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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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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晚间,有家室的工程师都驱车回家,留下年轻男女们组在一起,吵嚷着出去打牙祭。考虑到往附近市区的路不是堵车就是烂泥沟颠簸,只能把选择拘在镇子上
出门时,云雨把人都认了一遍,武经理下两个项目都有,但不知为何,柯柔不在。
夏日白夜长,有人提意走路。
避开满是灰尘和大货车的乡间水泥路,由几个爱玩的小年轻带着,梁端抄手在前,云雨低头在后,走过一片水田,很快到了花映镇。
以前镇子没发展,只有些苍蝇小馆子,现在做工程的人多了,好吃嘴不少,餐饮发家起势,生出许多农家美味来。
随便找了一家人多但有座的串串吃。
吃完饭,个个酒足饭饱肚皮鼓,便又横穿田间小道往回散步消食。
天色渐黑,一抬头,是城市难得清晰可见的星辰。
徐采薇喝了点酒,明显有些亢奋:“来,数星星。”
说完,她当真一二三四点起来。
关胜蹿到她身后,摇头说:“不对不对,错了,这儿还有……”他将手机电筒打开,放在胸前挥动,白炽的光晃得徐采薇眼睛都睁不开。
“滚滚滚。”徐采薇暴躁地抬腿要踢他,却踩滑了脚,差点跌到稻田里。
云雨大臂一卷,赶紧将人稳稳托住。
乡野间没有路灯,除了偶尔远近点点的农家灯火,黑夜是当真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徐采薇要跌跤那一声惨叫,吓得好几个人同时都开了手电,众人聚在一起,远远像一团移动光晕,走到路窄处,次第分开,又宛如散落草坝子的地上星。
喝酒最多的施工员尤飞飞开始说胡话:“星星不在天上,星星在脚下。”
关胜给他来了一巴掌:“还在脚下,你怕是要上天。”
沿途掩不住的笑。
也不知是谁说起想家,开始一嗓子一嗓子哀嚎。
尤飞飞被关胜埋汰,心里憋,叫唤得最惨:“我想回家,现在回一趟家,可真是比大学时候还难。”
他是A市本地人,就在本地念的书,那会子一周回个两趟不过半个小时地铁的路程。
徐采薇揶揄着:“那你去买个车。”
“穷。”
尤飞飞哀怨地重叹一口气,而后又搓着手望向一言不发的梁端,卖乖陪笑:“听说梁哥也住在西城,这周末能让我搭个顺风车吗?”
云雨今晚也小饮两杯,脑子有些晕乎,一听说梁端的车,脑子里自动便跳出一句话来——
搭车?搭什么车?那个电瓶车吗?
想到那次连人带车翻阴沟的事,她憋不住一阵好笑。
梁端突然停步。
她迟钝得没跟上节奏,直接一脑门轰到他背上,抬头一看那张吓唬人的冷脸,瞬间笑不出来。
其他人还正接着尤飞飞的话往下聊。
关胜很是泄气:“有车也开不起,来回过路费那么贵,也就是像何部或者飞飞他师父那种老工程师,小有积蓄的,子女又成年没负担的,才敢任性地每周多次走高速回家,你们啊,就别想了。”
徐采薇吹了声口哨:“哟,你把梁哥放在哪里。”
关胜凑上前,和她来了个斗鸡眼四目相对,悄声说:“那不一样,梁哥是我们辈的,只不过算钱的事,要喊梁公子。”
另一个外号明子的材料员也挤了上来:“阿胜,就数你嘴巴厉害,你不想家吗?”
“想啊!”关胜一拍大腿,红着脸,气势明显虚了许多,“我不仅想家,我还想我女朋友,我已经十五天零八个小时没见到她了。”
他这一漏嘴,大家这才晓得他已经脱单,话风瞬间从回家变成了八卦,指着他嘴里掏细节,什么脱单刚半月,什么工商管理系在读的大三小学妹。
这时候,背后响起一道刺耳的车喇叭。
乡间路没人行道,都是贴着马路边沿走,他们一群人体量稍大,有些挡道,这一堵,单行的车便过不来。
徐采薇赶紧招呼人往侧边贴靠。
那司机开过后,突然摇下车窗,对着窗外咯痰。变位时云雨在前,为了避开,左脚别右脚,急出个趔趄,向车道上摔。
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前,一道影子已从后奔出,一把将她捞了回来。
大货车从烂石子儿路上轰隆隆碾压过,噪音嘈杂得如打雷。
低头是满地黄泥浆水,抬头是扑面而来的灰尘,云雨只觉得胃里翻涌,以手死死堵着嘴,心有余悸。
梁端将她往里带了两步,露出少有的紧张:“吓到了吗?”
他的手臂不知何时伸出去,却没在云雨的背部抚下,而是虚圈着,干干晾在半空,直到路上的车走完,又重归寂静与黑暗,才垂下手臂。
“没事,”云雨深呼吸,对着梁端笑了一下,踮起脚张望,以不停的絮叨转移注意力,“我今天一直想问来着,不是说跟我同时来这的总共两个施工员么,怎么就只剩飞飞一个?”
梁端应道:“跑了。”
云雨难以置信:“跑了?”
