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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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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青是个绣娘,别人绣的是衣裳,她手里缝缝补补的,是遗体。再支离破碎,她都有办法缝合得齐整,不留破绽。
全须全尾上路,不仅事关一个人最后的尊严,按照本朝民间的说法,任由残躯堕入阴间,是大不祥,转世之后,即使身无残疾,亦会追问,为何我这一生,永远若有所失。
柳青青有多年的织绣经验,认真专注,从不多话,找她的人很多,日渐闻名于沅京。换句话说,柳青青颇赚了点钱,名声也好。但菩萨是用来敬的,不是用来娶的,男人们说,摸过死人的手,为我做饭洗衣,这太可怕了,更别提吹灯后的良宵。
媒婆劝柳青青:“你不缺钱了,放弃晦气营生吧,女人总归要有个归宿,不然独居太难捱。”柳青青反问,“跟一大家子人住,就不难捱?”
媒婆答不上来,翻翻眼睛,走了。柳青青坐在檐下缝补的时候啊,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一个人啊,细细密密的针脚里,就漏了一道。漏了一道啊,长桌上的女尸眼皮就耷拉了,风一吹,她像诡谲地笑了一下,柳青青的手就顿住了。
该怎么办呢,再过十年八年,老到眼皮耷拉,也还会记着谢轻舟吧,故乡风雪中,那个漂亮的红袍少年。
时值初春,谢轻舟回祖父隐居的散花镇探亲。他在头一年的乡试拿了第一,喜讯传遍街头巷尾,人们都在猜测,谢氏一门很快会出第三个状元郎。
小镇的习俗,未满二十的人元气不足,除夕夜必须穿红色。谢轻舟的祖母早早为他定制了一身,他刚抵达小镇,就和祖母到裁缝店取新衣裳。
大雪积了三尺之深,映照得窗纸亮堂堂的,掌柜和谢家祖孙寒暄,柳青青在窗下绣一朵梅花,梅是母亲的名字,她给母亲做的棉鞋就快完工了。
谢轻舟是苏州知府家的三公子,刚满十六岁,银鞍白马的好年纪,名字也取得讲究,名轻舟,字余生。他父亲谢知府说,自出生之日,每一天都是余生,历经轮回大劫,应当怀有谢意。
在初相遇的十四岁,柳青青无从反驳这句话的荒谬之处。她只是在那少年和他的祖母离开时,从鞋帮上的梅花移开目光,不经意看了一眼。
谢轻舟有一种世家子弟的清贵气质,跟柳青青认知里的年轻人都不同。在他跨过门槛的刹那,柳青青喊住了他。
她向他奔跑,蹲下来剪去他袍角的细小线头,在雪地里笑了笑。她想这少年就该和他给予她的感受一样,十全十美,毫无瑕疵。
谢轻舟俯身,虚扶了她一把,她站起身,抬头望他。四目相对,谢轻舟眼中并无惊异之色,微微笑着说:“多谢小姐。”
腊月二十七的傍晚,炮竹声次第传来,柳青青扶住门槛,望着谢轻舟搀扶着祖母走在桃花雪中。为迁就祖母的身高,他把黑伞撑得很低,身姿因此不显挺拔,但格外谦谦有礼。就像他看向她的时候,眼里明明白白的笑意。
这来自他良好的教养,也来自他一贯的温文,仅此而已。但这在柳青青十四年的生命里绝无仅有,她被温柔对待,而对方是个高不可攀的贵公子,他的笑容如春风一般,让她那样被照亮。
