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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7、是非成败转头空(3) ...

  •   成平六年三月,翌帝夏侯瑾驾崩于紫宸宫。

      当天,雷雨大作,摄政王颜舜华秘不发丧,召集朝臣,意欲废太子夏侯熹,被群臣所阻,怒杀百人,史称“紫宸宫之变”。

      就在太极殿里血流成河的时候,宫廷内苑,厚重的帷幕自上而下垂落,在清浅的橙花香气里,轻轻摇曳。

      窗外雷声轰鸣,暴雨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往下落,云贵妃静静坐在绣花椅上,她身着少女时期最喜欢的橙黄色衣裳,手中拿着一册话本,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迎春花。

      ——曼罗醒来后,虽能正常饮食,然而神智受损,如三岁幼童,谁也不认识,每天只知道坐在宫殿里看话本。

      “贵妃娘娘还是不肯说话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白衣高冠的摄政王走入殿内,询问照料云贵妃的宫人。

      宫人不敢言语,颜舜华不由得怒斥:“一群废物!”

      随着他的斥责,顷刻之间,殿内乌压压地伏倒一片。

      颜舜华走上前来,向来高傲不可一世的摄政王,此刻竟然卑微得像个孩子,柔声哄她:

      “无心,我命人在御花园里种了很多橙树,等到明年四月,它们就会开花了。到时候你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采橙花制香。”

      对方依然不言不语。

      颜舜华心里不由得浮出一丝绝望,他死死攥住她的手,近乎哀求地对她道:

      “无心,你说一句话好不好?”

      “无心,我只剩下你了……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

      许久许久,云贵妃总算放下手中书,歪头注视着颜舜华,一双明眸大眼里,满是好奇:

      “舜华,我听他们说,你……要娶别人了是么?”

      一阵狂喜过后,颜舜华突然怔住。似是没想到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句话竟是这个。诚如对方所言,他为了拉拢云中沈家,已经打算迎娶沈天星的姐姐为妻,并允诺登基之后,与沈家共治天下。

      半晌,他缓缓开口,答复她:

      “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女人。”

      云无心不置可否,继续看书,案几上的水仙花幽香缕缕,与她的宁静共同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仿佛时间就此静止。

      颜舜华注视着这幅画面良久,总算转身,离开之前,他冷声命令一众宫人:

      “再有对贵妃嚼舌根者,格杀勿论。”

      苏盈被紫衣的内侍带出天牢时,颜舜华正坐在御书房里,一双清冷的眸子仿佛流转着雪色与月华,只是凝视着角落里抱着猫咪瑟瑟发抖的废太子夏侯熹不说话。

      看到苏盈过来,连日以来惊惧交加的男童直接躲到她身后,“苏盈姑姑,我想找阿姐,他们都不让我见她,我害怕……”

      苏盈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抚过后,怒声质问颜舜华:“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才六岁大,你难道还想赶尽杀绝不成?”

      “改朝换代,对前朝余孽赶尽杀绝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么?”颜舜华冷冷一笑,他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把匕首和三尺白绫。

      如果苏盈猜得不错,大概是想让她和夏侯熹各选一种死法。

      苏盈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颜舜华似笑非笑,淡淡扫视着她,似是想从她脸上找出一点惊惧之色。

      很可惜,没有找到。

      苏盈静静道:“我可以赴死。”

      颜舜华眉梢微微一挑,又听苏盈道:“但如果我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夏侯熹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了。”

      听到苏盈的话,颜舜华怔了怔,狐疑地瞧着夏侯熹。

      男童肤色白皙,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下颔的线条亦是精致无比,如果换上女孩衣裙,被人当成一个小公主都是正常的。

      所以,他会是……

      苏盈不急不慢地拿起匕首,在手上比划了一下,吹毛断发,刀锋寒冷如冰,确实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利刃。

      若是用它扎进胸口,想必不多时便能断气。

      就在苏盈尝试用它横上脖颈的时候,颜舜华终于幽幽开口:

      “慢着。你倒是说说,夏侯熹是谁的孩子?”

      苏盈眄他一眼,眸子里满是轻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看来是有条件。”颜舜华不动声色,“明日忠武王会被押送入京,于太极殿外处斩。我猜你应该想见他一面,陪他赴死。”

      “那么,尊贵无匹的摄政王殿下,会允许么?”苏盈凝视他。

      “那就要看你怎么说废太子的身世了。”颜舜华微笑。

      苏盈略一沉吟,徐徐开口:“夏侯熹的亲生母亲,确实是云贵妃,更确切说,是——曾经的和颐郡主云无心。”

      虽然早有预料,但颜舜华仍是微微一怔,下意识问她:

      “那他的父亲呢?”

