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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妄道 ...

  •   他预见了他的死亡。
      01
      像是从来不曾拾到手里的珍珠突然经受了浪潮,被卷进深海,从而消失。
      西龄并不畏惧死亡,他害怕的,是死亡所带来的空虚无望。
      这是西龄第一次徒步跨越囹山,周身均是黑林怪树,障目浓烟。
      西龄走在山道上,仿佛心中所向往的道,也已被黑暗所吞噬。
      他的芒星,他的福祉,他的爱人。
      他要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去。

      02
      黑暗中,几株白色的花分外显眼,幽幽的光芒一点一点连成一片。
      这是很少见的腐生花,依靠动物和植物的尸体而活,很美丽,带着一种死寂的美丽。
      西龄折起衣服下摆,俯身去碰了碰那柔软的花骨朵,该带上几株花,回去之后送给他的。
      他一定会很开心。
      西龄走下囹山时,风声猎猎,刚好是黎明,卖花的小贩摊上陈列的花还沾有清晨的露水,娇艳欲滴。
      他仔细挑选了几朵,小贩用蔓草将它们绑扎在一起,笑着祝他长久幸福。
      西龄也笑着回他,他愿众生幸福。
      集市嘈杂喧闹,西龄久处于孤城之中,耳朵都有些不适应此刻这令人心悦的动静了。
      孤城十年事,不知阿炎,阿炎现在如何了。

      03
      西龄终于望见了那片海。
      海水澈蓝,天空澄碧。
      他却犹豫了。
      西龄凭着记忆,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穿过,有些记忆已然模糊,有些风物早已改变,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
      阳光照在屋顶上,这里的每一座屋顶都千篇一律,这里的每一间房屋都浸泡在浓郁的咸腥味中,刺激着他的双眼,愈来愈湿润。
      但在他面前的这一间和旁的那些站在一起总显得格格不入。
      因着这一间里有他不敢触及的回忆,有他所修行的道所不能接受的情,历久弥新的情。
      如金箔的阳光倾泻铺洒在屋前一个男人的背上,男人正用他那双泛白的手修补被大鱼撞破的渔网。
      “阿炎。”西龄唤他。
      阿炎缓缓回头,错愕地看着他,继而双唇一抿,笑容就快要溢到西龄身上。
      阿炎手忙脚乱地擦了擦手,起身向西龄走来。
      但人群簇拥上来,阻断了阿炎的路,西龄通往家的脚步也被迫停下。
      “先知大人。”
      “西龄大人?”
      ……
      西龄此行找的时机真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好时候,小渔村的村民这时刚巧出海归了家,见了西龄立刻蜂拥上来,把西龄围住。
      鱼腥味,海水的咸,也将他围住。
      西龄看见,阿炎朝他温柔一笑,转身把渔网收拾好走进了房间。

      04
      村民请求西龄大人给他们降下福祉,西龄无法,只能按师父教的法子祝福他们。
      这算是欺骗吗?
      西龄不知道,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回到那咫尺之遥的家,便可以见到阿炎,然后,把他抱进怀里,保护他不受伤害。

      05
      阿炎的手在颤抖,连带着肩也微微抽搐着。
      眼泪,一滴一滴从眼角滑下,西龄回来了。
      海水的咸,无一日不尝,心里的咸,无从淡薄。
      但西龄回来了。
      西龄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如同冥冥之中他们未曾预料的初遇,他从背后抱住阿炎,下巴抵在他轻轻起伏的肩膀上,感受着他这十年来的无助、等待和煎熬喷薄而出。
      “阿炎,有没有想我?”
      阿炎点点头,转身回抱住西龄,脑袋在他颈窝里蹭,滚烫的眼泪全钻进了西龄的皮肤,进入他的血液凌迟着他。
      水咕噜咕噜翻着泡儿,阿炎后知后觉,像个黄花大闺女般,有些害羞地收回了手,把眼泪擦干净,指了指桌子,便去照顾他的汤了。

      06
      西龄松了口气,看着阿炎忙碌的背影,满眼欣悦。他不知从何处寻了个瓶子出来,接了点水,把早上买来的花放了进去,又拨弄一番,自觉不错。
      不一会儿,阿炎就徒手端着一大碗汤走了出来。
      “呐,送你的。”西龄说着,把阿炎的手捧进手里,轻轻呵了口气,“这么多年了,这习惯怎么还是不改?”
      西龄摸着阿炎那双粗糙的手,这是一双常年与海水为伍的手,粗糙到硌着难受,粗糙到划过自己皮肤的时候就和钝刀一般,虽不至于划出口子,但也没法让他坦然接受。
      阿炎却觉得,西龄的手早不似之前那双捕鱼的手了,西龄这些年一定生活地很好,才能把手也养的这么好。
      阿炎笑着抽回手,去盛了一碗饭出来,摆在西龄面前,示意他先吃。
      西龄笑笑,揉了揉阿炎的脑袋,端起碗开始品尝十年不得一尝的珍馐佳肴。

