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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初心难觅 ...

  •   宗弼充斥着想象力和挑衅的一射,顿时激起了所有蛮荒捍卫者的好斗天性,他们一个个上马摘弓,东张西望,急于争胜。

      号令声下,先由去年“获赐弓鞋”者为自己正名,俱雪前耻;再是各村寨未曾参赛者献艺,无不得意;继而汉军、渤海军、奚军和女真军依次竞射,照旧是越来越强,完美体现了人类世界在天赋方面的优劣性和互补性。

      伴随着笳鼓齐作声、二马杂沓声、应弦中柳声、助威呐喊声,气氛愈加热烈,便有些标新立异的,或双脚团于马背而射、或腾空半周而射、或蒙着一只眼睛而射、或左右开弓而射,还有一个则是乘着前驾四头马鹿的战车去射,纷纷卖弄起来。

      自然了,在所有蛮夷之族的节庆上,诸如骑狼、跨羊以及策猪、驱象这样的古老场面,之于许多身处文明世界的旁观者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甜点,更是赖以滋生怜悯之心的源泉,但对女真人来说,却是他们可以仰仗力量、野性、耐心和神灵的旨意驯服一切生灵的佐证。

      总之,在这片狭小的区域内,洋溢着女真尚武精神的射柳表演,即便是见识过天底下所有最疯狂的节日景象,而且□□和精神两方面都极端敏感的读者,也不足以体会到那是如何地令人热血沸腾。

      女真人素来好饮,无论征战、渔猎,还是睡觉、如厕,总是酒不离身,但奇怪的是,至少截止目前,他们并没有被无节制的滥饮消磨掉英雄气概,反而更加地无所畏惧。当祖庭上空的阳光显得苍白无力时,来自西伯利亚高原的寒风不甘冷落地肆虐着每一个观众的脸,警醒着世人要敬畏自己的存在。但是,男人们纷纷摘掉腰间的酒囊,每叫一声好,便灌一口酒,没有丝毫的退缩和不安。到了未时,祖庭之内已是酒气弥漫,无论台上台下,都沉浸在马粪和糜子酒的芳香中,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中,百轮赛过,竟无一双弓鞋送出,以致观众们审美疲劳,反而盼着能有几个失手的,好让置身赛外者也能借机比试一下女真的辱骂天赋。

      几个仍未阵亡的年轻士兵,有心将战场上的好运气带到赌场上,以便充分加以利用,使其价值最大化,就不谋而合地凑在一起,各自拿出丰厚的战利品,押宝下一个参赛者的等级。

      一群着实残疾的乞丐迅速地围了上来,不加掩饰的目光追随着赌注,从这个人的手中到那个人的手中,又从那个人的手中到那个人的钱袋。闪亮的钱币发出迷乱的撩拨声,不厌其烦地叩打着一无所有者的心扉,促使它们从冰封的状态中苏醒,滋生出各种各样的时而幸福、时而酸楚的假设,并发出了与粗鄙的外貌极不吻合的精妙感悟:

      “啧啧,这位小老弟已经连中五局了,战场赌场两头捞,鹰神还真是眷顾您呐!”

      一个连输三局的中年士兵眼巴巴看着自己多年的战争积蓄瞬间成了那个年轻士兵的囊中物,便像个饶舌的老女人一般,喋喋不休地咒骂幸运之神是个喜新厌旧的婊子。

      “老东西,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一个没了双手的乞丐叫道,他本来是个高丽人,因在上京盗窃而被施以刖刑,“你不过是失去了本来就属于别人的东西,又没失去用来数钱、摸女人的双手!我敢用高丽人的名誉打赌,下次为国出征就能让你百倍地挽回今日的损失!”

      输了钱的中年士兵听到这番点拨,立刻大笑起来,显然,如六祖大师所言,他“顿悟”了。

      “当年,我们追随阿骨打南征北战、驱逐辽狗那会儿,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大赚一笔......否则,我也许可以当上元帅或者千户什么的,”一个断了腿的老乞丐坐在一块破毡上,用倔强的口气说道,“我们本来都是猎户,住在大青山深处,与世隔绝......常常一起在在白雪茫茫的林海里追逐野兽,一起在篝火旁唱歌喝酒,一起在小河边思念那姑娘......”正如所有正在走下坡路的人一样,一提到过去,老乞丐阴郁的眼神里重新绽放出温情的光芒,嘴角也随即流露出一丝消失已久的微笑。

      “有一天,阿骨打的使者不辞辛苦,循着阿什河跋涉而来,对我们说,是时候去改变受奴役的现状、去为女真赢得生存和尊严了......后来,我的那些伙伴们,纷纷死在了白都讷、鸭子河、黄龙府,而我则活了下来,继续为生存而战斗.....只是,要说尊严的话,如今我甚至在雪兔和山鸡面前都失去了尊严!”

      “可敬的老兵呐!”有个刚刚压对了射柳等级的士兵一边仔细地清点着收益,一边扭头对老乞丐说道,“你虽然失去了自己的尊严,但却为整个女真族赢得了尊严,可以说得上是失去的很少,而得到的很多,堪称十足的人生大赢家,”说着,他将一枚闪亮的钱币掷到老乞丐身上,“你赢得了我的尊敬!”

