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秘密[聊斋画皮]》人迹板桥霜

4、尹书双

　　江汉位于中部平原，梅雨季的时候，阴雨绵绵，不见天日。
　　清晨的一场暴雨，唤醒沉睡的高楼和草木。一柄黑色的雨伞，出现在蒙蒙晨雾中。男人步履沉重，但长腿每一步都很坚定，一如他的内心。
　　这是解穆洋案发生的第二天。
　　按照规定，昨天出警后，警方已经通知家属——他是个孤儿，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妻子尹书双。
　　于博右手撑伞，左手拎着一只保温盒，里头的燕窝，是他母亲蒋秀兰半夜起来炖的。
　　“叮咚。”
　　“来了。”阿姨看到于博，她仿佛见到救星。
　　“于博，你来了，书双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卧室待着，我劝她也劝不动。”她接过于博手上的保温盒，领他往里走：“给她做最爱的秘制牛肉，她也一口没动。如果就她自己，我也……可她肚子里的孩子还需要营养。”
　　于博应了，他收好伞，走进玄关换上拖鞋。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门口的雨花石，还是尹伯伯和他爸爸一起去南京学习的时候带回来的，他小时候调皮，偷偷在座下刻了自己的名字。后来被双双发现了，还讹了他一顿必胜客。
　　“尹伯伯呢？”于博问。
　　“市长去惠乡了，前天刚走。。”那里爆发了山洪，负责这块的尹立民，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所以，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也没有人做主。
　　于博的父亲和尹立民是同学，那个年代出来的人，都有这样的工作作风。于博和尹书双小时候，都是跟着蒋秀兰过日子。他母亲蒋秀兰也是大学生，为了支持家庭，她放弃了很多。
　　这是单位分的公房，和于博家里格局一样。尹家就两口人，尹书双结婚之后，搬出去和解穆洋住，后来怀孕了，赶上解穆洋要去拍戏，才又住回来了。解穆洋给她请了个阿姨，嘴巴有点碎，但手脚很勤快。
　　扣扣。
　　“双双，我进来了？”于博站在木质的板门前，门上还贴着尹书双初中时最爱的莫文蔚的海报。小时候，他没什么顾忌，后来知道了男女有别，可双双却爱上了别人。
　　于博想起他最后一次看到的解穆洋。
　　解穆洋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低垂着头靠坐在浴缸里，俊美得仿佛古希腊神话里的阿波罗。要不是浴缸被血水染透，根本无法意识到这是死亡现场。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双双？”
　　要不是听得见里面的呼吸平稳，于博就要撞门了。
　　“我妈很担心你，要不是她身体不好，就和我一起过来了。她还给你带了燕窝，念叨了半天，说这个最养人，你不吃她肯定会伤心。”
　　于博知道，尹书双从小就懂事。
　　“等一下。”尹书双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上，冰凉的瓷砖地板，让她一个激灵，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她有些迟钝地把手放在肚子上，温热的感觉告诉她，手底下是一个跳动的生命。

　　她穿上粉色的羊驼拖鞋，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还有一双蓝色，是解穆洋的。穆洋是情绪内敛的人，但对于尹书双这种女孩心事，他都很尊重。

　　睡了一天，屋子里闷得厉害。她换上家居服，又披了一条围巾，才打开门走出去。她个子娇小，身材纤细，怀着孕也只胖了肚子。

　　于博站在门口，他一眼却看到尹书双头顶新长出来的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一直以为，只是夸张的表达……

　　“去客厅吧。”尹书双阖上门，绕过于博，走到客厅的格子布沙发上坐下。虽然在城南住着大别墅，她的身体却更习惯这里的一切。

　　“今天没有课？”于博在单人沙发上落座。他怀念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嗯，今天原本要去汉大开会，我请了一天假。”尹书双给他倒水，编织的篮子里摆着苹果，于博随着她的视线，落在苹果上。

　　不用尹书双说，他拿起折叠刀，认真地削皮。两个人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语言。他已经习惯照顾这个跟他妹妹一样的小姑娘。

　　尹书双受父亲影响，对工作认真负责，经常泡在实验室加班加点，怀孕之后，效率一点没耽误。

　　她已经二十九周了。

　　从小读李碧华、读张爱玲，尹书双对爱情幻想不多。她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本来按照她的计划，下一步就是和于博结婚。是的，作为女生，她比于博早熟。在于博还在和宿舍的兄弟dota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规划未来。

