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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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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陆蕙纨,江南陆氏嫡长女。
我现在郁闷得很,入宫方才一月,便进了冷宫,还不知道家中父母会怎么数落我。
至于我进冷宫的缘由,我其实不是很想说,因为太蠢,太丢脸了。
那天,我和众妃子受皇后之邀,去御花园赏花品茶。
这本来没什么,宫中太寂寞,妃子们经常搞这些活动打发时间。
于是,那日我穿着尚衣局新裁的水红刻丝浣花锦花笼裙,欢欢喜喜去赴宴了。
我到的时候,皇后娘娘还未到,我便先向贵妃娘娘和各位娘娘请安。
贵妃娘娘抬了抬手,开口问众人:“你们说,今儿这芍药,是不是开得比那牡丹好甚多?”
芍药花期比牡丹长,开得好些也实属正常。
贵妃宠冠后宫,大家乐意应承她,都答“是”。
只有我闪躲这个话题。我来时,家中父母便叮嘱我要小心翼翼,尤其不能犯蠢拖累陆家。
这倒好,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在这群人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贵妃娘娘扫来一个凌厉的眼光。
“陆贵人,你说呢?”贵妃娘娘笑着对我说,我却很害怕。
犹豫片刻,我本着不得罪贵妃娘娘的心思,开口说了一句“芍药确实开得好……”。
我话还未说完,皇后娘娘就恰好来了。
我心中咯噔,我完了。
方才那么多人应和贵妃,还含着一些嘲讽皇后之意,却只有我,被抓了现行。
只怪我出门没看黄历。
“新来的贵人不太懂宫中规矩,今日怎生穿了这个颜色。”
我低着头,余光看见皇后娘娘的手分明指向了我,却是对着贵妃说这话的。
贵妃那日穿的是比我大胆很多的茜红。
同样是指桑骂槐的话,贵妃的脸色瞬间很不好看。
后来这事,惩罚自然落在了我头上。
并不是所有的皇后娘娘都是宽容大度的,我们这位皇后娘娘,不由分说,让我去“北边”好好磨磨性子,反思反思。
皇宫八角,几乎处处繁华,唯有北边殿宇破烂,无人居住,后宫人背地里叫之“冷宫”。
说来可笑,我来皇宫个把月,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就成了后妃争斗的牺牲品,
进了冷宫。
于是乎,我现在在冷宫已经浑浑噩噩过了两个月了。
我整日无所事事,恍惚得很。
数落叶,数飞鸟,贴着冰冷斑驳的墙头,只为听清过路宫女偶尔的嬉笑声。
不能疯,一定不能疯。我告诉自己。
在我快绝望到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来了。
我看着冷宫废弃无比的大门在我来后第一次打开,吱呀吱呀,像是老者垂死的shen yin。
那时候,我坐在外殿的门槛之上,眯着眼,打量着来人。
肤色很白,不太健康的那种白,眼睛很漂亮,丹凤眼,眼睛微微垂着,我看不清他的神色。身量应该已经长成,比我高出许多,只是有些过于清瘦了,这么站着,倒是比我这个在冷宫呆了两个月的人还要单薄。
圆领鸦青色袍衫,巧士冠。
哦,是个小太监。
“奴才姓薛,做错事被罚来冷宫服侍陆娘娘。”声音朗朗。
他揖手向我行礼,弯着腰,却没有丝毫奴气。
陆娘娘,好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我两个月没有说过话,想说点什么,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憋了好久,才吐出一个沙哑粗浑至极的“嗯”,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神色如常,慢慢走过来,路过我时,又微微鞠了个躬,而后进了内殿。
就这样,他在冷宫住了下来。
冷宫其实也没什么活好干,他整日里,就是替我扫院子,按时从门缝下为我取饭,应我的要求每天晚上给我讲笑话,都是一些在我看来很无聊的笑话。
偶尔,被我逼着去打蟑螂和老鼠。
多说一句,他每次打蟑螂或老鼠的时候,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手都是抖着的,我虽然比他还胆小,但反而每次都“嗤嗤”地嘲笑他。
渐渐得,我和他熟稔起来。
我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会说许多我压根听不懂的话,会经常忧郁的仰天看云。
总之,完全不像一个太监。
