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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二十六章 ...

  •   微弱的烛光就着石缝吹入的冷风轻轻摇曳,在斑驳的石壁上勾勒出一道浅浅的消瘦身影。带着些许迟钝的轻咳,一声一声,在这石室之中回荡,时断时续,昭示着这声音的主人如今连呼吸都十分困难的事实。
      用手指轻叩床沿,听得那石床被叩击所发出的沉闷声音,却连眉梢也未曾动上一动,只抬起手来望着那有些泛红的指节轻声一笑,静静合上眼,此时的李寻欢心底是一片安然。
      自从梅林遇袭到今日,他在此间石室已经过了三个多月的宁静生活。虽说高床软枕不可求,书画琴棋不可见,诗酒风流不可用,但若是比起心下的安然,于李寻欢而言,足可称得上自龙小云中毒后,难得的一段平和时光。
      那一日在梅林之中,他被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制住内力,不得不束手就擒,那些人也是毫不停顿,李寻欢方才倒地,当即被蒙上双眼绑缚着带上了马车。尽管他想竭力记下一路的道路表征,岂料来人早有准备,在车厢内焚起一炉沁人心脾的幽香,他甚至未曾来得及闭住呼吸,便已人事不知。
      醒来时,李寻欢已被带到一间石室之内,其间陈设简洁,生活所需的器具一应俱全,比起想象中的污秽地牢倒也好上了许多,只是室内无窗,桌上仅有一盏孤灯,微弱的烛火发散出昏黄的光线,教人感觉到莫名的寒意。
      双眼所蒙的黑布连同绑缚的绳索早已经取下,随身的刀囊并着各种物事也被搜缴一空,甚至连他身上所穿衣衫也从头到脚换了个遍,加之他如今眼下内力全失,行动受限,除却知道内里的性命还属于自己以外,如今的李寻欢和以前那个叱咤江湖的小李飞刀,似乎找不出半点干系。
      李寻欢遇事素来冷静沉着,经此一劫他已明了眼下的处境,心知自己被人费了如此大的手段擒来,想来不会就这么干干脆脆的要了性命,当下也不挂心,只是以静制动,静待对方如何动作。岂料李寻欢这般直等了三个多月,来过石室的,只有一言不发、搁置下所携物品便匆匆而去的侍女,那出手将他擒住的白衣女子,却是连声音也不曾再听过。
      这般近乎被遗忘的对待,换做别人或许早就崩溃疯狂,然而对李寻欢而言,这些手段却算不得什么大事。较之前些年的江湖浪荡,早已习惯孤身一人的他,无论是满身风尘的漂泊还是枯守一地的煎熬,都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区别。如今既然有人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李寻欢倒也乐得闲适安逸。
      忽觉背后有风吹拂,丝丝寒意慢慢浸入骨中,让他忍不住微微起了些寒噤之意。李寻欢身形顿了一顿,轻笑出声,心底却没来由地想起了当日他与杨逍共处在光明顶密道之中的那段时日,也是这样简单的石床石桌,孤灯寒风,但不同之处,大约还是有的。
      光明顶一战他身中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幻阴指,本就重伤未愈,不知是否因为在石室之中居住过久沾染了地底的寒气,终于那一日身体抵受不住,竟勾得那尚未彻底逼出的永生之门寒毒一同发作起。便是李寻欢用尽全力运气抵挡也无济于事,周身上下被彻骨的阴寒包裹着,如同被冰水浸透一般,直冷得他牙关咯咯响个不住。偏巧这时杨逍又被张无忌请去议事未归,李寻欢生来便是不爱烦扰他人的性子,杨逍不在,他更是不肯出声求助,只是一味地咬牙承受。
      时间一长,经脉之中的寒意更甚,李寻欢心知不能再如此下去,便探手往怀中去摸前两日杨逍搁在他身上的药瓶。谁料那瓶子本就细小,寻了许久都未曾找到,反倒是他身上的冷汗又出了几层。李寻欢叹了口气,身上实在没了力气,只得平躺回了床上,任由那余毒寒气在周身肆虐。
      正当此时,只听石室房门忽而一响,李寻欢知是杨逍回来,忙开口道:“杨兄……”
      话说说完,却听得杨逍背后有人接口道:“李大侠和杨左使当真是兄弟情深,不过分离了半日,便这般记挂不成?”
      李寻欢闻言一怔,却听得那个熟悉的声音开口道:“说不得,杨某本还当你是个知进退的人,怎的也和周颠那厮一般,说起话来疯疯癫癫?如今这是在教中我不和你计较,若是在外面,哼!”
      “和尚叫做说不得,杨左使莫非是第一天知道?越是说不得之事,和尚却越要说得。”说不得这边一脸笑嘻嘻,并不恼怒,那头的杨逍却是声音越发冷肃:“杨某与飞刀之间有何事不可说?既无不可说之事,说不得你又何必多说?”
      “哪里哪里,既是人人都说得,和尚为甚说不得?”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被杨逍方才的那番话堵住了嘴,可偏偏这说话之人叫做说不得,依他意思,天下人说得之事他自然说得,天下人说不得之事,他虽是叫做说不得,却偏要替天下人说上一说。这一番胡搅蛮缠,弄得一旁的杨逍哭笑不得,随同前来的彭莹玉却是听得哈哈大笑,倒是说不得自顾自地从石门外转了进来,向躺在床上的李寻欢拱了拱手,“李大侠莫怪,我们兄弟几个素来都是斗口惯了,一日不说上几句便觉喉头痒痒,自是不吐不快,倒教李大侠见笑了。”
      李寻欢还未及开口,一旁的杨逍却冷哼一声:“若是当真知道教人见笑,说不得可还是说不得?”
      说不得素来知晓杨逍的脾气,闻言也不着恼,只是笑嘻嘻接口道:“那自然是说不得、说不得了。”
      “哪里,说不得大师为人洒脱,在下也是极为敬佩的。”见对方主动施礼,李寻欢忙强自撑起身来回道。岂料他本就重伤未愈,身体虚弱,适才又被那连篇累牍的说得说不得的绕得头昏脑胀,虽心中想着不要在人前失了礼数,此时却是身不由己,只勉强说了两句便冷汗津津,眼前一阵晕眩便要倒下去。
      站在一旁的杨逍脸色一变,忙两步抢到床前伸手在他肋下一托稳住他身子,伸手一探脉象,皱眉道:“这明明是幻阴指的余毒发作,为何不肯唤我?”