她一直惦着他,即使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柳青青为遗体做修复是半路出家,才三年就赚得盆满钵满。不过,生意越好,她越觉得人生没多大意思,做尽不体面之事,似乎只为了死的时候体面点。
如此意兴阑珊,对嫁人生子自然更不放在心上,媒婆嫌柳青青怪异,渐渐不来了。反而是赵千刀,上门提亲三次皆不成,索性把柳青青当朋友看待,有事无事晃来小坐片刻,他说话不惹人厌,又懂得捎些蔬果和酒,柳青青由他待着。
赵千刀本名叫赵九,是世袭的刽子手,官方的头衔是行刑官。太多人羡慕他,想想看,杀人不犯法,还有优厚的俸禄可拿,油水也足,实在是优差。
长治元年,天灾不断,饥民四窜,前朝名将郑虎王已攻陷二十座城池,在幽州称帝。皇帝试图震慑民众,抄家抄斩,非常频繁。从太宗时代就废除的凌迟再度被纳入刑律,但越镇压越反抗,各地流寇群起,几十号人马就敢自立为王,互称陛下相爷大将军带刀侍卫。
大夏朝即将崩塌,文人们普遍感到悲痛,写檄文控诉暴君当政,酷吏横行,赵千刀屡被提名,在酷吏当中名声很响。但也有文人笔锋一转,夸赵千刀斩首时快如闪电,凌迟时技法细腻,总而言之一句话——赵千刀杀人,美如诗行。每逢他行刑,长街都人头攒动。
擅长把人千刀万剐的赵九,被人称成杀千刀的,逐渐取代了他的本名。他笑骂由人,张口闭口“我赵千刀”。自从和柳青青相识,赵千刀就盯上她了,他说普天之下,你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杀人,你修补,杀人时我会玩点花样,让你省点力,我人是粗鲁了些,但一向说话算话,你嫁了我,我绝不亏待你。
一桩好姻缘,一个夫妻店,赚几座金山银山,福泽子孙三代。赵千刀为柳青青勾勒了一幅蓝图,柳青青点点头:“着实诱人。”
仅此一句,再无下文。赵千刀一而再,再而三,彻底死心。他也明白,别说是柳青青,再走投无路的女人都会犹豫要不要嫁给他。有个女孩子,人很乖,长得也清秀,赵千刀问:“你宁可嫁给麻子,也不嫁我?”
女孩子说:“他是麻子,但我和他的孩子未必是麻子。你杀人太多,我怕会报应到孩子身上。”
赵千刀百思不得其解,人是当官的让杀的,他就是一个打手一把刀,随便糊个口,为何会被说成行凶作恶,杀生太多?明明跟磨墨的书童没两样:“砚不是我制的,字也不是我写的,难道这些墨死后齐刷刷跟阎王爷哭,说都怪我把它们淹死在砚台里?”
也有女孩子看在钱的份上,对赵千刀豁得出去,但赵千刀不乐意。他的原配和第二任妻子都刚过门没两年就死了,可能确实是克妻命。他一晃四十出了头,哪好意思讲什么情情爱爱,最多娶个女人相依为命,是不能挑剔。
“但是——”赵千刀说,“她们都想两眼一闭心一横嫁了算了,但我晓得她们对我没有相依为命的义气。我要的,就是这点义气,平时有口热饭吃,谁先走,另一个肯为他张罗后事,送个终。”
柳青青为人疏离,话很少,但赵千刀坚信她冷面热心,是搭伴养老的好人选,娶不到手,就心生一计,想把她塞给他最要好的朋友丁岩。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旦柳青青和丁岩成了,赵千刀就能心安理得去蹭饭,喝喝小酒,吹吹牛。
丁岩是沅京小有名气的鞋匠,他制作的靴子千金难求,连皇亲国戚都得乖乖排队等。赵千刀把丁岩夸得天花乱坠,柳青青不为所动:“不用了,我嫁过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赵千刀无奈,只得换种方式,丁岩那边来了一批好牛皮,他为柳青青订了一双冬天穿的小靴子,想带她去挑样式。柳青青看着赵千刀不说话,赵千刀叹气:“就算你习惯独自扛生活,也不要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