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讲完笑话准备退下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等一下,这么久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笑着问他的。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终日无波澜的眼眸躲闪了一下。
我刚想说,不说就算了,左不过是个名字而已。
他却开了口,语调平稳地对我说:“娘娘应该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我姓薛,单名一个轸,江南道人。”
他说“我”,而不是“奴才”。
我吓得瞬间站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
我进宫前一晚,父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是——
见到姓薛的太监要躲得远远的,晦气。
我儿时曾和与薛郎君家的大儿订过娃娃亲,交换过八字,知道薛小郎名叫薛轸。
薛轸,人如其名,如星璀璨,听说是文采斐然,风度翩翩的好儿郎。
薛家在江南又是和陆家齐名的书香世家,家中父母都很满意这门婚事。
可谁曾想,命薄缘悭。
听说,薛轸16岁那年,写了一篇文章替前线的一个叛将求情,皇帝震怒,把他抓进了宫。再有消息时,竟成了阉人。
不止我父母,整个江南道都惊了。
他们都说,五十年才出一个的文曲星,堕了。
后来又出现了一些不好的流言,先是薛家,后来蔓延到姻亲陆家。
我们家自然早早解除了婚约,父亲母亲脸色都很不好,本来是麒麟才子的准女婿,一夕之间,成了卑贱至极的阉人,这对陆家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因此再也嫁不了好人家。时年正好碰上皇帝选秀,我便进了宫。
其实,那小太监说他姓薛的时候,我便有了几分怀疑。
这么多天观察下来,怀疑渐渐加深。
但我始终没敢确定。
他倒好,却是一点也不瞒我。还怕撞名,特意强调了是江南的薛轸。
我苦笑。不知道现下该说些什么。
“昔年流言当是波及到了娘娘家,现下娘娘既已知晓,我也不愿再瞒,我来冷宫,实是来还债的。”
还债?也是,若不是他,我不会进宫,更不会受此不蒙之冤。
他说的好生轻巧。
他以为他现在是谁,来冷宫伺候我,讲几个无聊至极的笑话,就是还债了?
我气急,唯一一个在冷宫陪了我这么多天的人,竟然是怀有目的的。
“薛公公,你害我这么惨,妄想就这么来冷宫一遭,当作还债?”
我其实并不是温婉又善解人意的女子,平时都是装的。现下为了解恨,什么恶毒话都开始说出来了。
他应该,最在意别人叫他“公公”吧。我心中冷笑。
果然,我话还没说完,他的脸色就青了。
我看见他的手握成拳头。他在隐忍。
我却当作没看见,只是交叠着双手,冷眼看他。
后来过了好久,我听见了他轻轻的叹气声。
“若我说,我愿倾我所能,替娘娘达成三个心愿。这样,可否?”
他抬眸,第一次正眼看我。
眸光清澈无比,瞳色清浅,只是无光。
那一刻,我才深深为他惋惜,也为自己惋惜。若没有意外,他现下,本应是我的丈夫。
我承认,那双眼睛,让我动容了,我答应了他。
我提的第一个愿望,是知道他当年出事的真相。
不是我所听见的人云亦云,而是他,亲口说出来的真相。
我知道,若我不拿心愿换,他永远不会和我提及这个话题。
这是一个死去的齿少心锐的少年郎,一辈子的伤疤,至死不愈的伤疤。
“你当真要听?”
我点点头。
他又微微仰头,似是在回忆,最后,用最平淡的口吻对我讲:
“镇守西北的钱蒙将军,算起来,也是江南道人,是我的忘年交。三年前在与突厥之战中孤军之下投了敌,陛下听闻后龙颜大怒,竟下了族杀其亲眷的命令。
我信钱蒙的人品,知其不是贪生怕死,无家国情怀之人,更不想其族人无辜受此连带之冤,时年正值我赴京殿试,知道考生的答卷都会最后呈给陛下过目,便大胆在考卷之上写了替钱蒙及族人求情的文章。
许是我少时听多了‘璧坐玑驰’‘朝成暮徧’的夸赞,我那时,总是对自己的文采充满自信,以为靠一篇文章便能改变圣意。
现在想来,还是年轻气盛,做事未曾掂量后果。
陛下自然大怒,不过却没有直接杀我。他抓我后,又向薛家放话,若是肯交万两赎金,再加上薛家三世不得为官的承诺,便放了我。”
我听到这,心咯噔了一下,难道,是薛家放弃了保他的机会?
“他们都说,你是五十年难遇的文曲星。”我的声音有点虚,我怕他的答案。
他听了我的话,只是笑。
我却不想看他这样的笑。因为太苦涩,太悲怆。
“你都说了,是五十年难遇啊!五十年后,或许不到五十年,薛家便有后生能赶上甚至远甚于我。五十年与三世,后者再加上万两赎金,哪个更划算呢?”