      说罢不等李寻欢开口答话,杨逍身形一转,回至门口,抬袖一挥一扬,携带风声猝然击出,竟是流云飞袖的功夫。乍然遇袭之下说不得和彭莹玉毫无防备,双双向后倒退,口中大声喝道:“杨左使,你这是何意!”
      一掌逼得两人退出石室,杨逍并不再继续进招,只是右手微抬反袖一卷,但听得石门轰然响动,径自闭合,门上机关也随之关闭。李寻欢正不解何意,却见杨逍喀拉一声翻开石门上小小气窗,向外淡淡道:“杨某累了一整天,此刻打算更衣沐浴,不愿有人在旁看着罢了。说不得管得了说得说不得,又管不了看得看不得,杨某又何必在此留客?”说罢也不管那二人在石门外如何大声言语,扬手关了气窗便转回身来到床边,探手继续替李寻欢诊脉。
      李寻欢将一切看在眼里,脸上不由地路出无奈的笑容,杨逍哪里是要换什么衣服,分明是顾虑自己不愿在人前示弱,这才胡乱寻了个借口请说不得彭和尚二人出去。
      在光明顶密道中地狱寒毒侵蚀的那段时光虽然不见天日,却因为杨逍那发乎自然的关心与无微不至的照顾而变得不再苦闷难熬,便是如今他身处在这间无人问津的石牢之中,回忆当时困顿之境,也只觉得心头暖意融融,或许从那时起他们两人之间,便早已有了几分不愿告人的隐秘心思夹杂其中。
      只是,一切都不可说矣。
      李寻欢轻轻蹙了蹙眉,额际却带了几丝微微的焦躁,他在此地虽并不忧心自己性命,但终究是与外界隔绝了许久,如今他已明了心迹,明白自己所挂怀的,除了下落不明的小云等人,还有那个身处竹林一方,狂气傲骨的玄衣男子。挂心他安好与否,挂心他在这段时日里是否平安,挂心他若是见到了不悔,小女儿家的心事他能否看得明白……
      “杨兄……”李寻欢低下头去心中微微一叹,“我此时心境,若是教你知晓,恐怕便要取笑于我了罢。”
      “好个薄命卫介卧病周郎,今日倒教我开了眼界。”
      李寻欢这厢还陷在沉思之中,耳畔忽然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女人声音,李寻欢闻声抬头向石门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白纱遮面的宫装女子,不知何时已进了他所居的这间石室。一双眼睛深凝如渊,一望之下竟有些慑人心魄的味道,此时她直勾勾地盯着李寻欢上下打量,目光中除却审视之意,还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蔑。
      良久后那女子方才微微一笑道,“都说小李探花名动天下,不单是武功天下第三,文采天下第三,连相貌也可称得上天下第三,我始终不肯信这些言语。不想今日一见,才发现你果然是世间少有的俊秀容貌,在这种地方待了那么久,竟然还能容貌仪态丝毫不乱,不见半点狼狈之态。”
      李寻欢闻言睫帘微微一闪,随即缓缓垂下,竟是连衣角都未动上一动,只是斜斜倚着身后的石壁,淡然笑道:“多谢宫主惦念,在百忙之中还来看我这个将死之人。”
      话音刚落,忽觉眼前一花,耳畔衣袂带风,李寻欢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女子竟来至面前,半倾的身子稳稳悬宕在上方,两根冷冰冰的手指迅速地按上了对方的咽喉,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若在下不是有眼无珠,自当认得此处便是冷月宫。”李寻欢仍是倚靠在石床上,动也不曾动一下,只是用手指却轻轻叩了叩床沿,在顺着他手指方向的石床一角,一弯小小的新月刻痕清晰可见,“只是在下自此盘桓数月,却还不曾知晓宫主芳名,当真失礼。”
      那女子闻言并不答话,冷笑一声松开了钳制着李寻欢的手,站直了身体,却仍是立在石床之侧:“李寻欢,你不必这般故作冷静,逞口舌之利,胜这三两句长短。你可知道那被你百般掩护千般照顾的龙小云,如今是何下场?”
      缓缓坐直了身体,李寻欢抬起头静静望着眼前这个白纱遮面的女子,淡淡道:“我被囚于此已经三月有余,虽说衣食无缺,却和废人无异,自由全无,更别提打听消息,探知兴云庄众人下落。试问我又如何知晓小云现在的处境?如果宫主肯不吝赐教,在下自是感激不尽。”
      “江怜月。”那女子轻轻皱了皱眉,沉默良久后终于开口。
      李寻欢微微点了点头,淡淡一笑道:“原来是江宫主。”
      望了李寻欢一眼,那个自称“江怜月”的神秘女子冷然道:“李寻欢,你既已知道我是这冷月宫的主人,竟然还能用这般心平气和的口气跟我说话,本宫今天总算是见识了小李飞刀的能耐。”
      扬手自一旁的石桌上端起一盏搁置了许久的清茶,李寻欢浅浅地啜了一口道:“宫主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江怜月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不出手干预,只是冷冷一笑道:“到了此时,你又何必跟我打这些言语官司?不光是龙小云,兴云庄中那些你挂心之人,已是整整三个月全无消息,莫非到现在,你还幻想他们能够逃过这一劫么?”
      “不是幻想,而是确信。”李寻欢微笑着抬起头,顺手将那茶盏搁回桌上,“以江宫主的手段,怎能不知这些人对在下而言有何意义,但凡他们中有一人落入冷月宫的掌握,纵使在下再不情愿,也只得循序就范,照了宫主的意思乖乖做事。倘若他们果真落入宫主手中,为何三个月之后,宫主仍是独自一人前来?所以,我确信小云、大哥、梅姑娘他们早已顺利逃离。如今江宫主空手而来,单凭红口白牙,便想用他们的性命来要挟我说出兴云庄内的秘宝所在,只怕是要令您失望了。”
      江怜月闻言脸色一变,甚至来不及理会李寻欢的冷然讽刺,失声道:“这么说,朱瑞口中所说的财宝果真藏在兴云庄中?”
      李寻欢伸手弹了弹衣摆下的灰尘,侧首笑道:“有些事情向来是众说纷纭,我许久不在兴云庄中,或许云王当真有甚么宝藏流传于世也未可知,只是我不知罢了。”
      只见白影一晃,江怜月已逼至李寻欢面前,比起方才尚还留了些许余地的动作,这一次她掩在薄纱后的鼻尖几乎便要贴上李寻欢面颊,声音如冰:“你当真不知道?”