      老乞丐盯着那枚圆形方孔的钱币,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因为轻信承诺而在情定终身时把未来想象得很美好,结果却过了一辈子苦日子的美人儿,她在将死之际,留给后人三字遗言:上当了!

      “我倒宁愿多点这样的实惠,好让自己不至于像流浪狗一样死去!”老乞丐捡起钱币,一边翻看着,一边不由自主地估量起它的价值。

      “我战前是个欠债的门役,战后还是个欠债的门役。”一个手里提着酒囊、腰间也挂着酒囊的家伙凑上来插话。只见他脸颊干瘪,嘴唇突出,瞪着一对充血的小眼睛,显得世俗而略带圆滑。

      “这么说,你和我一样,既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失去什么咯!”一个赢了两局又输了两局的士兵说道。

      “可不是咋地,你不过是换了金子,我不过是换了主子,”酒鬼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糜子酒,又连打了几个酒嗝,这才将难以消化的食物所积蓄的臭气从肿胀的肚子里释放了出来,“战前我为辽国老爷们守门,欠契丹人的酒债;战后我为金国老爷们守门,欠女真人的酒债......”

      “你该去从军,这样,你的酒债就可以还清了!”不输不赢的士兵戏谑道。

      “我才不去嘞!与其做个没债的死鬼,还不如活着做个欠债的酒鬼!除非......汴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糜子酒!”

      “听你们这么一说,战场果真如赌场嘞!有的人既没有失去,也没有得到,比如这个欠了酒债的门役;有的人失去很多,却得到很少,比如那些死在战场的士兵;有的人失去很少,却得到很多,比如......这位断了腿的老兵、老乞丐,他为女真人赢得了尊严......尽管......可是......那么......谁才是真正的......”

      “非‘如’乃‘是’也,”一个遭掳致残但借助教义成为丐头的汉儒从老乞丐的手里夺走金币后,一本正经地打断道,“战场上、赌场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运途在人出生前就已经被上天通过掷骰子的方式决定好了!”

      “是啊,是啊,这绝对是佛祖的旨意!”、“也许是鹰父的安排!”

      一提到宿命,喧嚷的人群立刻陷入了沉默,内疚和愤懑亦训练有素地在大脑里换了岗。

      在这些不幸的或更加不幸的人中,有一个既聋又瞽且蹇、惟赖口鼻以苟延的老乞丐骤然叫道:“烤肥羊!”

      群丐哄然而废忏悔之思,无不延颈四顾。他们凭借着丰富的猎食经验,很快就发现了几处远比观赌更能带来实惠、远比牢骚更能带来安慰的地方。

      循墙一周,百余堆红皮云杉木已被零星点燃。

      参赛的选手们严守“共享酒肉,共享荣耀”的大金旧例:得之一等者,献出肥羊,当场宰杀,腹内满塞红松籽并烤熟后,分发给每一个前来表达祝福的看客,惟取羊角,以为炫耀之资或来日择偶的筹码;得之二等者,献出糜子酒,烤羊将熟之际遍浇其身,美其名曰“醉羊”,余则传瓢共饮。

      儒丐随着群丐挤到临近的肉架旁,他见群丐俱各捡了木柴丢入火中,便知是个“众人拾材火焰高”的寓意,也就入乡随俗,效而行之。女真男儿一向刀不离身,主人持刀割肉相送,食客亦持刀接肉而食。儒丐无刀但有智,尚且“智够猝”,早已从柴堆中择了一根一头尖的木棍,以棍代刀,插肉而食。

      儒丐初次观节,他见这些女真百姓围坐篝火旁,恬处族群间,惬意吃喝,其乐融融,大有夏商先民“归真”之风、魏晋名流“无事”之范,饶是群丐,一旦身在赌局外,酒肉在手,便个个旷达,人人心安,那愤懑之色、牢骚之言无不瞬间荡然,不由慨叹道:“妙哉,人生在世,不必一定有钱、处高位,但得无战乱,能常饮酒、常吃肉,亲友在侧,安享天年,便可称极乐!”

      近旁有一老者,年约古稀,神采奕然,腰束钓丝,斜插短斧,身披山水气,似樵又似渔。他大约是听懂了汉丐的话,便放下羊腿,抹去酒涎,朗声笑道:“人活一世,不为享福,难道是为了遭罪么!”又浅声歌曰:“长白山谷鹰声杂,黑龙江畔柳木筏,英雄阿骨打,伴我走天涯。”

      噫,女真居于白山黑水间,此地有沃野千里、百川交汇、古木森然、鸟兽成群,或耕或渔或樵或狩,足可自给,更兼一年四季,三季苦寒,故千秋而下,少有来犯之敌,岂非桃园内之桃园、净土西之净土哉?!既吞大辽,当见好就收,纵情安乐,奈何苦不知足,反寇掠中原,弃太祖遗训而逐不虞之祸,致区区百年后,竟遭宋蒙夹击而亡。若此时,诚如庄子所言:虽欲寻今日之欢,其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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