我哑口。
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世上怎会有父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我大叫,声音变了调也没察觉。
薛轸却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我听着他一口一口说:“你是陆家女儿,难道不曾听说,我父母早逝,家中做主的是我大伯,连你我交换庚帖,也是他出面与你父母交换的。”
是啊,陆蕙纨应是知道的。
“我……我是知道。只是觉得,他们这样,未免太过残忍。”
他摇头:“不,我刚知道陛下下这个命令的时候,便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薛轸他,比所有人都先知道自己的结局。
他被囚于宫的那些天,该是多难熬,多绝望,数着自己的死期。
“陛下后来却是不知怎么免了我的死刑。”
他淡淡地说。
不知怎么免了我的死刑。他怎可如此云淡风轻的讲出这话来。
薛轸啊。
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他愣了愣,抬头看我一眼,没想到我会哭。
“娘娘不用同情我的。”
因为活着,因为还能有机会达成未完成的夙愿,很知足很知足。
这,是我后来慢慢明白的。
“大底就是这样了,娘娘的第一个愿望有些浪费。”他的情绪倒是比我收得快,云淡风轻的一揭而过。
比起来,我就有些狼狈了。
我慌慌张张拿衣袖擦掉眼泪和鼻涕,平静下来后,努力板着脸,一点一点说:
“薛轸,我在冷宫无聊得紧,你陪我三年,这三年,不许叫我娘娘了。
这是我的第二个愿望。”
他听后连眼睛都忘了眨,像是未曾预料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
其实,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意外。
我为什么要留他呢?又为什么以三年为限?
那时我脱口而出的第二个愿望,应是我一生中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只有一点遗憾,他虽然答应陪我三年,却依旧一直叫我娘娘。
我对此很不满。
“薛轸!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娘娘’了!你如果不想叫我名字,可以叫我‘阿娈’,呃,我父母都是这样叫我的。”
我说完,自己都颇为尴尬。
于是又补了一句:“你若不叫,我以后就叫你‘薛公公’了,你信不信!”
可他在这个问题上却是从未屈服于我,到后来,他甚至淡然接受了“公公”的称谓,但还是依旧叫我“娘娘”。
薛轸他,内里是一个固执到死的人。
忽略这一点,其他都好。
我很爱找他说话,总是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他。
“薛轸,你是怎么来的冷宫?”
“我本在宫中做文史,后来不小心弄污了宫中藏书,被贬于此。”
“撒谎,你应是嗜书如命的人,怎会不小心弄污书籍!”
他定是为了我,特意来的冷宫,我想。
薛轸说谎的时候,耳朵根会发红。
我捂嘴笑。
“薛轸,你教我写字好不好,我曾在庚帖上见过你的字,很好看。不像我,字像蚯蚓爬~~~”
起先他并不怎么理我,后来被我闹烦了,便极无奈地说:
“这里没有笔和纸墨。”
他没有问,为何书香世家出身的嫡女为何写不好字。
我却很开心,指着外面的泥巴地,说:“怎么没有,以地为纸,树枝为笔。”
我的脑子向来和寻常人不一样,难为他还答应了。
他捡了根树枝,本想写我的名字,我摇了摇头,制止了他:“还是写你的吧。”
说完擦了他写了一半的字。
他眉头微拧,越发糊涂。
最后被我忽悠着写了一遍又一遍的“轸”字。
嘻。
“薛轸啊,他们都说你是文曲星诶,那你为我写首诗怎么样~~~”
“娘娘,我早就不写诗了。”
“那你随便夸我一下吧~~~”
薛轸沉默。
“娘娘,我夸不出来。”
我生气了。
“薛公公,算我看错你了,你是流星才对。”
他不恼,从来不恼,我的气总是没处撒,最后只能一点一点自己散掉。
一点一点散掉的是气,一点一点凝聚的是又是什么?
我已经没有时间深究了,因为,
已经是第三年了。
我很苦恼,薛轸好像和三年前来时一模一样,丝毫未变,可我,却变了。
我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每日见到他,眉头都会歪歪斜斜地皱着。
很快,我又自己想开了,我想着,第三年的最后一天,我去和他说:“薛轸,我的第三个愿望,就是你留下来,和我一起在这里,对,就我们两个。”
一辈子,在这里。
他一定不会拒绝,退一万步来讲,他是一个信守诺言的君子。
只有我,是自私的小人。
不过,那又怎样?