      李寻欢动也不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静静地抬手握拳,竖起三指,沉声道:“在下今日以李家列祖列宗的名义发誓,若我李寻欢所说有半句虚言,便教我立时暴尸光下,野狗分食。”
      江怜月听得他说得郑重,不似作伪,便退开了半步,却仍是步步紧逼地问道:“既是如此,那日你为何事先放出风声,言道只要飞鹰门承诺放弃追杀关天翔,且出动人马阻止我冷月宫对兴云庄内一干人等的追杀,你便将指引埋宝地点的藏宝图作为交换条件,送与他们?”
      李寻欢淡淡道:“便许你拿着兴云庄一干人等的性命做幌子说来说去,如今反倒管起兴云庄主人如何行事了?”
      见李寻欢如此反唇相讥,江怜月怒极反笑:“一场十拿九稳的围剿便如此被你那一张子虚乌有的藏宝图生生改了结果,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李寻欢,你这个无本买卖做的当真是得心应手,令人佩服。”
      方才还一直半垂的眼睫忽而一掀,李寻欢虽身上无半分气力,此时却用手一撑床边站直了身体,清亮的眸中寒光凌然,凛冽不可直视,他望向江怜月朗声道:“常言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大哥内力尽失,小云又重伤未愈,整个兴云庄危如累卵,朝不保夕,我若是不用些手段,难道便任人欺凌宰割?何况若非江宫主和那飞鹰门对兴云庄皆心怀不轨之意,又何至于走到鹬蚌相争的地步?”
      饶是江怜月心下从未敢小瞧了李寻欢,此时竟也被那眸中忽起的冰寒之意逼得退了一步,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室内一时竟陷入沉寂。
      半晌,江怜月方垂眼低声轻笑道:“我还道小李探花终日只知纵情山水,饮酒自伤,想不到你竟还有这等智慧,虽未出兴云庄一步,一切却都在你运筹帷幄之中,我当真是大意了。可是你别忘了,如今你已经落在我手,又身中冷月宫的独门迷(河蟹)药,根本动弹不得。到了这份上,我自然有的是时间慢慢折磨你,怕只怕时间一长,李探花这一身内力连同这小李飞刀的名号,都要就此废掉了。”
      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因为李寻欢的算计而功败垂成,江怜月眼下也不顾宫主身份,声音越说越利,到得最后,连牙关也咬得咯咯作响,显然心中恨怒已极。
      事到如今,江怜月是何反应李寻欢已经不再关心,自他沦陷冷月宫开始便早已将生死搁置,纵使江怜月此时对他切齿恨恨,几欲杀之而后快,他也无所畏惧。若说挂怀也是有的,但他身处如今境地,多想也是无益。
      只是这一刻不知为何,李寻欢突然想起杨逍那有些狂傲的笑容,许是本能,那种熟悉的感觉,再联想起江怜月方才怒极道出“独门迷(河蟹)药”,李寻欢突然心念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淡然道:“看来宫主果真有些手段。先前我还道是自己整日借酒浇愁,终于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才会在临阵之时真气走岔,失手被擒,但经过这三个月来亲身体验,反复思量,方才觉出其中蹊跷。原来并非是在下自己身体不济,而是中了暗算,今日听宫主一言,果然印证了我的想法。想那十香软筋散原本是西域番僧敬献给蒙古贵族之物,珍奇非常,后来辗转为明教所得,却是失传近百年,难道真如传闻中所言,冷月宫乃是明教的旁系分支?”
      此言一出,江怜月心中的震惊非同小可,脸色一变不禁失声道:“你竟然知道你所中的是十香软筋散?”
      李寻欢对此本也不甚确定,但自从关天翔当日对他说起冷月宫与明教可能存在的微妙联系,他便对此格外留心,如今见江怜月愤怒之下将十香软筋散的药性说漏了嘴,是以便有了此大胆推想,当下临机应变,冒险出口套话,谁料竟被他一语中的。李寻欢依旧神色不变,只慢慢地坐回床边,淡淡笑道:“虽然我是个离死不远的痨病鬼,但有些东西,我所知道的却远比宫主您想象的要多的多。敢问宫主,现在可以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了么?”
      江怜月闭目转身,并不看向李寻欢,似乎是在平复焦躁的心绪,负手沉默了良久,她终于开口,语气中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不甘:“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寻欢一脸平静,微笑道:“此事的确与我无关,但若冷月宫与明教果真毫无瓜葛,那么宫主现下可否将先前从我身上取走的铁焰令,物归原主,返还于我?”
      江怜月闻言转过身,眼中带了一丝怀疑之色,却还是从怀中取出令牌向床榻上一抛,冷然道:“真是稀奇,名扬天下的小李飞刀首先想要取回的,竟然不是自己的飞刀,莫非这块令牌对你很重要?”
      她本以为自己出口嘲讽,李寻欢必要还击,谁料李寻欢自床上捡起那铁焰令,细细端详了片刻后收入怀中,之后便径自闭眼沉默,良久方才睁眼,眼中却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江怜月,你既然身为这冷月宫宫主,自然也是做得主之人。你我便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江怜月闻言微微一顿,却仍是负手而立,并不答话。
      方才连番的唇舌较量让他喉间微微不适,李寻欢也不去管她眼下是何反应有何想法,伸手便端起桌上茶杯缓缓啜饮,任由江怜月负手静立,石室之中一时静默,直到杯中的冷茶饮罢,他这才伸手轻整衣衫,淡淡开口道:“宫主是否听说过,洪武二十三年,大明太祖皇帝朱元璋昭告天下,颁布《昭示奸党录》诛杀昔日的反元功臣,二十六年再兴党狱,株连人数达两万余之多,至此,那些为一统天下立下卓著功勋的元老宿将,几乎被杀戮殆尽。”
      江怜月低头沉默不答,良久方才望向李寻欢,目中微微动荡。
      “宫主既然身居此位,想来有些事情,只怕知道的比在下更多。”李寻欢微微一叹,“这其中有多少是当年助太祖打下江山基业的明教兄弟,相信宫主您心知肚明。只是如今的冷月宫早已更名换姓,不再冠明教之号,也不知昔日的恩仇,宫主还记得多少?”