　　因为早熟，她在学业上也有一种超越他人的天分和能力。本硕博八年，出国交流两年，她是医学院最出色的副教授。也就是出国，让她的结婚计划搁置，然后她就遇到了解穆洋。

　　那是一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下了一整天的雨，傍晚的时候，雨停了，晚霞映红了华大的天空。

　　尹书双揉着眼睛，端着饭盒走出教学楼准备去食堂打饭。她身上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运动服，作为一个青年女性，在实验室她决定暂时放弃自己的天性。

　　铺满香樟的大道，散发着草木混合雨水的味道，她一抬头，就看到图书馆雕像边，一个和她穿着同款的高瘦男生。同一系列的帽子下，大墨镜遮住精致的脸，只看得见线条流畅的下巴和高挺精致的鼻梁。

　　他不知道在等谁，尹书双打饭回来，看见他还在楼下站着。男人有些焦急，他的电话快没电了，但约好的老师还没有来。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学生，看起来小小巧巧，斯文秀气，很好说话的样子。他走过去，问：“同学你好，你知道医学院办公室在哪里吗？”

　　尹书双一直认为，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她遇见迷路的他，然后带着他，走进她的世界。

　　现在看着于博，尹书双已经完全没有别的念头。没想到我还曾有那么可笑的想法。尹书双心里想。

　　“喏，给你。”于博以为她着急吃苹果。

　　阿姨把保温桶里的燕窝倒出来，放在尹书双手边，就找了个地方，听他们说话。

　　“兰姨还好吗？我晚一点去看她。”尹书双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放下，端起燕窝，一天没吃东西，她肚子其实不太饿。

　　“还好，就是肩膀疼，年轻时候没注意，老了遭罪。我说让她去做手术，她也不乐意。每天就看她手也抬不起来，我都着急。”于博说。他有机会就给他妈妈捏一捏，但也是治标不治本。

　　尹书双皱眉，她不是研究这方面的。因为蒋秀兰的毛病，她平常也很留意这方面的信息：“筋膜炎是一种无菌炎症，吃消炎药作用也不大。阿姨还是要注意保暖，平常不要喝凉水。手术……我看了一些资料，尽量自己保养，可以去看看中医。”

　　“我说她也不听，你回头好好劝劝，你可是她的小棉袄。”

　　两个人都没有主动提起解穆洋。

　　可这三个字，却一直在他们心头。阿姨听他们说话，心里着急，她喝了两杯水，心里的火也压不住：“于博，穆洋的事情……”

　　于博诧异，他看向尹书双。尹书双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她放在心上却不敢说出来的名字，再一次被提及。

　　这已经不知道是一天下来的第几次。

　　她知道阿姨没坏心，可她真的很难受。

　　“阿姨，你去给双双拿点糖，我妈口味淡，这燕窝可能没味道。”于博对阿姨说。

　　阿姨不大乐意。她擦擦手，站起来，扭捏了一会。

　　等阿姨走了，于博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尹书双。话题一旦说到这，就没有办法逃避。他看着尹书双，有很多安慰的话，他却说不出口。

　　双双已经足够坚强，足够平静。

　　“想哭就哭出来吧。”他讷讷地说：“我就是你哥哥，在你没有嫂子的时候，宽阔的肱二头肌给你靠。”

　　尹书双摇摇头，人不能放纵情绪。一旦突破底线，只会越来越无法控制。她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努力平复心情。泪意数次袭上心头，可她不敢哭。她是一个母亲。她不能沉浸在悲伤里。

　　“书双，给你糖。”阿姨很快拿回糖罐。

　　“于博，到底是怎么回事？穆洋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说要带我……带书双出门去游乐场，他……他怎么这么狠心。”阿姨说着说着，竟然哭了。

　　于博被吓了一跳。

　　“阿姨，案子还在调查，有结果了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

　　尹书双本来就在情绪的临界点，看到阿姨肆无忌惮地哭，她冷不丁落下一滴眼泪。但她很快擦干眼泪，站起身，回房。

　　“阿姨，你别哭。”于博担心尹书双，又不放心阿姨。解穆洋为人真的好，认识他的人，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看阿姨哭得伤心，于博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这样子近乎完美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