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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 ...

  •   她喜欢坐在房顶看星星,跟她的身份没有关系。
      师父说,你有很高的天赋,总有一天会成为超越我的占星师。
      可是她无所谓啊,她只是想在这里看看星星,一直一直看下去。
      那么多星星啊,那么遥远,那么明亮,那么冰凉,那么……孤独。
      她经常在半夜,趁师父睡着了,偷偷爬上房顶。她半仰着头,安静地凝望着天上那些闪烁明亮的存在,有时候伸出手,让星光从指缝间漏下来。
      如果你们知道自己预示着命运,会悲伤么?她总是问,而没有回答。

      她看不到的地方,院门投下的阴影里,有个少年偷偷看了她很多个晚上。
      他是帝后的侄子,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将军。时局不太平,母亲随他父亲驻守边关,帝后心疼他,便带着在宫里长大。
      那天,罢了晚宴,他随处转着,撞进这处院落。
      他也听人告诫过,不要随意靠近东南角的院子,那是占星官居住的地方,切莫冲撞。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对政局也是颇为清楚,知道占星官在朝局中占着什么样的地位。可到底是少年心性,又在宴上喝了几口酒,壮了胆子,便大喇喇地昂首挺胸走了进去。一抬头,便看到了她。
      坐在房顶上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衣裙,披散着长发,半仰着头。星光投在她脸上,冰冷的,温柔的,眉眼里面是跟年纪不相符的神圣和哀伤。
      他呆住,怔怔地往前走,在石凳上绊了个跟头。
      动静不大,也总是有的。
      他从石板路上爬起来,再抬头,对上了她漆黑的眸子,远远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平淡到淡漠。
      他一下子手足无措。
      而后却看到她忽然笑了,淡薄的笑意从脸上蔓延开,像夏日里冰过的白水一样,温润的凉。在这样的天光下,仿佛神女在俯瞰世人。
      她微微偏了一下头,又带上了小女孩的甜美。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跑出院子,心跳得像敲在魂魄上。
      后来,他每晚过来,梦游一样地,藏在院子外面偷偷望着她,也有时,看看星星。
      星光璀璨,冰冷却宁静包容。

      等他终于攒够勇气走进院子里,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那是个午后,他在院门口,看见她坐在石桌边上,翻一本书。她还是一身白色,头发整齐地束起来,背脊挺直。
      他走进去,垂着眼,难得的有些扭捏。抬头的时候,她已经合了书,偏着头看着他。
      “我记得你。你是谁?”她问。
      他脸红得发烫,张了张嘴,一下子忘了词。
      他无措地拉了一下衣摆,突然像在训练中那样,一磕后脚跟,站得笔直,抬头挺胸,大声说:“程羽,12岁!”
      “嗯,知道啦。”她眯着眼笑,很开心的样子,“我叫扶酒,过了今年生日就也12岁啦。我可不是将军哟,士兵大人。”
      他松懈下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搜肠刮肚也捞不出句合适的话,没头没脑蹦出来一句:“我会成为将军的。”语气郑重,不知像在对谁保证。
      她微微敛了下颚,像是点头,脸上收出清浅的笑意。她端端正正地望着他的眼睛,却透过他看着很遥远辽阔的地方。
      她忽然说:“将者,守国也。”
      他愣怔地望着她,有阳光落到她眼睛里,透彻明亮。