      江怜月眼中神色激烈变换,嘶哑了声音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她说出这句话似乎是费了极大气力,一语言罢,尾音尚在微微颤抖。
      李寻欢要的便是她这个反应,当下淡淡道:“当年我助宪宗皇帝平定云王之乱,圣上与太后惦念在下这点微末之功,钦赐丹书铁券,上书“清奸除逆,功在社稷,钦颁此券,赐李氏子孙三代,代代免死”,眼下在下无心婚娶之事,只怕这李氏子孙三代,也仅得在下一人而已。”
      江怜月冷冷道:“那又如何?这是赐给你小李飞刀,与本宫有何干系。”
      李寻欢微微一笑:“此物对在下而言并无他用,可宫主若得之,虽不能有三代免死之功,然见此券如见圣上。宫主可凭其上达天听,明教之事,冷月宫之事,乃至其他种种,便可当面向圣上陈情,岂非强过眼下境况许多?”
      江怜月冷冷一笑:“荒谬之言,简直胡闹!不过一块牌子,对本宫而言有何用处?”
      她虽极力镇定,然而声音中已有动摇之意,李寻欢岂能猜不到她心中所想,当即长笑一声道:“如今鞑子已去,冷月宫身为明教遗脉,‘驱除鞑虏’一事已无再做下去的必要。如今明教众人大多死于当年屠戮,如今余下之人又与那朝廷有何干系?说到底,现在的冷月宫不过也只是江湖中一个普普通通的门派而已,又何苦和朝廷纠缠不清?”
      顿了一顿,李寻欢微微叹道:“如今的冷月宫虽说还未能号令江湖,一呼百诺,但也是不容小觑的大派,宫主也是慧眼如炬,胸有丘壑之人,岂能被先人一句早已不合时宜的的遗命束缚了一切,自毁前途?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当初创下冷月宫的武林前辈见得如今境况,想来也是不愿自己的子弟从此与朝廷无谓争斗,杀伐不止,白白葬送了无数性命。”
      此话说完便不再多言,李寻欢心知点到为止即可,若是再多说下去,只怕反倒引得这位江宫主更生疑窦。他身上本就无力,这般坐了半晌,再也没了支撑的力气,当下一手扶着床沿,缓缓半躺下来。
      待他稳住了身形,忽听得身旁一直沉默的江怜月低声道:“你这块丹书铁券也并非易与之物。说罢,你既然肯拿出这件东西来,究竟是想换什么东西?”
      李寻欢并不答话,只轻轻垂了眼帘。

      再一次踏上兴云庄的土地,梅思影也不曾想过自己居然有这般勇气,独自一人来到这眼下足称虎狼之地的地方。有多少人正对兴云庄虎视眈眈,有多少人在等着她自投罗网,她并非不懂,但是,要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为了兴云庄上下而送掉性命,却是决计不可能的。
      所以,当接到那封有了答复的信之后,她便瞒着其他人,独自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了退路。想到这里梅思影不禁苦笑一声,她不知冷月宫主江怜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面对自己那甚至有些荒谬的要求,究竟会有怎样的想法。
      那信上所约的地点,乃是兴云庄的后山,转过山坳,后山的梅林中梅花早已凋落,只留下梅树丛生,阳光投射下来,勾勒出一道道明暗有致的韵律。静静打量了那梅林片刻,梅思影方才朗声道:“江宫主何苦隐匿行迹?既已到此,不若出来相见。”
      话音未落,便听得半空中传来一个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梅姑娘倒是好胆识,明知此处是龙潭虎穴,却也真的一个人闯了来。”
      梅思影一惊,急忙望向离自己不远的梅林,繁茂的枝叶间转眼便跃出十余名蒙面女子,看装束打扮,想来便是冷月宫的弟子。只见那些女子迅速地散开,分作两列,躬身行礼道:“参见宫主。”
      梅思影闻言抬眼,却见远处一个水蓝衣衫白纱遮面的女子缓步而来,举手投足间娉婷袅娜,兼之那一身衣衫广袖长裾,竟有几分汉初遗风的味道,身后更有数十名蒙面侍女簇拥环绕,越发衬得梅思影形单影孤,只是她素来性子坚强,心知事到临头已退无可退,脑中却仍谋算不已,若她所猜不错,来人正是江怜月。
      江怜月走至梅思影面前不远处才站住了脚步,双眸四下一扫,定在梅思影脸上瞧了片刻,随即盈盈一笑道:“初次见面,梅姑娘,你好啊。”
      梅思影并不答话,只是举起手中的一个木匣并一封信笺,冷然道:“不敢,小女子浅薄陋质,当不起宫主问候。承蒙宫主赏脸,如今我已经按着要求把东西带来,您是否也该遵守诺言,让我见见李寻欢?”
      江怜月眼神似笑非笑,口中却柔声叹道:“李寻欢倒是当真好福气,前前后后有多少人情愿为他搏命犯险,且还都是如花红颜。”说着她侧头向身后的侍女轻声吩咐道,“把人带来吧。”
      “有劳宫主。”
      只见那侍女应声退下去,不多时便同另一名侍女架着一个瘦削男子过来,那男子一身浅麻色衣衫,并无绳索等物束缚,却似受了重伤般步伐虚乏无力,只有勉强倚靠在那两名女子身上方可借力艰难行走。
      梅思影认出来人正是消失三月有余的李寻欢。却只静静一垂眼,待那两名女子架着李寻欢在她面前不远处站定,方才轻轻垂了眼帘,淡淡道:“李寻欢,他们把你伤的很重是不是?你还能说话么?”
      李寻欢本是半垂着头不曾抬眼,乍然听得梅思影声音,眼中竟全是惊讶之意,只是那惊诧也只一瞬,缓缓地抬起头,同梅思影眼神微微一碰,他立即转了开去,只是有些压抑不住般轻声低咳起来。
      好不容易微微平复了气息,他这才向着梅思影微微一笑道:“我没事,江宫主并未薄待于我,只是突然没来由地过了三个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侈生活,有点受宠若惊。可叹我本是个劳碌之人,一时要我这般悠闲享受,有些担当不起罢了。”
      他话音未落,却听身后一声清笑,梅思影只觉眼前一花,耳畔风声微响,连忙抬手一接,却是个青瓷小瓶。
      江怜月柳眉一扬,嫣然笑道:“他没受伤也没中毒,不过是中了我的独门迷(河蟹)药罢了。这便是解药,信与不信,梅姑娘身为神医弟子自然有数。眼下该做的我都做了,梅姑娘是不是也该把我要的东西交过来呢?”
