药发作得挺快,要吗?”

      这一次狄仁杰倒是真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姑娘把生死说得好生轻松!”

      “对你们这样的人来说,难道不是吗?”少女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我看你好轻松就认罪了,竟然不是想死吗?‘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朝老臣,甘从诛戮,反是实’,这句话听着就全是死心。不过挺好的,那么慷慨从容,以后有别人来住这间牢房的话我一定把这句话教给他们。”

      狄仁杰莞尔,“人在气头上,少不了说点极端的话。”他不再说话,低头端碗,安安静静地把最后一点晚饭吃干净了。

      白鼠精歪着头看他,半晌说道,“你也挺厉害的,这个时候还能开开心心地吃饭呢。我在这牢房里可见多了苦大仇深愤然绝食,又或者终日惶惶吃不下饭的。饿死实在太痛苦了,你知道吗?我看着都觉难受。所以你不要客气,我真想帮你。”

      狄仁杰放下空碗,拈须叹道,“我可不想饿死,更不想死。”

      “是吗?”白鼠精诧异道,但思索片刻又说,“这倒也是,有用之身何必枉死,多少总能再做些什么的。你想逃出去吗?”

      “逃出去?”狄仁杰好笑地摇了摇头,“有用之身不可枉死这句话姑娘说得对,但逃出去可就真枉死了。”

      白鼠精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也是呀,这有的世道是逃出去还能再做些什么,有的世道却是逃出去就再没有希望了。好可惜,我现在法术可是强了,莫说带你逃出牢狱,逃出洛阳城也行的。当年那个人倒是很想逃出去,可是我那时候还做不到。说起来,你和那人还挺像的。”

      左右无事,狄仁杰尚能觉得好奇,便问,“什么人?”

      “那是五百年前:或者五百年多一点点。那时候我可年轻了,才刚刚学会幻化人形,”白鼠精的美目中现出缅怀神色,“就是这间囚室的位置;房子虽然重修过了,但还是在这里。那一次关进来两个人,一个比你小几岁的样子,还要一个可年轻多了,才三十四五吧。一开始我也没想幻化人形搭理他们,不敢。不过年纪大的那一个从第一天就开始绝食。我看他左右不吃饭,就想去偷他的一日三餐,可年轻的那个一直拦着我,保留着食物一刻不停地劝他的同伴用饭,甚至还有闲心做各种机关陷阱想要弄死我。要不是那时候我已经有了点法术啊,可不就真给他弄死了?”

      狄仁杰又是笑了,说,“姑娘可真不记仇,竟然还念着那人。”

      白鼠精叹道,“其实他也只是担心同伴。年纪大的那人绝食数日,坚持不住便去了,后来那年轻人就不赶我了,每日的晚饭都留那么一点给我用。等我真吃上他们的膳食,这才发现呀,那牢狱里的饭菜简直就是猪食,我虽只是一只小老鼠却也不高兴吃的,哪像现在推事院还知道请个像样的厨子。那年轻人倒一直安安静静泰然自若,猪食一样的东西也毫不在意地天天吃干净了。不过就算他再镇定,也耐不住天天就这么点分量的猪食,又一直不见天日,身子骨越来越弱。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偶尔弄点吃的给他,要不然我看他就算不绝食也得饿死。我们便是那样相识的。”

      狄仁杰评道,“姑娘有悲天悯人之心。”

      白鼠精侧头想了片接,便说,“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来和天牢囚犯搭话。绝大多数时候囚犯到底是囚犯,粗鄙不堪,也没有什么好搭话的。但偶尔会碰上这么一段时间,差不多每一个关进来的人不但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反倒都是彬彬有礼很有学问的人,还生得好看。”

      “生得好看?!”