旧年夜的那个晚上,烟火璀璨,据说,那时一个收成极好的年。
连送饭的门缝,都多出一瓶花雕酒。
那人说,过新年了,陛下今年高兴,宫中上上下下都有赏。
我也挺高兴,倒是薛轸怕酒中有毒,不让我喝。
我努努嘴,陛下要杀我,怎么会这么麻烦,就连皇后娘娘,怕都是忘了我这号人物了。
薛轸还是不肯。
后来还是倒了些给老鼠试试毒,没异样后再准我喝。
只我一人喝,薛轸是不喝酒的。
花雕是老花雕,醉人得很,我喝到一半,醉意有些上来,胆子开始大起来。
我忘了我问了薛轸什么,或许是“你能不能陪我一辈子”,又或许是更甚的“我发觉自己喜欢你,你呢?”
但薛轸的答案,我却记得清楚得很,怕是临死前都记得住,想忘都忘不了。
他说:
“您是娘娘,而我,永远是阉人。”
多么残忍的话啊。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
因此,没可能,留不得,也不会有喜欢。
我猛地被酒呛得半死,喉咙像火烧一样难受。
我不在意啊,一点也不在意啊!世俗看法也好,你的身份也好,我都不在意的。
我唯一在意的,是你,只是你。
这话,我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说了怕也是自取其辱。
我好难过。
我开始装醉,开始不停地给自己灌酒。
后来,倒是自己真醉了。
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中,
我听到他低沉压抑的声音,不似平日的云淡风轻。
“阿娈——
对不起。”
我闭着眼,笑得极灿烂。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他说我的最后一个愿望。
我说,我不想在冷宫待下去了,你想法子把我弄出去吧。
说完扭头就走了,不再关心他是否能够做到。
天知道,我做出这个决定有多艰难。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了,我留不住他,却又不想困住他。
他说“好”。
我讨厌他永远这么顺从的一面,我又想生气,又想讥讽他,临了,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我突然发现,短短三年时间,自己变得好像他。
自那日后,我有一个多月未见过薛轸。
我想着有些好笑,原来这冷宫,自始至终,困得都是我一个人罢了。
再后来,冷宫斑驳的大门又一次打开。
我看到一只金靴。
再后来,金靴的主人牵着我的手,出了这座囚牢。
路上,我与他同乘步辇。
他依旧搭着我的手,温和地与我说话,我也温良恭谨地回他话。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
思绪却飘得老远。
我想起了这天的前夜。
我与他在冷宫的最后一次见面。
“娘娘明日好好准备吧,好运将至了。”
他说这话,真像是那些低眉献谄的太监。
我不想接这话。
我凑近和他说:
“薛轸,像你满足我三个愿望一样,你提三个你的愿望,我们一笔勾销,怎么样?”
他退了一步,极淡地笑了笑,而后,抬头作深思状,缓缓开了口,却是不看我。
“我吗?我这一生,所求甚少。一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二愿鱼在在藻,有莘其尾;三愿……”
“三愿什么?”我性子急得很,忍不住发问。
他却再也不答了。
他走了。
任我在后面死命地喊他的名字,喊到嘶哑,他都未回头。
薛轸啊,若我说我后悔了,你肯不肯……肯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薛轸。
不久后,他便死了。
死得波澜壮阔,天下皆知。
他的死讯还是陛下告诉我的。
陛下日理万机,却专门腾出时间来看我,与我说:
“薛家那小子自尽了,你知不知道?”
谁?谁自尽了?
我那时打翻了一盅茶,给陛下的。
“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在冷宫陪你待了三年的小太监
——薛轸。”
他吐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我真想撕烂他的嘴。
“哦,是吗?怎么死的。”我的手被烫的通红,却毫无察觉,从袖口拿出一方手帕捂住手。
没有丝毫的表情。
面前人轻笑一声,将我的举动尽入眼中。
他压低声音和我说:“蕙纨,朕知道你和他的事。”
你知道什么?知道他与我早有婚约,知道他与我在冷宫“苟且”三年,还是知道我强迫他以“死”换我出来?
你到底,又知道什么呢?
我不反驳,因为我没有伶牙俐齿的资本了。
我低下头,双目无神。
他却不肯就这样放过我。
“你知道他为什么自尽吗?