      07
      西龄半碗饭还没吃完,便有人来拜访了。
      是来给阿炎说亲的。
      “西龄大人,你也劝劝阿炎,他都三十了,还不成亲,人家王家的姑娘人长得漂亮,又贤惠,关键是不嫌弃阿炎是个哑巴,等阿炎等了这么些年,阿炎怎么就不愿意呢?”
      ……
      送走了徐婶婶,西龄却没胃口再吃了。
      “阿炎……”
      阿炎摇了摇头,把那瓶花揽过来,轻轻嗅了嗅。
      花香芬芳,花朵艳美,但与他,都是不相配的存在,阿炎捏着瓶子,躲开西龄的视线与追问。
      你这次回来,待多久?阿炎比划着手势,问西龄。
      “暂时还没定。”
      那,你为什么回来?
      “我……想你了。想到受不了了,就回来看你。”
      阿炎不说话,也不看西龄,走去一旁,又开始补那破了的渔网。
      “阿炎。”
      你为什么回来?阿炎抬起头,眼睛里,是困惑,是质疑。
      “……”
      阿炎快速地比着手势,问西龄,是不是在那里过得不开心,还是……
      “没有,都没有。”西龄抓住阿炎的双肩,去咬他的唇。
      阿炎的唇,软软的,和十年前并无二致,西龄留恋不忍,他看着阿炎微红的双眼,全身的力气都泄了个干净。
      “我就是,想你了。”
      十年,十年了,你只有今天才想起我吗?
      “日日夜夜,梦里心里,每一面镜子里,你都在。”西龄抚摸上阿炎眼角的细纹,阿炎眨了眨眼,躲开西龄的手。
      他已经不年轻了,阿炎想,他与西龄,现在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一年一年的光阴就从他手中的渔网里,那么大的网洞之间消失了。
      春夏秋冬,倏忽而过……
      “今天晚上,我们去老地方看星星吧。”西龄说。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孤城的天空远不及这里开阔,与你一起看过的星空,是我见过最壮丽的星空。”

      08
      凉池是一汪带着浅浅水晶蓝色的浅塘。
      凉池背后,堆砌而成的怪石组成一面高大的墙,西龄和阿炎坐在上面。
      阿炎靠在西龄肩上,西龄搂着阿炎的腰,一如既往,仿佛多年来他们每晚都一起坐在这里,脚下是清澈的水,头顶是湛蓝深邃的夜空。
      阿炎抬起头,看着满夜清辉,繁星密布。
      西龄是他的劫,一遇到西龄,他便慌张到不知所措,一如他们那夜在家中矮床上的木讷。
      明明是个捕鱼的汉子,但阿炎总觉得自己其实才是那条被捕的鱼。
      “我无数次想过,去孤城寻你,但我怕,你已经忘了我,我还怕,我连孤城的门都进不去。”阿炎在西龄手心一笔一划写着字。
      柔软,带点舒服的痒,一起在心尖上挠。西龄偏头,在阿炎耳边说:“这次,我带你一起去孤城,好吗?”
      “可以吗?我——”阿炎摇了摇头,手指头戳在西龄手心,“我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
      阿炎摇头,脚蹬着石头想坐上去些,离西龄再近一些,却一脚踩空,西龄伸手去抓,本能地使了法术,抱着阿炎安稳落在了地上。
      一切都,结束了。

      09
      阿炎啊,是一个孤儿,从小被渔村人捡了回去,吃百家饭长大,阿炎有时候想,自己被遗弃的原因恐怕是自己天生残疾,是个哑巴。
      渔村的大人们都很喜欢阿炎,但渔村的小孩们和其他地方的小孩儿一样,都喜欢捉弄阿炎。
      一直到阿炎十几岁了,这情况也没有好转。
      总会好的,阿炎想,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好转的不仅是他的遭遇,更是他的生活。
      阿炎遇见西龄的时候,正值春花烂漫,万物展露勃勃生机之时。
      万物之中,一不小心就包含了阿炎一颗春心。
      西龄穿着一身素净衣裳,虽素净却依旧能看出衣料价值不菲,西龄也不过十几来岁,但看起来却比阿炎成熟冷静得多。
      阿炎看着这个来到村里的陌生人,他一条腿上有道极深的伤口,特别骇人。
      西龄就这样晕倒在了阿炎面前。
      阿炎把西龄领回了自己搭的那个破旧的屋子里,细细为西龄清理伤口,搽药包扎。
      阿炎觉得西龄好厉害,竟能忍着一句痛都不喊,一点呻|吟也不泄出嘴巴。
      只是那双手抓着床板,指节已经泛白。
      西龄不仅在阿炎这里养伤,还赶跑了那些以欺负阿炎为乐的小孩儿。
      伤好之时,西龄问阿炎,救命之恩,何以为报?
      阿炎摇摇头,他比划着手势,说:不求回报。
      西龄说:“不如我以身相许,如何?”
      阿炎愣怔地看着西龄,西龄抱住他,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软软的湿湿的吻。
      西龄在阿炎家住了下来,没过多久,就帮阿炎做了一间新屋子。
      阿炎记得,就是在他成年的那一日,西龄像只饿狼一样吃掉了他。
      阿炎睁着情|欲朦胧的双眼,无声地喊着西龄的名字。
      所以他没有看清西龄眼中的情绪。
      西龄鬓边有汗,眼神却依然清明。
      没过多久,西龄就离开了渔村。
      阿炎在日复一日的煎熬里盼望,盼着盼着,盼到西龄终于回来了。