柳青青抱了一坛醉蟹出了门。蟹酿了一阵子,墙角摆了几排,被赵千刀吃光了好几坛。他这人好本事,半个时辰之前才把谁割成百来块,照样吃得了肉,通常还能喝掉半斤酒,顺便欣赏柳青青如何飞针走线,将零零碎碎的血肉拼成人形。
丁岩住在京郊薄刀山脚,大宅占地十多亩,院子里挂满兽皮,血腥气很浓郁。为避免兽皮被暴晒,他做了巨大的棚顶阻隔日光,黑压压如阴霾天。
赵千刀携柳青青推门而入时,丁岩正站在院落一角的水池边喝酒。光线昏暗,他穿一件黑袍,身形峻拔,手指勾着酒坛沿子,懒洋洋喝酒的样子,像巫师在梦占鸟卜,恪守着无法言说的天机。
见赵千刀带了人来,丁岩冲他们扬一扬酒坛:“坐。”
赵千刀把醉蟹的坛子给他拎去,转脸笑看柳青青:“哎,丁岩,她是青蛙,我跟你说过的。”
丁岩略略点头,赵千刀补充:“哦,大家都叫她青蛙,我跟着喊惯了,她大名柳青青。”
丁岩又点头,唇角掠过一抹很浅的笑,唤她:“阿柳。”
眼前人冷峻锋利,跟优美轻盈的谢轻舟相去甚远,却还是让柳青青一瞬恍惚,谢轻舟,永远的谢轻舟,出身于江南的锦绣大族,谪仙一般的公子,他始终在她心底最深处。
然而她已不是十四岁的女孩子,只因别人不歧视她脸颊一大片绿色胎记,就铭刻在心。多年后,她把这些看成是见怪不怪,或漠不关心。
甚至不必跟风度和礼仪有关。长治二年,大夏子民在亡国边缘摇摇欲坠,练就强悍的心,连命都快没了,压根懒得在意别人是否缺胳膊少腿,只有孩童们才会大笑着跑开说,哎,她的胎记像青蛙哎!
赵千刀看看丁岩,又看看柳青青,笑了:“阿柳……好名字!哎,你比我会讨女人欢心。”她挠挠头,“你说奇怪吧,大家都喊她青蛙,她也不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若我样子美些,生气是撒娇,亲眷伴侣都来哄劝,既非如此,不如让表情正常些。柳青青对赵千刀笑了笑,不接话。丁岩看看她,从旁边的水池捞起一只青蛙,用银针三下两下剥了它的皮,扬手丢进赵千刀手捧的瓷盘里。
瓷盘还剩几颗乌红桑葚没吃完,衬得那小小的尸身分外惊心。柳青青向丁岩投去复杂眼神,他是注意到被称为“青蛙”时,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吧,这才用剥了皮的青蛙来安慰她。
剥去丑陋的绿皮,竟是那般丰美肥白的身子。是,除了胎记,柳青青让人不能忽略的,还有黑缎般美丽的长发,细如白瓷的皮肤。
把青蛙剥了皮,这举动有狎昵的意味。丁岩大约意识到了,显出几分局促,柳青青看不得主人家难为情,遂走到桑树下,摇一摇树干。熟透的桑葚接二连三地掉落在笸箩里,酿成酒,有壮阳补肾的功效,故乡的男人们夏天常喝的,她便安静地笑起来。
赵千刀被丁岩的举止吸引,哈哈笑着跳进水池抓青蛙,一只只剥皮,和丁岩比一比刀法。他幼年时,在父亲的训导下,用一块块豆腐训练刀功,切成发丝般细弱的银丝,下油锅仍连而不断,整整齐齐码盘,连名厨都赞不绝口,取个名头叫一线天,能卖十个铜板。
柳青青静静看丁岩,他五官深邃,但给人俊美而阴郁之感,冷然一笑时,很像神话里某种刚幻化成人的兽类。可她心里的人,是明亮的谢轻舟,从来没能容下别人。