前不久,钱蒙回来了,对,就是那个叛将钱蒙,他居然回来了,毫发无损,还带了一大批精壮的匈奴马匹。至此,朕才知道,他原不是投降,而是将计就计。朕倒是庆幸因薛轸当年一折腾,迫于舆论没下令诛杀他全族,只是将其一直贬于死牢中。
现下只要无罪释放便好。
唯有薛轸,是朕心头刺。
就算朕有心瞒,钱蒙也终会知道,他的旧友,因为他受了不白之冤。这怒,难免不牵连到朕头上。
朕倒不是怕区区一个钱蒙。
只是,
他的存在,便告知世人,朕是错的。
朕从政二十多载,不敢说是什么千古名君,可也是勤勤恳恳,从未有过大的罪过。只有这一件,是朕年少莽撞了。”
我听到这儿,想笑。
你是年少莽撞,那薛轸呢?
年少孤勇吗?
他叹了口气,接着讲:
“朕当时为这事日日发愁。不久,薛轸便要求见朕。
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他说,他这一生算是完了,可你,你陆蕙纨的一生,还长着。此事因他而起,因他而结束,才算——
圆满。
朕答应他,许你一世荣华安稳,他的文赋,朕也决定一一复拓,收入文渊阁中。
他确实是文采斐然,惊才艳艳,这点朕从未否认,所以当初并未杀他,只是可惜了。”
我心中苍凉,你倒不如那个时候就杀了他。
“陛下就不好奇,我与他……”
我没说下去,我脑子混混沌沌,只有满腔恨意。
我想报复他,哪怕玉石俱焚。
“一个阉人罢了。”
一个阉人罢了。
枉他少年惊艳四座,枉他仗义书绝赋,枉他忍辱苟活还债,枉他喊你一声“陛下”,枉他快死,第一个愿望是“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原来,到头来,所有的一切,都只化为一句——
“一个阉人罢了”。
这天下,都对不起你。
薛轸啊!
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哭号,灵魂仿若化成了杜鹃,跟着啼血不已。
那人把手从袖中取出,轻轻拍打着我的肩,像是安慰。
我突然,觉得好恶心。好想吐。
我甩开他的手。
后来,我怀孕了。
再后来,我生子,我当上贵妃,再是皇后,我的孩子成了太子,再然后,皇帝崩,我的孩子登基,我成了皇太后。
我不知道过了多少载,时间在我这儿,是静止的。
宫中的婢女奴才们,甜言蜜语说我总是不老。
我只是笑笑,眼角泛起淡淡的褶皱。
啊,我算算,我是从哪一天开始老的呢?
应该是那天吧。
那天天气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我的宫中来了一个眼生的小太监。
圆领鸦青色袍衫,巧士冠。
白白净净,身子单薄,惹人怜爱。
他跪在我面前,声音青涩极了。
“回太后娘娘。我师傅说,宫中人越发多了,想着北边荒废已久,便斗胆想请娘娘同意拆了那废殿,另起新殿。”
“大胆,太后娘娘面前,要自称‘奴才’,哪来的小太监,这么不懂规矩,还有,这种小事,你们不能自己看着办,还来请示太后娘娘作甚!”
我身旁的大婢女,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把那小太监吓得一愣一愣的。
我笑着摆摆手,眼神中露出极少见的温柔。
“啊,没事的。北边吗?说起来,哀家年轻的时候,还住过北边的废殿呢。”
那小太监听罢,身子更是抖啊抖,他终于知道,他那人精师傅,为什么偏让他来请示太后娘娘了,这废殿,与娘娘有些渊源,不敢贸然拆,才派他这个愣头青来。
我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
我垂着眼,满脑子细想着,我是哪年进的冷宫呢?我在心里掰着手指头算啊算。
算了好久都算不清。
“去那儿看看吧。”
没人应我,没人,敢应我。
我径直起身,扶了扶头发,感慨了句:
“年轻真好。”
我让那小太监带路。
我自己是不认路的。
我推开那扇更加斑驳的大门,走过更加荒芜的过道,跨过更加破旧的门槛,来到更加废弃的外殿。
那一瞬,我发觉,我的某些记忆突然回来了。
比如说,薛轸就是吊死在外殿的房梁上的。
他事事考虑周全,连死也是,怕吓到别人。
我深吸一口气,进了殿,并阻止身下人进来。
殿内脏得很,全是灰,呛得我想流泪。
我摸着那柱子,想着他自尽的场景。
他最后,是安详,还是不甘?