      10
      西龄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师兄。”
      “师父等会儿就来,”木栎走到西龄身侧,“你怎么这么糊涂?”
      “我不得不,”西龄顿了一下,“这么做。”
      “是他?”木栎说,目光落在凉池另一端的阿炎身上。
      “凭你现在,”木栎摇了摇头,“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那我也要试一试。”
      木栎没做回答,而是转身走了,“所以,把今天当作是告别吧。”
      西龄沉默,直到木栎离开,阿炎来到了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西龄看着阿炎,阿炎的眼神远比自己纯澈,也远比自己坚定。阿炎走到西龄面前,拍了拍西龄的肩,比划着手势——我在。
      “阿炎……”西龄说着,把头靠近阿炎的肩,“我该怎么办?”
      阿炎不解,但西龄从未如此,如此崩溃,如此脆弱。
      明明一直是西龄在保护他。

      11
      海上的灯塔亮起了,阿炎紧紧握着西龄的手,面前这个老者,是西龄的师父吗?
      “西龄,随我来。”
      “阿炎,等我。”
      “师父。”
      “你是我门下弟子之中,天资最为聪慧的一个,可为何偏偏要去学禁术?”老者摇了摇头。
      “弟子知错。”
      “你动用禁术,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阿炎被海水淹没,我不能,不能坐视不理。”西龄没有理由救阿炎,更没有勇气说出自己与一个男子已互生情愫,只是低着头,说,“……阿炎救过我的命!”
      “你修为不够,只看见了他的死亡,却没看见,他为何死亡。”
      “阿炎他水性不好,只要我带他离开这里,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若我说,你此行,便是他死亡的源头——”
      “……不可能!不会的!”
      “真的不会吗?这是你的劫,你这般行事,终究难成大事。”老者叹了口气。
      “我不要成什么大事!我只要阿炎好好的。”
      “任你想想,为师是不是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为师不知你在这里吗?为何要等你师兄寻到你才前来此处?”
      “师父,你原不必来的。”
      “若你带走了那个孩子,这个渔村将会面临一场浩劫,无一人生还。”
      “什么?”
      “为何这预知未来的法术被称为禁术,因你拨动一处,便会有千千万万的事情随之改变,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
      “师父,那我该怎么办?”
      “随我回去。”
      “我想,再和阿炎说几句话。”
      “去吧。”

      12
      西龄回去时,阿炎正蹲着,手指戳在地上,听到西龄的脚步声立刻站了起来,左脚顺势往地上一带,扫平了黄沙。
      阿炎笑了,仿佛还是十七八岁那个肆意的少年,但他已经三十了。
      “阿炎,我要走了。”
      阿炎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有听懂西龄的话。
      “我还会回来的,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西龄抓住阿炎的肩,压着声音嘶吼着说。
      阿炎点了点头,向西龄微笑。
      “好好活着。”
      西龄不忍再看阿炎,说完这句后就立刻转身与师父一行离开了。
      阿炎看着西龄的背影随着一团烟雾消失的无影无踪,愣在原地好久,才抬脚往家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他的眼角就滑下一串泪珠。
      他扬起头看星空,希望泪水不再下坠。
      西龄,你真得还会回来吗?
      西龄,我等了你好久,不想再等了。
      阿炎看着家里那些陈旧的家具,仍是西龄离开时的摆设。
      他不怪西龄,从未怪过。
      西龄给了他比那段一生还长的美好岁月,那段岁月里,他不是一个人,他被人宠着爱着,而不是被人嫌恶嘲讽。
      西龄的选择如何,前路如何,都不该为了自己而改变。
      只是他偶尔会觉得,西龄太优秀,他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
      所以,西龄走了。
      西龄再一次走了。
      他觉得,西龄再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13
      回到孤城之后,西龄就被关了起来,夺去了身上所有的法力,他每日面对着神座,计算着阿炎身死的日子。
      他远来孤城求学,本是想寻得治好阿炎哑症的法子,却没想,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年,给阿炎带来的,全是痛苦。
      如今,得知阿炎有性命灾祸,也无法相救。
      修行,修的到底是什么?
      先知,这词倒真是可笑。
      拯救苍生之前,为何不能先救我。

      14
      日子到了,阿炎已死,西龄也终于被放了出去。
      海水淹没了整个村庄,得有阿炎发现并警示,村里人逃出了大半,但阿炎却没能活下,甚至连衣冠冢也立之不成。
      西龄再度穿上修行服,师兄问他要不要祭拜阿炎,他摇了摇头。
      转世轮回,他只祈盼阿炎不要再碰见他这个薄幸之人。

      15
      阿炎在海边渔村做他的救世神,他西龄就在孤城修他的无妄道。
      道何道,不如将我双眼挖去,不如将我双手斩断,不如将我唇齿敲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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