民间说桑同丧音,不宜在庭前屋后种植桑树,但赵千刀酷爱吃桑葚,丁岩不在意,他便种了好几棵,最后只活下一棵,赵千刀也满心欢喜,水嗒嗒吃个没完。
柳青青摘了一篮子桑葚,自顾自地摸到丁岩的后院,摘些蔬菜做饭。她把饭菜端出来时,男人们的刀功比试已近尾声,盘子里是白花花一片,蛙尸堆得老高。她打发他们去洗手,麻利地将小木桌收拾出来,摆好碗筷,返身回厨房拿酒碗。
院落点起几盏风灯,赵千刀和丁岩用饭碗喝酒,等柳青青落座才一起动筷吃饭。他们都没料到,她去拿酒碗的一会儿工夫里,就把那盘青蛙做成了菜,小火慢蒸,佐以猩红辣椒和烈酒,出锅时再洒上细碎葱花,好一盘赤滑肉身莹白如玉。
赵千刀一筷子接一筷子,吃得啧啧叹。丁岩也夸柳青青厨艺出色,连寻常的丝瓜毛豆都做得可口,问她愿不愿意在闲时帮他和赵千刀做饭。柳青青本能想拒绝,转念一想,答应下来。
灯火跳动,柳青青站在一侧凝望丁岩的侧脸,她贪恋他一声声唤她阿柳。父母亲人都按她在族人的排行喊她四姐,别的人一概叫她青蛙,小有恶意,但无伤大雅。这三年做遗体修复,家属们都喊她柳姐,比她年长的人也不例外。是尊称,但比不上阿柳来得亲厚。
回家的路上,赵千刀一反常态,不大吭声,把柳青青送到家门口才犹豫着问:“你对他动心思了吧?”
柳青青问:“是吗?”
柳青青似乎对什么都淡淡的,独门独院,孤身一人,打交道最多的是死人,极少出门,菜农每天清晨过来一趟,把菜放在她门口,半个月结一次钱。赵千刀简短地说:“你肯经常出门了。”
柳青青说:“对我来说,被人认同很难得。”
赵千刀看进柳青青的眼睛里去,她很悲伤,他想。但他懂得她的意思,为遗体做修复是谋生手段,别人对她的赞美出于有所求,她不看重。而丁岩和他,都对她作为人,或者说作为女人的那部分给予了褒扬,她很感动,也高兴。
“有人信赖我,是好事。”柳青青说完,轻轻走进小院,立即在廊角点了一盏大灯。赵千刀在紧闭的大门前站了站才走,他觉得难受,有的女人也不美,但她们只会认为旁人对她再好也理所当然,柳青青不同。可见在她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不曾得到过像样的对待。
可她真的不知道她的好,赵千刀叹口气,大步走在风里。那女人瘦瘦小小,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她模样虽平淡,但垂下眼睫时,也算楚楚动人,还暗暗透着骚劲——让他很想把她骨子里的骚压榨出来,单是想想那肤白肉软……他就舍不得把柳青青推给别人。
丁岩是例外,他们是生死之交。可丁岩说若想娶妻生子,不会蹉跎到如今,生逢乱世,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他只想保有随时走开的余地。赵千刀承认丁岩是对的,本不想和柳青青说起,但没忍住,他一开口,柳青青慢悠悠地说:“他不想,我也不想。”
这么多年,柳青青自认修炼成宠辱不惊,但她必须承认,阿柳两个字打动了她,她慢慢走向干活的房间,有两具女尸在等她。
一具是中书侍郎的夫人,柳青青将之尊重地摆在长桌,另一具是国舅爷的小女儿张兰芳,躺在杉木临时做成的床榻上,她已被修复完毕,明日会被国舅夫人领走。
侍郎夫人有着好模样,冶艳如一朵红芍药,她和张兰芳的夫婿有染,被张兰芳捉奸,推搡中,张兰芳被负心汉失手推下台阶,脸被摔得稀巴烂。两个女人生前水火不容,死后却要在同一个房间朝夕相处,柳青青眯起眼睛,将天蚕丝穿过银针。
