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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圣林柳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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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望既有书香之癖,又欲笼络赵佶,便以礼待之。他吩咐亲卫驾一青牛车,载了赵佶与柔福,自己徐辔前导,领二人到一山前。
众人下了车马,信步转过山脚隘口,豁然看到一片广袤的柳林!
赵佶震撼中审谛:但见这片柳林,绵延开来,无边无际,北方五月交,柳絮正纷飞,遥观之,满目雪白,恍如仙境。
赵佶不意兽居之地,尚有这般风雅所在,一时错愕,竟半响无语。良久,方转念道:“俗语云‘凡有古柳处,必生离别事’,玉皇庇佑,大宋臣民定能与金寇不日议和,将佶迎归中原。”想到此节,顿觉释怀,一时竟恍惚“万株汴河柳,千里伴君来”,正要吟诗一首,忽听宗望说道:“此地本是一处上古村落,唤作‘柳集’。”
终究文人敏感,赵佶登时叫苦道:“‘柳集’者,‘留佶’也,莫非此番北狩,竟要客死异乡么?”一时闷闷不乐,遂低吟道:“此处唤‘柳集’,妄生‘留佶’意。终究归去也,任尔长戚戚。”
宗望见赵佶如此多愁善感,甚是好笑,便宽慰道:“中原墨客,但凡言柳,无非‘灞桥、隋堤、章台、苏小’,俱‘离愁别恨’,然我女真之柳却乃吉祥之物,寓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宗望说着,抬手置于胸前,恭敬道:“我们女真族一向视柳树为‘圣母’,雄库鲁为‘圣父’。每年仲春二月二,万千雄库鲁纷纷降临此地繁衍生息,暮春三月三始返回天山圣地,故而女真族人尊称这片柳林为‘圣林’。唐初以来,即有定规,惟百岁以上树龄者方能移植此间,累积至今,恐有十数万株矣。女真习俗,人死之后,往往悬尸柳树,以示魂归‘圣母’怀抱。然大金律例,非德高望重者,非有功于大金者,不得悬尸‘圣林’;非皇族成员,亦不得踏足‘圣林’。”
赵佶前番已领教过金蛮“收集干尸以为柴”的诡异、“煮食人肉以为馔”的悚然,如今听宗望提及“悬尸”二字,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倒也不以为惧。他见远端向阳处,有无数山洞,俱三块巨石堆砌而成,不知是何用途,便向宗望询问。
宗望回道:“这个是专供雄库鲁栖止的洞府,乃太祖完颜阿骨打统一女真各部后,亲率族人所造。每年开春,女真族人俱会竞放自家豢养的小畜于‘圣林’,以供雄库鲁捕食。”
柳林之内,一条小径曲折通幽,俱五色石铺就。赵佶见其晶莹剔透,内含水珠,方知边外之地也有奇珍。小径两侧皆护以尺长竹篱,柳絮遮天蔽日,时时罗缀竹篱中。赵佶是个雅士,到了此地,自然如鱼得水,只是每隔三五步,便矗立一个丈高健卫,鹰视狼顾,略微令人扫兴。
赵佶端详林中柳树,委实与中原的娇无力不同,俱高大钻天柳,仰观之,如铮铮铁骨,透着阳刚之美,株株直侵云汉,争先恐后,大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不屑一顾”的气势,又见柳梢清霜凌然、飞花随风,竟生“时不待我”之忧、“叱咤风云”之愿,赵佶不由慨而叹道:“呜呼,‘老马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难道说曹孟德北伐乌桓,曾经到过此地么?”
赵佶随着宗望,亦步亦趋,又行了五六里之遥,忽见柳林掩映中,现出一座小庙。
赵佶奇道:“不意化外之地,亦蒙佛光,可见佛祖普渡众生,无论人兽,不分善恶,并非言过其实。”近前时,见匾额之上书着“柳庵”二字,心道:“既称‘柳庵’,当以柳木所造,为尼姑所居,俗语有云‘庵旁栽柳,尼姑夜游’,宗望既通汉俗,焉能不知,莫非刻意为之,以应风流韵事?倘果真如此,未知骚尼才情如何?”
赵佶于庵前徘徊瞻眺,但见巨柳护焉、池塘环焉、小桥通焉,尤妙者,池面之上新荷生焉,新荷之上有秋千悬焉。秋千随风摇曳,吱呀有声,引得狂蜂浪蝶俱来逐。
赵佶即景赋诗,戏谑曰:“林中一庵,有尼蓄焉。拜过观音,来荡秋千。莲叶轻浮生并蒂,飞花乱扑唱《关关》。”又疑道:“秋千远离池岸,若非轻功卓绝,焉能置身其上?只怕另有蹊跷!”