      梅思影收起瓷瓶,冷冷道:“不敢,我自然是信得过宫主为人。只是眼下宫主身边人多势众,我不过一个孤身女子,凭的只是手里的这点筹码,宫主若是诚信肯做交换,便请照江湖规矩一手交人,一手交物。”
      江怜月一挥手,扶着李寻欢的两个女子便退了回去,失了倚靠的李寻欢身子猛晃了几下,眼看着便要跌倒,梅思影忙上前几步将他扶住。
      “人我已经交还给你,梅姑娘可以履约了罢?”
      侧头看到梅思影手中所持的木匣,李寻欢有些疑惑,不知她究竟要给江怜月什么东西,低声道:“梅姑娘,这是……”
      梅思影还未答话,江怜月却已有些不耐,不待对方有所动作,身形一转已来至二人身边,长袖挥出一拂一卷,已自梅思影手中将那木匣夺过,“喀”地一声打开簧扣。谁料她向木匣内看去之时,只得片刻脸色竟猛地一变,“你……”
      见江怜月如此反应,冷月宫的弟子便要动手,却被她一摆手止住。李寻欢看在眼里,心中的忧虑更甚,而这时梅思影却伸手扶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们走。”

      “李寻欢……”
      无论之前表现的如何淡然,如何的洒脱,抑或是如何的大义凛然,如今面对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石室,饶是关天翔百般算计千种谋划,如今也只得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眼角扫过那空荡荡的石床,上面一点苍黄蜿蜒,是李寻欢不知何时遗留掉落的发带,上前两步将那发带一把抓了起来,有些粗糙的质感磨砺着他的手心,关天翔却无心去管,只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好一个江怜月!好一个奉遗命报恩,万死不辞!”
      “不过是半日不见,想不到三殿下对本宫已如此挂怀了。”关天翔话音未落,背后忽而响起了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缓缓自那密室上方的石阶拾级而下,江怜月依旧白纱遮面,鹅黄色的长长裙摆拖过地面,带出一痕觳觫,见关天翔回过头来,当下微微一福道:“见过三殿下。三殿下一路奔波归来,还是莫要随便动气的好。”
      “哼!哪个要你来说这些假惺惺的言语。”关天翔冷笑一声,抬起手来将那发带递向江怜月,“当初订立盟约之时你我言明在先,冷月宫但凡见到铁焰令,须得听凭持令之人吩咐,不得违抗。眼下铁焰令尚还在我手中,你为何不经我同意,私自放走李寻欢?”
      他语气初时还算得冷静,愈说愈怒,脸色暗沉,眼中阴霾满布,声调随之渐高,已是怒极。
      江怜月微微一低头,伸手掠了掠鬓边发丝方才淡淡笑道:“三殿下,若非你对李寻欢私心过重,又岂会是今日这样的局面?”
      关天翔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本宫在说什么,想必三殿下比我更清楚。”江怜月突然目光一寒,“既然殿下不肯给彼此留个脸面,我又何必再替你遮遮掩掩?”
      关天翔冷笑道:“你有话快说,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处?”
      “既然三殿下有言在先,本宫若再吞吞吐吐岂非不识趣?”江怜月闻言嗤笑一声,原本妖娆妩媚的声线里带上了几分调侃之意,“那飞鹰门本是你的私人部属,三殿下你为了保存实力不肯轻易让他们现身,本宫能够理解。可正是你这一己私欲,将这步后棋白白送去给了李寻欢,让他钻了空子。三个月前你我在梅林设局将李寻欢擒住之时,我的手下正在围剿兴云庄,偏偏在那个时候飞鹰门多管闲事地现身插手阻碍。若非双方同为你效力,却又互不相认,自家人莫名其妙打了起来,梅思影如何能趁乱护着龙小云逃掉?”
      关天翔衣袖一翻,一掌拍上身侧石桌,足有尺厚的石桌在他这一掌之下碎成几块,轰隆跌落在地,只见他怒道:“江怜月,你不要转移话题!如今铁焰令尚在我手,你没有来质问我的资格!我问你,你既知道我们定有盟约,为何中途变卦放李寻欢离开?”
      “变卦?”江怜月微微挑眉,清丽的眉眼间尽是嘲讽之色,“三殿下心里想着什么,别人不清楚,只怕还瞒不过我。若是你对李寻欢不曾抱着私心,当初为何不干脆让我下毒杀了他,反倒用我宫中的独门秘药永生之门去害龙小云?昔日诸葛亮招降孟获都曾七擒七纵,殿下若想效法卧龙先生,为何本宫才刚刚放了他一次,便沉不住气了?还是说,李寻欢比你早一步洞察先机,轻描淡写便让冷月宫与飞鹰门相互牵制,他的才智让你又妒又恨了?”
      关天翔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怒火压下,望向面前的女子,“江怜月,你别忘了我们的合作协议。你只管按照我的安排行事,其他不必多言,这一次就罢了,以后若胆敢再擅自行动,休怪我不客气!”
      江怜月闻言脸色一沉,衣袖一拂沉声道:“不客气?本宫倒要问一问,冷月宫尚在寻找另一块铁焰令,而此令就在李寻欢手中,此事你早已知晓,却为何隐瞒了个彻底?”
      “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关天翔冷笑道,“我知道便须得告诉你么?好让你也替他完成三个心愿?”
      “先代宫主传下的铁焰令一共两块,二者各有不同用处,只怕三殿下早就觉得一块铁焰令不够用吧。你用这一块调兵遣将玩得风生水起,可说不定另一块拿在手中,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这其中奥秘,又岂是你能够猜度的?还是说三殿下真当我冷月宫中无能人,你不说,我便找不到了么?”江怜月袍袖一挥,目光中的寒意愈发强烈,“也罢,你所提出的三件事如今我已一一办妥,对鞑靼皇族所做的三个承诺也已尽数完成。今后我们便各行其道,两不相干。”
      关天翔怒极反笑:“江怜月!你这是在威胁我?”