那年在散花镇,谢轻舟住到暮春才走。绿树生烟的乡下,他踏青会友,走马观花,穿戴的衣饰都出自柳青青所在的老字号,但她技艺还不够为他量体裁衣,又怯于被师父师娘看破心思,便悄悄去河边拾了些贝壳,细细打孔,磨光得很温润,缝在他的锦袍上,靠胸口的位置。
她想着,自己就是那颗小扣子,他千里的路,她终究陪了他一程,就感到很快乐,哼着歌儿,在锦袍腰带上绣些清淡的花纹。
比起红袍,柳青青更爱谢轻舟穿白衣,镇上陈乡绅的女儿给他绣了一方手帕,下角是一行小小的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柳青青做不来热烈的举动,但这句诗她也想重复一万遍。
谢轻舟是在一个傍晚离开散花镇的,柳青青爬上自家矮矮的屋顶看他,假装在晒棉花。陈乡绅的女儿一点都不介意被人当成笑话,跑去拦他的马车,谢轻舟下来和她说了说话,陈家小姐破涕为笑,挥着没能送出去的手帕,在桃树下站了许久。
柳青青想办法和陈家小姐做了姐妹,终于问起:“谢公子说了什么?”
陈家小姐哭哭笑笑:“他说他会记得我。”
谢轻舟那样的人,陈小姐不敢幻想与之相守,但被记住,已是小镇少女的荣光。虽然这影响了她的婚事,她很晚才嫁,夫婿是她家的家丁,陈夫人很不满意,恨女儿年轻时听不进劝,落下了笑柄。但家丁对陈小姐百依百顺,他说:“谢公子是小姐心里的星辰,小姐也是我眼里站在云端的人。”
分别后,柳青青常常想起陈小姐,她不晓得谢轻舟在某一时刻的一恍神,是不是真的还记得她。但自己不勇敢,必不会成为他回忆里的微小瞬间,于是她一下子就烦闷了,把国舅女儿张兰芳拽到地上,走过来走过去的都踢上几脚,怒火才消。她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但张兰芳依然激起了她内心所有的暴戾。这贱人不比自己好看,可她投了个好胎,让人只想狞笑着对她举起刀。
柳青青举起了刀。
国舅夫人来接张兰芳,快要哭出声:这就是沅京入殓圣手的杰作?难看,真难看。
国舅夫人让柳青青返工,柳青青轻描淡写:“天太热了,再拖,该放不住了。”
国舅夫人痛失爱女,哪经得起外人像形容一块腐肉的语气?袖子一挽,要对柳青青动手,柳青青拿过剪刀,像把玩一枚玉,煞是爱不释手,眼睛却瞟向长桌上的国舅之女,用意一望即知:嫌她不好看?那就再在脸上戳三个窟窿,也好跟她的瘊子交相辉映。
柳青青不是善茬,但国舅夫人更不好惹,眼看要把她揪去报官,赵千刀赶来,为柳青青挺身而出:“张夫人,这年头,世道不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这话不太好听,但以赵千刀的身份,国舅夫人也不得不掂量掂量。连皇帝都当不长呢,皇亲国戚说倒就倒,若落到刽子手手上,少挨一刀是一刀,立刻缓和了语气,跟赵千刀说:“我这当娘的,心里一难受,就……”
明眼人私下为柳青青抱不平:“她活着,我可瞧不顺眼!死了被柳姐一美化,倒不算丑鬼。”
柳青青含笑不语,把头扬起来,对着瓦蓝瓦蓝的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借机掩饰夺眶而出的眼泪。九年了,她总算为谢轻舟出了口恶气。
九年过去了。
国舅夫人和随从等人走后,赵千刀坐过来:“比张兰芳还糟糕的尸首我也见过,以往哪有家属挑你刺?”
“张夫人多骂我两句我也听得下去。”柳青青笑着说,“她要知道我把她女儿的脚筋挑了,舌根也剪了,会怎么对我?”