      白鼠精摇头晃脑道,“不是说相由心生么?有礼有学问的大好人,那自然都是好看的。”这里她顿了片刻,然后突地严肃起来,低声说,“世道不好,总有些时候,死在这牢狱里的都是好人。所以你就算不想死,想要做些什么,那也拿着些老鼠药吧,或者再留把刀?我去给你找一把。当初他也问我要过匕首。或许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了。”

      狄仁杰愈发啼笑皆非,说道,“我可不是什么死士刺客,要毒药匕首作何用处?难道还能演一出图穷匕现不成?”

      “不能吗?”白鼠精睁圆眼睛瞪他,“那人可是就因为行刺失败才被关进来的。你难道不也是干了差不多的事情?”

      狄仁杰一愣,“行刺失败?五百年前……原来你说的那人竟是荀——”

      白鼠精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他姓荀,我便唤他荀先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怪想他的;他真是个难得的好人,长得也特别好看。我就觉得你有点像他,胆子大又镇定,就猜你大约做的事也差不多。”

      狄仁杰沉默许久,道,“荀先生身处东汉末年,正逢天下大乱,董卓霸朝,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时势所逼,他行事自然与我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那个董卓和送你进大牢的人不一样吗?”小老鼠精顶着故人艳极无双的脸庞问道,“不过我也好些年头没四处走走看看了,也不知外面怎样。只看死在牢狱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到感觉和荀先生那时候相去不远。”

      狄仁杰苦笑起来,几乎无法继续看着面前的妖精。“不错,”他说,“是有许多事情与那时相去不太远,然而我狄仁杰终究不及古人高义。”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小心翼翼地活着几乎成了一种本能。实在到了良知无立锥之地时,还可以一头往墙上撞去。那天晚间,大半个月未曾出现过的白鼠精又来到他身边。

      “伤得严重么?还疼么?”小妖精语带疼惜地说,“你晚饭都没吃。”

      尽管头沉得抬不起来,视线模糊,狄仁杰却不禁笑了,说,“你用便是,今晚应该有你爱吃的羊肉。”

      白鼠精显然吞了一口口水,却忍住了馋劲,问道,“真的吗?你该不会是撞了墙又要绝食吧?”

      “并不会;只是头疼得厉害,一时半会吃不下饭了。”

      “你到底为什么撞墙啊?你不是认罪了吗?而且又不想自杀。”

      “让我自己认什么罪都罢了,”狄仁杰叹道,“我到底不能罗织无辜之人。”

      “罗织自己也是罗织无辜之人啊,”白鼠精一边咕囔着一边刨饭,“所以你早该听我的吗!跟你说了藏点毒药刀子在身上,总没有撞墙那么疼。”

      狄仁杰伸手轻触额上的纱布,忽地莞尔道,“我若是服毒饮刃,那可就真死了。撞个墙,多半是能救回来的。”

      白鼠精捧着碗茫然片刻,随即却用力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对,要活着出去才能做点什么。”

      后来大周的女皇也是这么说的。

      终于熬到离开不见天日的牢狱,来到女皇面前亲自对答,准备许久的说辞终于派上用场。狄仁杰用不过两盏茶功的夫就把自身嫌疑都洗清了,顺带安抚好了喜怒不定的新朝女皇,死罪十之八九是躲过去了。但女皇却定定地看了狄仁杰许久,半晌缓缓道,“我倒是没想到,你那么能忍,在推事院中耗了这许多个月却终究活着出来了。”

      “就像臣方才所言,”狄仁杰坦然应道,“为求活命,少不了胡诌了些事情。”

      “胡诌?事及同僚的时候你就宁可撞墙也不多说一个字了,”女皇似笑非笑,“我知道你第三天里的那句认罪词都是真心的。你忍辱负重至今,是不是就想着要活着出来做点什么?”

      狄仁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陛下谬赞。臣如今还能做什么?臣非古之义士,只不过像许多普通人一样,畏死罢了。”

      再后来,他踩在彭泽的土地上,望向明媚阳光下的湖光山色,忍不住轻声叹了一句,“当革命之时,逢好杀无辜,我大唐之人能效先贤否?罢,罢,活着就好。”

      那天晚上他在小酒馆里点了一碗炖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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