      江怜月轻轻一笼衣袖,转身向门外走去:“三殿下,原本我们便不是同一条道上的。当初助你,一来觉得你还算是有些头脑之人,二来铁焰令之约不可不尊。如今誓约已了,既然你我相看两生厌,索性就此分道扬镳,免得日后反目成仇之时,对不起先人的情分。”说罢衣袖一扬,一本薄薄册子已飞向关天翔面门。关天翔伸手一接,只听江怜月淡淡道:“这卷东西你好生收着,算是本宫最后送出的一份大礼,望你今后好自为之。”说罢竟是再不看关天翔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望着江怜月离去的背影,关天翔握着那本书册并发带的手乍然收紧,两样物事在他手中几乎粉碎:“你!……好,好!终有一日,我会教你们这些魔教余孽为今日毁盟之事付出代价!”

      夏末的微风刮过有些空旷的院落,扬起一片微微萧飒的秋寒味道,但如今终究是八月,暮夏的气息仍是带了不少,微凉的风如丝绸般轻轻掠过,散发着迷人的醉意。
      这小院精致无比,假山奇石,亭阁花草,与兴云庄中的景致不同,这院落主人爱极了桂花,眼下正当八月桂子飘香,李寻欢倚着青石桌独坐,任由那院落里满植的桂花随风纷撒,落了他半身清香幽然。
      那一日梅思影不知用了何物将他从冷月宫中换了出来,自此两人来到这个僻静的小院中已有两日,只是一切的迷雾仍未拨开,很多该明了的事情,也无一丝头绪。
      轻轻叹了口气,李寻欢探手入怀,取出一物细细摩挲,正是杨逍赠予他的明教铁焰令。那日,他自江怜月处要回了这块令牌,但随身的刀囊却究竟未曾送回。其实对他而言,江怜月肯将铁焰令还给他,便已经足够,莫说他的飞刀不过是太原铁匠铺里三个时辰便可打造好的,最普通不过的刀,便是让他用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交换,他也绝不迟疑。
      将令牌小心翼翼地收好,李寻欢微微一垂眼,叹了口气,旋即抬起望向天际。他自午后晏起,便在此处一直坐到了现在,眼见得月上中天,一轮皎皎冰盘高悬夜空,银华倒泻,沐了这花木葱茏的小院一层朦胧,李寻欢心中忽起吟哦之感,忍不住一声轻叹:“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他这边吟咏未罢,却听身后一个声音淡淡道:“中秋颂月的诗词何其繁多,李探花满腹诗书却偏要吟这首,当此花好月圆之期,未免有些煞风景吧。”
      李寻欢转头看去,只见院落的一角梅思影衣袂当风,身影娉婷,手中托着一个托盘,隐隐的菜肴香气也随风吹入了鼻间。李寻欢不禁一笑,不着痕迹地掩去了方才那股有些萧飒颓然的情绪,起身拱手笑道:“梅姑娘。”
      梅思影缓缓走到他身边,将手中托盘放在青石桌上,似是有些不经意地道:“小云还是不同你说话么?”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这本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小云他大病初愈,自然不愿对我这无关之人多耗费心力。梅姑娘也不必忧心。”他话未说完却见梅思影满眼不赞同的神色,当下笑笑岔开话题道,“对了,大哥他……还没有音讯么?”
      见对方这般问起,梅思影也不便在小云的事情上同他过多纠缠,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前几日关先生派他手下之人前来传话,说他此次来到太原本是有要事待办,之前因为小云中毒,以及之后接二连三的出事,没功夫去监管,如今得了空闲,是以起身前去主事,一时间还无法回来罢了。如今这个局面,他也不会再遭到什么人的追杀,算得上安全无虞,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心。”
      李寻欢闻言微微一笑,挑眉道:“看来飞鹰门的人虽然不择手段,倒也算言而有信。”
      “原本关天翔就只是被殃及的池鱼而已,若非他硬要买下这兴云庄,飞鹰门又何苦冒着得罪更多人的危险对他追杀到底?如今你将云王的藏宝图拱手送给了飞鹰门,凭空得了亿万财宝的他们自然不会再多做纠缠。”梅思影倚着青石桌缓缓坐下,抬头看着李寻欢,淡淡道,“只是,将那藏宝图就这么拱手送出去,你这样做不觉得可惜么?”
      说到这里,她眉头微微皱了皱。
      她清晰地记得,在李关二人梅林遇袭的前一个晚上,原本应约来向她索取药方的李寻欢,一反常态地进到她厢房之中,甚至关上门,上了栓,显得十分小心翼翼。难得见他有如此举动,梅思影心下不由得一怔,谁料不待她另作他想,李寻欢脸色忽而一正,对着梅思影便是一躬到地,“梅姑娘,小云如今昏迷不醒,大哥内力全失,在下孤立无援,可托之人,只得梅姑娘一人而已。我料定不出两日,兴云庄必有大事发生,还请姑娘助我一臂之力。”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绢子递给她。
      梅思影尚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见对方语气慎重,便知事有蹊跷,忙接过白绢问道:“此乃何物?”
      “这件东西,请梅姑娘替我小心保管。若我猜得不错,过不多久,它便会有大用了。”望着她的眼睛,李寻欢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谨慎,“这上面绘了云王朱瑞埋藏财宝之处的图像,我将它一分为六,梅姑娘你手中的,便是其中之一。其余五份,我已陆续联系了飞鹰门中人,将其逐一交给了他们。”
      梅思影闻言眼神一变,面上却仍未动颜色,低声道:“那么你将这最后一份交给我,所为何来?”
      “冷月宫觊觎兴云庄,非止一日,想要小云性命,也并非一次不成便可罢手的。”李寻欢眼神沉郁,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时语气变得郑重无比,“眼下兴云庄上下几乎没有自保之力,想要能从飞鹰门和冷月宫的夹击中全身而退,除去将藏宝图交出,我没有其他的法子。”
      “所以你要我身带这份藏宝图,作为必要时让飞鹰门出手的筹码?”梅思影应变极快,此时已明了对方的心思,但她却有另外的想法,“有道是人心难测,你这般信任我,就不怕我加害于你?”
      李寻欢闻言淡淡一笑:“梅姑娘若要在下性命,一味药足矣,又何必多费手段?况且你与诗音旧交极深,怎会置小云生死于不顾?”