      从这天开始,程羽有事没事就寻着借口往这处院落里拐。有时候借着饭桌上听大人谈到的时局,有时候捧着或厚或薄的书,实在想不出来的时候东一句西一句地问问天气。
      他才十来岁的年纪,却已经长成小小少年的模样,干净挺拔,平日里训练勤恳,言行得体,偶尔得了机会跟帝君论起时局也是不怯,颇受了许多的赞赏。可每次到这方小小的院子里,总是笨口拙舌的,经常挠着头说不出话,像是脑子里哪根筋牵绊住了一样,只能望着女孩子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涨红了脸。
      他很有几分懊丧,每次回去路上都责怪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在她面前,自己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但还是乐此不疲地往那去。
      乐此不疲地跟着她的习惯。
      天暖和的时候,不下雨的白天她坐在院子里,下雨的白天在凉亭下,天凉的时候偎在屋子里。晚上总是等她师父睡下了,再偷偷溜出去,坐在屋顶上看天,不管天冷天热。
      程羽几乎摸清了她所有的作息习惯,却总也弄不清楚她是怕冷还是不怕冷——他见过她在暮秋的日子里抱着暖手炉子瑟缩成一团,也陪过她在漫天的飞雪里看一整夜的星光,肃杀的风漫卷起她的发尾。
      也总猜不透下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抬起的眼睛里是会有盈盈的浅笑,还是清泠到淡漠的眸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渐渐越来越熟悉,渐渐习惯了彼此,在一张小小的石桌旁一言不发的看书,呼吸相闻。
      翻过的书页和抬眼低头之间,冬去春来,夏走秋至。
      曾有春天,他枕着书册睡着在午后的阳光下面。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她一手提着笔,一手撑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他。在他脸上烫到要烧起来的时候把铜镜塞到他眼前,笑得像个孩子。他在黄铜的反射里看到自己被鬼画符了的脸,哭笑不得。她却在他捧水洗脸的时候,踮起脚帮他掖住垂下的衣襟。他从指缝间看到她的手,纤细素白,温柔得像这天气。
      曾有夏天,他在帝都的街角买到一碗加了很多红豆和蜜糖的冰,小心翼翼扶着碗沿跑回去,塞到她手里。化得几乎成一碗凉糖水的红豆冰满溢到碗沿。他懊丧地瞪着那碗糖水,又目瞪口呆地看她半仰着头一饮而尽。她放下碗,歪着头看他,眉梢的笑意把粘腻的空气晕染成她嘴角的蜜糖一样的颜色。
      曾有秋天,他寻不见她,急得满头大汗,却看见她从屋外端进来细细长长的面条,慢悠悠地说生辰快乐,又蹙着眉抱怨厨娘动作太慢,做碗面倒要了老半天。他傻呵呵地笑,不好意思去问她怎么知道了他的生辰,而她肯定不知道自己脸上沾了星星点点的面粉。他埋下头大口扒面,又咳得差点飚出来眼泪,哪个厨娘能往面里放那么多的辣椒。
      曾有冬天,他举着一支糖葫芦,穿过大半个都城,和几乎一整个帝宫。风把他的手冻得通红,也把糖葫芦冻成了冰块的模样。她咬了一口,不言不语把带着牙印的糖葫芦举到他面前。他困惑地看她,她挑起眉不说话。他迷迷糊糊咬一口糖葫芦,好家伙差点把牙磕下来。她指着他哈哈大笑,却揽着那串糖葫芦说什么也不愿意丢,硬是一点点细细啃完。她张嘴的时候,唇齿间的热气,像能化开一整个冬天。
      他们谁也不无知,可年少的时候总有着不曾沾染无奈的天真,以为这样晃晃悠悠间,一生便都会是这样。

      殷洛醒来,天还未亮。
      又是那样,毫无预兆地睁开眼,被直接从梦里被拖拽到现实。梦里梦外,时空和虚实交错在一起,让人几乎迷失。
      她又闭了闭眼,到底是恍惚悠悠起来,推门出去。仰望着天空,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举起手,伸向高处,指缝间有星光落下。
      阿羽……
      名字无意识地从意识里划过,那个少年的眼,灿若星辰,干净纯粹。
      心头忽然抽紧一样疼起来。
      她蹲下来,茫然又悲伤。

      兜兜转转,沿着青石板路,四处绕了一大圈,殷洛终于又回到雕花楼,站在那块门板前。
      她把手搁在门上,深呼吸。
      指尖慢慢抚过雕刻的花纹,平直的刀痕,不紧不疏的门缝。木料的纹理轻轻磨砺着皮肤。像欢迎,像拒绝。
      像封印着谁的人生,谁的期盼,重逾千斤。
      手指终于顺着门扉滑下来,蜷缩进掌心。
      她靠着门板坐下,抱着膝盖。

      “姑娘明晚跟老太婆我一起去庆典吧。可热闹呢。”老太太带着笑意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和梦里灿烂的篝火重叠在一起,像要映亮覆在传说上的那层纸纱。
      殷洛抱着被子。
      月光从竹头的窗框缝隙里透进来,柔和冰冷。
      她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轻微地抗拒着,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将要发生——而她,不想去看。却终于还是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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