掰着手指头一数,这才几天?有没有超过一个星期?
徐采薇插了一句“正常”,笑得没心没肺。
云雨更加茫然,可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扪心自问,这样的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的。
窝在项目上,时间被工作填满,没有私人空间,也毫无生活可言。
不会有下班回家逛超市的细碎,不会有蜷缩在沙发上看电影的舒服,不会有想吃外卖随便点的自由,更不会有家人朋友陪伴的温馨。连逛淘宝都需要和店家商量,生怕发货的快递公司不到门前,还要请人代拿,不然就得自己走老远的路去镇子上拿。
更不要说,孤独,长时间值班。
梁端淡淡开口:“这算什么,之前也来过几个学生,慢的睡一觉起来反悔,快的,就一个小时。”他俯首,直视着云雨的眼睛,轻声一叹,“你能想象吗?就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就走了。”
云雨动了动唇,又紧咬,转过身去,低头往前走。
梁端幽幽问:“苦吗?”
苦吗?
她也在心里问自己,谁不是被捧在手心长大,谁又不渴望体面、安逸、被人赞不绝口的工作?
梁端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已自问自答道:“不苦,即便是工人住的地方,冷有暖气,热有空调,饿有食堂,条件也比过去好太多。”
云雨正想反驳。
这时,梁端顿了顿,又轻嘲般问:“可不苦吗?”
而后,他对着撒丫子跑在前的关胜等人抬了抬下巴:“喏——你若问,他们没一个人会不叫苦。与世隔绝,脱离社会,缺席家庭,有时候连钱也不知道该怎么花,就买一堆零食,坐在办公室一直吃。”
“究竟是我们吃苦的能力降低了,还是社会的忍耐性提高了?”
听他这么一说,云雨如梦初醒。
之前每个来办公室串门的同事,总会随手拿两包小零食分享,尤以小关最盛,自己当时还因此开玩笑说,是靠接济过活。
而今恍然,是因为难兄难弟,所以不那么计较,能凑在一起吃个开心,就是最大的享受。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难挨的。
最难挨的是一眼望到头,或者一眼望不到头。
关胜对着尤飞飞屁股踹了一脚:“你小子,走路不要玩手机。”
话音刚落,徐采薇就低头打开了朋友圈。
“嘿哟!”关胜扭头,涨红脸,玩笑似地威胁:“还有你,还有你!注意安全!不然我可扣分啦,扣分警告——“
“你这安全员当得可真尽职!“徐采薇夸了一句,给了尤飞飞一个眼神,后者抬臂一捞,勾着关胜脖子往下拉,三人凑在一块。
手机被递上前,是一家密室逃脱的新推送。
徐采薇嚷嚷着:“你看这款密室,主题好有意思,你们这周想去吗?啊,你要值班。你呢?什么?你要回老家,回去相亲啊?啊,人不齐,算了,那就下次吧。”
听着她的抱怨,云雨也点开了朋友圈。
许是留学的原因,曾经的朋友,都在诉说诗与远方。
亦或者,像发小庄晴一般,正贪婪地享受城市的五光十色与昼夜颠倒的生活。
这一切,与她独自在远郊的奋斗格格不入。
有时候云雨也会想念以前的人,会思考出入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是什么感觉,会想如果当初自己选了另外的专业,像身边人一样念了金融,读了MBA,回国接手父亲的生意,是不是就会是都市小说中厉声急色的女强人,或是玩梗里的小富婆。
云雨傻笑着吐槽:“好难啊。”
“你有什么难的?”梁端斜看一眼,低声喃喃,“你就算不工作,坐吃山空,也够你吃几辈子了,你都难了,那其他人呢?”
云雨乐呵呵地问:“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偷着骂我矫情。”
梁端反问:“难道不是吗?”
云雨不笑了,过了好一会,才大大咧咧地点头:“是是是,偶尔矫情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随她话音落下,脚步不由加快。
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想起了曾经谈的男朋友,那个男生干净,高瘦,勤奋又努力,积极又向上,唯一不好,就是自己一开口找他帮忙,他总会怼一句——
“你可是在国外留学过,这都不会吗?”
那个时候,云雨傻傻的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来自于学识和能力,是自己太菜,后来才知道,跨不过去的是偏见还有所处的环境。
在那个男孩子的心里,她或许已被定义为铁人。
——“你从小到大衣食不愁的,能有什么烦恼?有你爸在,你还需要担心房子,工作,未来吗?那不都唾手可得的东西?真不懂你,有钱还不高兴,那没钱是不是都可以不用活了?你就是矫情。”
——“这真的是你做出来的吗?不会是用钱买的吧?”
——“哇塞,这么好的实习哪里找。噢,我知道了,肯定是你爸帮的忙吧,有人脉就是不一样,可以少努力多少。”
可是有钱难道就不可以有追求人生的权利?
可难道不是正因为有钱,才更应该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这些年,云雨一直在努力摆脱那些固有的标签,就像她的爸爸一直想摆脱“暴发户”的戏称一样。可是啊,曾经所遇非人,只看到别人的辛苦,却看不到她的努力,和一直追逐的脚步。
梁端跟来,云雨仰头,把眼泪憋了回去,指着天上喊:“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