      梅思影嘴唇微微一动,终究还是没有接口。
      从怀中取出一截竹管,李寻欢顿了一顿方道:“我已和飞鹰门讲好,若冷月宫袭杀兴云庄,梅姑娘请带上小云并兴云庄上下,自密道脱身,若是路上遭遇冷月宫之人,可燃这烟火为讯,他们自会前来协助。待到安顿好小云他们之后,你将这最后一份藏宝图奉上,从此我们与飞鹰门两不相欠。”说罢双手持物,将烟火弹恭敬地递向梅思影。
      接了那烟讯,梅思影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站着思索了良久,突然眼神一沉,尽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保持平静,“李寻欢,你既然已经将一切尽数算好,那么我们脱身之后,要如何与你会合?”她料定李寻欢对整个计划必定有所隐瞒,但还是希望他不要总是选择独自承担一切,至少也要保证他自己的安全。
      但李寻欢终究没有再告诉她任何事,只是微微一笑,“到时候我自有主意,梅姑娘不必忧心。”说罢他便不再多言,躬身一礼后转身出了房门,留下梅思影无言地看着手中的烟讯,脸色苍白。
      念及当时情景,梅思影不由得一叹:“你这人也当真胡闹。眼下整个兴云庄上下都被占了,我们若非蒙方大夫收留,便连个安身之地都没有。你倒好,将那藏宝图交给了飞鹰门,岂非摆明了连兴云庄也一并送了出去?就算你不可惜那宝藏,总不会连兴云庄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大夫本是李家世交,自然可以性命相托。”抬头望了望夜空中明亮如镜的圆月,李寻欢随即也在石凳上坐下,淡淡一笑道,“再说,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更何况这连借花献佛都算不上,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东西罢了,有何可惜之处?至于兴云庄,在冷月宫和飞鹰门分出胜负之前,想必不会平白无故变成白地的。”
      “子虚乌有……莫非你……”梅思影似乎听出了弦外之意,忍不住惊呼道。
      李寻欢坦然一笑:“我早说过,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云王的宝藏,但是既然飞鹰门为此执着了整整六年,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只好造给他们一张假地图。没准他们按图索骥,最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兴许真的会有所斩获也未可知。”
      他说到此处,语意冷诮,尽数是对飞鹰门的不齿,梅思影望着他的神色,不由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做,就算瞒得了一时,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若等到飞鹰门的人想通其中关节,再度卷土重来,到那时你又将如何应对?”
      抬手取过桌上的酒壶自斟一杯,闭上眼缓缓啜饮品味,李寻欢的脸上浮起一抹惬意的微笑,口中却故作无奈地叹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一切顺其自然吧。”
      话到此处,却见梅思影微微蹙眉,静默不语,李寻欢脑中一昏,竟没来由地想起了当年还在李园之中,他和幼时的表妹猜谜玩耍的情景。那时候林诗音想不出答案,便也像现在的梅思影这般,安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出答案。
      这样的眼神和表情实在太过熟悉,竟然让他不知不觉产生了错觉,李寻欢下意识地微笑起来,带着淡淡的宠溺和无奈,开口解释道:“怎么说那张图也是我花费一月之功精心绘制而成,想来飞鹰门一时半刻还难辨真假,只要有了这段时间,我便能让小云,大哥,还有梅姑娘你全身而退。我李寻欢这辈子骗的人何止千万,怪只怪六如公子的六如里,没有‘重诺如山’这一条吧。至于冷月宫方面,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江怜月她不会再对兴云庄的任何人轻易出手了。”
      原本此番话是想让对方宽心,但梅思影见了李寻欢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却沉默了良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是早知你心中已有退敌良策,我又何必多此一举,答应那个女魔头提出的条件,来换你的自由。”
      陡闻此言,李寻欢微微一怔,突然想起前日在梅林中的那一幕,心下的疑问随之浮现。他并非拐弯抹角之人,当下脸色微正,开口道:“梅姑娘,前日在梅林,你交给江怜月的到底是何物?为什么她看过之后会有如此惊讶的表情?你……是不是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梅思影抿着嘴沉默,并不立刻回答李寻欢的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的脸,似乎要透过那双虽饱经世事却仍然澄澈如初的眼眸,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般沉寂良久后她终于开口:“李寻欢,我想问你,若是上天给你第二次机会的话,你会把你心爱的女人再次送给别人吗?”
      原本一片沉静的目光微微一颤,李寻欢望了一眼面前的女子,随即放下手中的酒杯,尽管他不知道梅思影为何忽然提起旧事,但纵已事隔多年,当他再次面对当年之事时,才发现原来看似已经消隐的愧疚,其实依然是那么的强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努力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绪,让自己显得尽量平静,“我当初之所以那么做,是怕表妹受到我的连累,若是她执意同我一起,遭仇家毒手暗算,我如何能够心安?”
      “可你怎么知道你的表妹为你而死,便比不过以后相思无望,生不如死?”
      将盘旋在脑海中多年的想法吐露出来,他原本并不指望能够得到旁人的认同,当听到对方如此平静的反问时,李寻欢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清丽女子,忽然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微笑。
      “梅姑娘,你与诗音交情极好,你说,如果诗音地下有知,是否愿意见到我因为失去她活在这世上,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说到此处,心下纠结一痛,想起那个言笑晏晏的女子的旧日容颜,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如果再给我第二次机会,我不会主动让出诗音,她是个人,并非一件东西,她有自己决定的权利。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会尊重她的决定。如果诗音选择我,我会与她同生共死。”
      他这番话虽说是回答梅思影,此时听来却更像说给他自己一般,目光因为回首往昔而透着些许柔和与忧伤。梅思影看在眼里,沉默了良久,最后不禁长叹一声,“人不应该忘却过去,却更不能为此沉湎,甚至难以自拔。如今的小李飞刀,即便依然痼疾缠身,却不再像以前一样借酒浇愁,自暴自弃,这不是很好么?林诗音在九泉之下看到也会倍感欣慰。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正视自己的过去,用一颗平常心去追寻你自己将来的幸福,因为那才是她的真心所愿。”
      翦水双瞳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暮夏风景,梅思影的神情依然一派沉静温婉,但方才的那段话,本应是局外人对一段无可挽回的感情的冷静评说,从她的口中说出却带上了难以形容的情愫。李寻欢听在耳里,眼睫不禁轻轻一闪,旋即轻轻地垂下,许久都不曾再开口说话。
      两人这般静坐相对,沉寂良久。终于还是梅思影开口打破了这沉默的气氛,轻轻掠了掠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正容道:“江怜月找我,是想问我要一样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属于我的东西?”李寻欢闻言微微回神,“在下身无长物,有什么值得别人觊觎?”