      苏盈微挑唇,似是讥讽,又似是同情,反问他:

      “你以为呢?他如今六岁,女子十月怀胎,七年前的云无心,究竟和谁在一起?又与谁有了肌肤之亲?”

      “你当夏侯熹是谁?他是你自己的亲生骨肉!”

      如有惊雷在脑中轰鸣,颜舜华彻底愣住了,注视夏侯熹的眼神,先是从不可置信,逐渐变成狂喜——

      他是他的儿子,是他和云无心的儿子!七年前的云无心,竟……真的为他生下孩子,并抚养长大!

      在这荒芜人间,苍茫尘世里,他并非孤身一人,他有自己的血脉后代!

      虽然已经信了大半,但颜舜华仍是按捺住狂喜,问苏盈:

      “我如何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很简单,这不是有匕首么,你拿一碗水,滴血验亲就好。”苏盈将匕首丢回桌上,落地时“叮当”一声,撞倒了青玉笔架。

      想到滴血验亲,颜舜华重新蹙眉:“陛下也曾滴血验亲。”

      “曼罗那时用了药粉,她为了入宫,哄骗陛下,让他以为夏侯熹是他和殷贵妃死而复生的孩子。”苏盈懒洋洋道,“你现在要是去未央宫,说不定还能搜出一包剩下的药粉来。”

      颜舜华挥袖令宫人前去未央宫,不多时,宫人便带着小半包药粉过来,颜舜华捻了一点放在鼻下辨认——是白矾,只要加入水中,任何血液都可相融。

      没想到翌帝久居高位多年,最后竟被这么个小把戏哄了过去。

      因为纸包带有云贵妃的气息,夏侯熹一直抱着的猫儿,以为里面装着的是曼罗常用来喂它的肉脯,于是从男童怀里跳了下来,不安分地蹭着颜舜华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喵喵叫着想要讨吃的。

      夏侯熹小心翼翼地觑眼瞧他,确认颜舜华不会伤害自己后,一点一点挪过去,重新将猫儿抱起来,然后一溜烟躲在苏盈身后。

      颜舜华看着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心情有点复杂。此时他已经彻底相信了苏盈的话,但……

      突然之间冒出这么大个儿子,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

      毕竟,就在苏盈告知自己事实之前,他一直犹豫要不要除掉夏侯熹,或者说,如何不惊动云贵妃的情况下,除掉夏侯熹。

      那现在……是不是,要想办法,让他改口叫爹?

      苏盈看着颜舜华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就像打翻了调色盘一样,心知他一定是在做心理建设,于是道:

      “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天牢了。摄政王殿下,记得你答应我的,明日,即便是死,我也要同孤绝死在一起。”

      就在苏盈即将踏出御书房的时候,颜舜华终于开口:

      “为什么……无心这些年,一直不肯带着熹儿来找我?”

      苏盈顿住脚步,冷笑一声,反问他:

      “你觉得……以她的性格,会愿意承认自己生下杀母仇人的儿子么?这些年,她连让夏侯熹唤自己一声娘亲都做不到。”

      “你可以问夏侯熹,他都是叫她——阿姐。”

      “摄政王殿下,你想坐享天伦之乐,恐怕道阻且长了。”

      苏盈走后,御书房里重新恢复安静,只有铜壶滴漏的声音。

      那只雪团似的小白猫,偶尔会在夏侯熹怀里喵喵几声,很快又被夏侯熹捂住。他似乎很怕颜舜华,这么长时间,除了对苏盈说了一句话后,便再没有多说半个字。

      颜舜华眸光沉沉,只是凝视着男童,似是想从他脸上,找出几分自己少时的影子,而他也没有失望,无论是眉眼,还是轮廓,夏侯熹都和他如出一辙,越看越像,几乎就是一个缩小版本的自己。

      他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就像是初春到来,河面薄薄的寒冰化开,温暖的河水潺潺流动。