小桥亦柳木所造,质坚而色朴,桥面光洁,惟柳絮零落而已。
赵佶步过柳桥,见柳庵呈六棱形,如契丹毡帐撑了一顶女真皮帽浮在水面。游廊地面饰以莲花图案,护栏及柳庵外墙之上,皆金刚罗汉像,或透雕,或浮雕,俱灵动肃穆,令人禅心顿生。
庵门虚掩,门头左右各挂神荼、郁垒桃符,门框之上镌了一幅对联,乃虞永兴所作《蝉》诗二句,上联云:“居高声自远”,下联曰:“非是藉秋风”,门楣则书“以德服人”。
宗望将二人延入庵内。赵佶周视其间,见窗明几净,地、墙、顶、塌无一不是柳木打造,六面墙辟以六扇窗,窗间俱悬书画,窗棂或圆形、或方形、或棱形,窗纱雪白,窗外景观映照其上,美不胜收,果真是“窗含圣林飞花,恍如杏村酒家”。
正对门口处,是一张矮脚书案,案上文房四宝罗列,法帖杂陈。案后一块柳木曲屏,将庵堂分作内外两室,屏之左右分别雕刻着摩诃迦叶“拈花微笑”图、菩提达摩“面壁坐禅”图。赵佶暗道:“屏风之后必是小尼姑燕息之处,汉武帝‘金屋藏娇’,金蛮则是‘柳庵纳尼’!”案左置一三足铜火盆,盆上一个茶壶;案右置一座金狻猊莲瓣玉香炉,炉旁古琴横卧;案前又是一几二凳,几上放着一副棋盘,宛然墨客居。
庵内供奉着两尊佛像,正西乃法力无边的释迦摩尼,东南则是救苦救难的莲台大士,两个蒲团,似禅音未了,无声胜有声。
宗翰走到佛祖像前,跪在蒲团上,口称“南无阿弥陀佛,请赐弟子九五之尊”,拜毕,进入屏风之后。
赵佶摇摆至观音座前,立身合十道:“弟子赵佶,奉天遭劫,期限既满,当归中原,菩萨体恤,望加成全!”
你道赵佶因何不跪拜?其中还有一个典故,据欧阳修《归田录》所载:太祖皇帝初幸相国寺,到佛像前烧香,问当拜不当拜,僧录赞宁奏道:“不拜。”问其何故,回答说:“现在佛不拜过去佛。”太祖皇帝听了,十分满意,从此以为定制。赵佶虽然遭掳,仍以帝王自居,故而只焚香不下拜。
柔福随之跪在蒲团上,虔诚默祷:“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有罪,甘受责罚,菩萨广大灵感,怜弟子孝心,乞赐父皇早日脱难!”
赵佶见蒲团边放着几册书卷,便捡起来去看,竟是东坡居士手抄本《楞伽经》,乃婉容昔日最爱,便有些生疑。再信步案前,推窗以观,但见清风徐至,飞花随之,池面上微现雨濛濛。一只蓝蜻蜓误入窗棱间,惶急不得脱,赵佶便捉而释之,目送它掠过秋千,憩于青莲,又忽地抱住一只体色斑斓的小蜻蜓,点着水波,杳入林中。
赵佶不胜羡慕,方悟自由之贵,又骤然想起去年今日,曾与婉容相约:翌年中秋,月色溶溶时,徐辔闲话,巡游艮岳。不料“世事两茫茫”,竟不能如愿,岂不令多情者垂泣乎!
赵佶正黯然销魂间,忽见弱柳一枝,因不胜寒风探入庵内,柳梢之上竟绑着一纸香笺。赵佶忙取而览之,却是一首非诗、非词、未具名的小文:
“向蒙君恩深,无力扫虏尘。先效息夫人,再访沈观音。从此庵中卧,随它秋与春。非惧‘绿珠坠楼、盼盼全节、梅妃投井、虞姬伏剑’,只为佛祖座前曾许愿,但读《楞伽》一万遍,官家即可得永年。虽则如此,‘倘获金寇一归诺,宁献妾身作刍狗’。”
文意真切哀婉,字迹娟秀可爱,分明出自婉容手笔。赵佶懊悔不已:“倒是我多疑了,高台之上,不该作诗为谕,逼她以死全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