      梅思影微一沉吟,开口道:“多年前,一代奇侠王怜花将他的毕生绝学写成了一本叫做《怜花宝鉴》的武功秘笈,并选中你作为他武功的继承者。只是当时你恰巧不在,所以《怜花宝鉴》便暂时由你的表妹林诗音保管。王怜花武艺登峰造极,已近神人,若是他的一身绝学落入恶人之手,江湖便再没有太平日子。正因如此,林诗音不愿见到你被无端卷入江湖纷争,所以在得到此书后她对你隐瞒了一切,自己默默地替你看护这本秘笈。不知为何,这个秘密竟然被江怜月知道了,于是她找到我,让我用《怜花宝鉴》换取你的自由。”
      “诗音她……为了我……”
      这件事情李寻欢是第一次听说,他在林诗音死后自毁自伤,对林诗音的遗物往往不忍一触,便是看到了,也只是静静望着发呆,决计不会去动上一动,如今梅思影却说出这样的事实,李寻欢不由得心中大恸。于他而言,虽然早知林诗音对他情深不忘,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所以为的“情深”,竟是不及诗音对自己的一星半点,心底突然撕裂般一痛,一口气未曾压住,登时呛入肺里,李寻欢连连咳嗽起来。
      见他如此情伤,梅思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待到他气息稍平后,这才再度开口道:“林诗音拿到《怜花宝鉴》后不久便毁掉了原书,将其中的精妙绝学抄写在了一本手札里。我受托在她死后代为看护,可这本手札却在六年前从兴云庄的书房中不翼而飞。事后我虽百般找寻,却是全无头绪。直到冷月宫来袭,你生死未卜,江怜月提出交换条件,我才将这一切写在信中告诉她。如今她还你自由却没有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只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梅姑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对方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选择开口,梅思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轻轻地点了点头,淡淡道:“你说罢。”
      李寻欢站起身,望着面前宁和平静的女子,目中隐现悠远之意,随即他平静地说道:“记得那一日傍晚,我重回兴云庄,在诗音的墓旁,第一次与你见面,虽然只看到了你的背影,听到你的声音,我却毫不犹豫地叫出了诗音的名字。”
      梅思影淡淡道:“我也说过,我和她只是身形相仿,声音相似,容貌脾性却是没半点相同,你认错人了。”
      李寻欢却似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一般,只自顾自地痴痴道:“蜜炙火腿和酱牛肉,除了诗音以外,没有人知道我最喜欢的便是这两样小菜,可在梅林外的茅屋之中,你却将这两道菜端了给我,色泽和口味,与诗音以前所做的毫无二致。”
      站起身来,梅思影的表情依然平静,声音却出现了细微的波澜,“我既然是林诗音旧友,林诗音以前和我提起过你的喜好,学两个菜罢了,又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我也说过,我会那么做不过是出于一个大夫尽力满足病人的需求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声音中虽有跌宕之意,却语意淡淡,无悲无喜,李寻欢似乎不愿意再这样继续兜圈子,突然疾声道:“不!我是说,你其实就是……”
      “我是林诗音的朋友!”抢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梅思影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难掩的焦躁之感在这个方才还宁静平和的女子身上乍然升起,让谈话顿时陷入尴尬的沉默。良久后她缓缓抬起脸,望着李寻欢的眼睛,一字一句,静静道,“李寻欢,能够与你相识,并肩御敌,共历生死,尽管时日不多,但我心中早已将你当做最亲近的人。在这段日子里,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便像是一家人一般,即使过去我们之间有什么不甚愉快的过节,如今也统统烟消云散了。其实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已经足够,你我现在的状况不是很好么?”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沉静,便似早已料到会这一天到来一般,脸上重新回复到了熟悉的清冷淡然,仿佛刚才那冲动的一瞬从未存在过一般。
      李寻欢望着她,心中刚刚升起的希冀在梅思影沉静的眼神中一点点消散,最终归于带着深深苦涩的平静。低下头吐出一口长气,双手死死地握拳,却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终于,他平静了下来,重新抬起头,“对,这样很好,这样很安稳。”说着却转过身去,背对梅思影,面容隐在桂花树的阴影里,教人看不出表情,只有故作平静的语调下那有些沙哑的声音一字字缓缓吐出,“‘梅间悼亡何曾忘,花下走笔谁添香’,原来……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梅思影并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背影,半晌,李寻欢转过身来,向着她轻声道:“梅姑娘,实不相瞒,我知道那本手札如今在何处。”
      微微垂下眼帘,梅思影淡淡一笑:“果然如我所料,《怜花宝鉴》其实一直在杨左使手里吧。”
      “梅姑娘,其实杨兄他只是……”李寻欢虽不知梅思影是如何知道的,却从心底不愿杨逍被她误会,急忙开口解释。
      话未说完,梅思影却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六年前的事,我从小云那里听过一些。”话到此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轻轻叹道,“况且光明左使的为人,我还信不过么?”
      李寻欢却再度陷入沉默,脸上的表情带着奇异的色彩,难以捉摸。忽然一阵熏风拂过,几朵含苞待放的桂花轻轻掉落在他的手心,不同于梅花的孤傲不群、遗世独立,那星星点点的嫩白看似细小,却在不经意带着沁人心脾的馨香。愣愣地注视着手心上的花朵,似乎被它摄去了魂魄一般,李寻欢久久地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看情形,想必你已知晓杨左使的下落吧。”抬手将青石桌上的一盘月饼端到李寻欢面前,梅思影浅浅一笑,“我知道,你要去做的事情总会有它的理由,也没人拦得住。今日正值中秋佳节,尝过我亲手做的月饼你再走罢,我会和小云在这里等着你们。”
      “我们……”以为自己听错了,李寻欢侧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惊讶。
      “嗯,我会好好照顾小云,若是关先生有消息也会替你留意。”梅思影笑着将托盘往前一送,目光中闪烁着以往从未有过的柔和色彩,语气平静地仿佛是在述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盼你早日寻到杨爷,同他一道归来。”
      拿起盘中的月饼浅浅地尝了一口,李寻欢闭上眼细细品味,软糯的馅料可口香甜,是他多年未曾再尝过的家乡味道,睁开眼抬头向夜空望去,此时的月华澄澈如水,映照在他的眼眸之中,涤荡起的却是一份令他神往已久的解脱。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面对此情此景,李寻欢心中跃出的,竟然是这样一句旧词。
      旧人未逝,万事却休,杨兄,如今我与你,虽相隔百年,形距千里,却惟愿今后岁月,年年共此话婵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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