那柱子,有股异样的摩挲感。
我的眼睛有些花了,需得凑近看。
哦,上面写了字。
哪个好事者,来了冷宫还不安分,还有闲心乱涂乱画的。
比我当年还心大。
而后,而后,
我便泪流满面了。
那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三愿阿娈长安无忧。
薛轸一愿的是家国,二愿的是自由,三愿的——
竟是我。
这金簪锦服太重,我顿然跌坐于地,没了力气。
我记起来了,
二十八年,离我在冷宫初见薛轸,已有二十八年了。
我一直坐着,靠着那柱子,坐了有一辈子那么长。
起身的那瞬间,我突然发现我老了。
那时,我才发现,我有多恨薛轸,不仅恨他瞒了我大半辈子,更恨他,青春永驻,永远是那个我印象中光风霁月是少年,
而我——
已垂垂老矣。
我将永远恨他,以少女阿娈为名。
我叫阿娈,确是姓陆。
只不过,不是陆家嫡女。我的父亲,是陆家不知隔了多少肚皮的旁系,是个败家子,我的母亲呢,是个ji女。
我的出生,是个意外,一个并不怎么好的意外。
我父亲,整日寻花问柳,从未管过我,我连名字都没有,还是我那ji女母亲有点良心,不接客的时候会照拂我一二,她还给我取了名字,叫“阿娈”。
不是什么很好的名字,但我还是很开心,因为我很大了,终于有了一个名字。
我的童年过得很贫乏,还因为家庭的缘故,我习惯看人眼色过活。
我本以为,我会这样苟活一世。
但是有一天,我那败家子父亲,破天荒得给我买了件新衣服,带我去了那座古雅豪华的大宅子。
我看着我父亲用极卑微的语气,对那家主人说:
“大兄,你看她行不行?”
那对夫妻皱眉打量着我。
最后,我听那个中年男人沉吟开口:“这孩子太瘦又太怯,与我家蕙纨大不能比,要不是实在没有人了,我是万万不会要的。”
我那败家子父亲大喜,知道是留人的意思,滑稽地鞠了一躬,将我推给了那妇人,尔后涎着脸伸了手。
那是要钱的意思。
那中年男子表情不太好,那妇人也鄙薄得摇了摇头,最后给了他五十两。
就这样,五十两,我还姓陆,却换了名字,叫陆蕙纨,被迫进了宫。
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陆蕙纨,蕙心纨质的陆家嫡女,死于进宫的前半月,死因是——
流言。
陆家家主,伤心过后,愁苦不知如何向采选之人交代。
选上了,快进宫了,人却没了。
无奈之下,只能悄悄在家族中选合适的人补上。李代桃僵,这是大家族选秀时惯用的伎俩。
正经人家的父母,自然不会将女儿送过来,只有我父亲,只有他会。
我知道后,没有哭没有闹,反而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情绪。
至此,我那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才算发生了偏移。
可惜我这个冒牌货,装得并不像。
真正的陆蕙纨,不会在进宫后一心想着不拖累陆家,不会进冷宫后只想着父母会怎么数落自己,不会不知道薛家做主的是薛轸大伯,不会总是听不懂他讲的东西,不会不喜欢薛轸写“陆蕙纨”三个字,不会有“阿娈”这样风尘的小名,不会写不好字,不会厚着脸皮叫他给自己写诗,
更不会,
和他说“提三个愿望,我们一笔勾销”的话,
因为啊,
有个叫阿娈的女子,占了本应还给她的人情债。
薛轸,自始至终,认错了人,也还错了债。
我的后半生,总是惴惴不安。
薛轸欠陆蕙纨的,还不了,我欠薛轸的,也还不了。
不止是债,还是人命。
他用他的性命,换来了我一辈子的富贵荣华。
诚如他的第三愿所说。
可是,我一直,一直忘了告诉他,我从未渴求过什么富贵荣华。
人对得而复失的东西的执念,远比未得到过的东西的执念更深。
冷宫那三年,成了我余生唯一所慰。
他或许并不知,他给予我的,是我漫漫人生中唯一的光。
哪怕这光,本不应属于我。
如果我是陆蕙纨,我一定拼命努力配上他,一定不去什么选秀,一定不惧那些流言,死死撑着他归来的那一天。
唉,可惜我不是。
“如果”二字,永远是断了少女绮思的最残忍之法。
少年总也不老,少女却渐渐白了头,掉了牙。
薛轸呐,你总是不肯等等我,连回头也不肯。
我终于……终于再也追不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