      被他这样长久注视着,夏侯熹有些不好意思,抱着猫儿低下头。突然,他的肚子“咕噜”一声,瞬时羞红了脸颊。

      因这不合时宜的响声,颜舜华总算意识到已经是用午饭的时候,而夏侯熹被他派人带过来时,恰是清晨,连早饭都未吃。

      想到这里,他命御膳房传膳,很快,宫人在他的吩咐下,端来一碗牛乳粥并以几盘精致点心。

      颜舜华草草拿了块奶油松瓤卷酥后,向夏侯熹招手,示意他过来。虽然依旧害怕,但美食的诱惑下,再加上大半天没吃东西,夏侯熹还是按捺不住,狼吞虎咽地将所有的食物都一扫而空。

      等他吃完,颜舜华拿起一块手帕,为他拭去嘴角的点心渣滓,然后问他:

      “你知道我是谁么?”

      夏侯熹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

      颜舜华微叹口气,又问他:“你喜欢听故事吗?你娘亲小的时候,最爱听我讲故事。”

      一听到有故事可以听,夏侯熹眼睛“蹭”得一下子亮起来,忙不迭点头,放下猫儿,就靠到颜舜华身边。

      颜舜华将他抱起来,放于膝盖上,放缓了语调,眼神中,亦是透出回忆的色彩:

      “从前,在碧落山,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宅子。在那个宅子里,有一个很孤独的小公子,他从小就不被父母喜爱,身体也很差。”

      “虽然如此,小公子还是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和一个很好的朋友。他们有时候会相聚在一起,而相聚的时光,也是小公子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时候。”

      “只是……小公子的朋友很调皮,只不过出于种种原因,每次他受伤,很快就会恢复过来。而小公子就没么幸运了,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卧病在床。所以小公子,很羡慕他的朋友。”

      夏侯熹突然开口:“阿姐以前和我说过,朋友之间,是互帮互助。后来小公子的朋友,有帮小公子治病吗?”

      “后来……”颜舜华的嗓音渐渐低沉下去,“后来啊,小公子被坏人逼着伤害了他喜欢的女孩。在女孩被害的当夜,小公子才知道,他原本不用承担这样的命运。是小公子最好的朋友,偷走了他的人生。小公子替他的朋友,承担了所有的苦难。”

      “故事的结局,小公子喜欢的那个女孩,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小公子也没有朋友了。这世上只剩下小公子孤零零一个人。他独自生活在大宅子里,就像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一缕幽魂。”

      故事说完,颜舜华怔怔望着窗户,檐下暴雨如注,在雕花木台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挖走了一般。

      若是能走在阳光下,谁又能甘心一直当别人的影子呢?

      就在他神思游弋的时候,夏侯熹嘟起嘴巴,抱着他的胳膊摇啊摇,撒娇道:

      “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听,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你陪我玩躲猫猫好不好?”

      颜舜华回过神,注视着面容肖似自己的男童,许是回忆起自己儿时和云无心在碧落山玩耍的光景,半晌,他微微颔首:“好。”

      事实证明颜舜华压根不会带孩子,只是一个下午的光景,夏侯熹和那只猫儿,就成功吵得他脑仁疼。

      面对男童想要冒雨出去踩水玩的想法,他微叹口气,果然比起小男孩,还是小女孩更可爱。

      与此同时,他心底生出隐秘的期待:

      也不知道将来他和无心的小公主,会是什么样的呢?

      夏侯熹还在吵吵嚷嚷,颜舜华不由得扶额,对宫人道:

      “先送小殿下回去吧。”

      宫女一只手撑开油纸伞,一只手牵着夏侯熹走出御书房。就在两人即将迈出院门的时候,夏侯熹突然挣脱宫女的手跑回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颜舜华道:

      “他们都说你是一个大坏蛋……可我却觉得……”

      “你只是有点孤独而已。”

      说完,他又抱起猫儿,一溜烟跑远了。精致的小靴子啪嗒啪嗒踩在水坑里,溅起小小的水花。连带着发冠垂下的丝带,也在雨里一起一落。

      注视着男童雨中远去的背影,曾几何时,向来阴冷凉薄的白衣摄政王,唇边忽然多了一点笑意。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夏侯熹再回忆起这个下午,只记得天色阴沉,御书房外电闪雷鸣,风雨如诉,可室内温暖如春,摇曳的昏黄灯影里,白衣男子凝视自己的眼神,柔和得仿佛一泓三月暖阳下的春水。

      这一幕是如此温馨,以至于终此一生,夏侯熹都无法将对方同史官口诛笔伐的那个逆贼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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