来世你总不会还有权势倾天的爹吧,若我会遭报应,过不了好日子,你也休想。
赵千刀呆住:“你和张兰芳有仇,还是和国舅家有仇?”
“我就是看不惯她好命。”柳青青拍拍手,接过赵千刀递来的酒囊,将竹叶青喝光,跟他到丁岩家做客。
你对不住谢轻舟,便与我为敌。柳青青报复了张兰芳,心情空前愉悦,夏末秋初的傍晚很宜人,她买了熟食和河鲜,都让赵千刀扛着:“今天算我请客。”
赵千刀又问:“张兰芳得罪你了?”
柳青青说:“我起码有半张脸还能看,她整张脸都没法看,凭什么想嫁谁就嫁谁?”
赵千刀恍然大悟:“原来你喜欢何志定那种男人!他娶张兰芳的确挺亏。”顿一顿,摇摇头,“话说回来,他要不是国舅爷的女婿,也当不上校尉。”
柳青青任由赵千刀误会,她不想跟人讲起谢轻舟。
熟食是现成的,河鲜弄熟也方便,随意摘些菜蔬,两炷香时分,柳青青就张罗了一桌好菜,还折了一枝桠茉莉花给男人们泡茶喝,一小朵一小朵的,很清香。
丁岩偏好用新鲜带血的兽皮做靴子,柳青青每回去丁家,都不忘带点种子种在院落里,等到繁花盛开,就能压一压院落久久不散的血腥气了。
微风吹来,茉莉、栀子和白兰香得醉人。有一晚落了雨,赵千刀和丁岩都不在,柳青青在后院锄草,雨停了到外面一望,丁岩回来了,黑色劲装,短靴,懒懒地斜靠着长躺椅,独自待一阵。
廊下的风灯暗淡地亮着,丁岩侧脸掩映在花树里,像个倦鸟知返的浪子,柳青青把头靠在花墙上,用手背揩了揩眼泪。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那年那月,江南谢家的三公子披着长衣坐于庭前写字,柳青青躲在不远处的草垛,用青草编一只带露水的小蚱蜢,等待他窗边的长灯灭了,溜到大门外,放一盆清香的花。
是夜,茉莉亭亭开放。
她永不能忘记,谢轻舟打着伞立在雪中看她的眼神。她为此迷恋他,交付出十四岁和往后所有岁月的热情,不管他是叫谢轻舟,或者丁岩。
到底要经历怎样的痛,才会让那个鲜衣怒马的贵公子,变得孤寂苍茫。柳青青转回厨房做饭,双手在砧板上狠狠剁肉,寻思要彻底扳倒国舅爷,还得再用些手段。
长治四年,烽火连天。
民众渐不恐慌,因为亡国即在眼前,未来清晰得再无悬念。该作盘算的,早就铺好后路,剩下的都是些没什么可盘算的人,米仓无米,钱袋无钱,有一口吃的,就吃一吃,没吃的了,就去死一死,反正十八年后还能再世为人。
亡国是皇帝的事,穷人逃到哪里都是穷人,干脆不逃了,席地而坐,就地一躺,搞点吃的,再看点热闹。
最精彩莫过于杀人,有人场场不落,绘声绘色跟人讲起“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刀起头落。”若是打听到某人将被凌迟,日子就更有盼头了,呼朋引伴拖儿带女,早早跑来占据好位置。
行刑官赵千刀一技傍身,攒下万金,俨然也是有钱人了,每天光是钱响都听不过来,但还惦记来看柳青青,捎些时令果蔬,捞过一坛醉蟹连剥带吮,兴致勃勃地观看柳青青的修复技法。
夜凉的院子里,小雨零丁,空气里隐隐荷香。男人们温酒谈话,经常是赵千刀说,丁岩手上做着活,附和一两句。柳青青在旁边浇花,暗暗地深深地注视着心上人。
十四岁在纷纷扬扬的春雪中相识,第一眼她就明白,终此一生,她都不可能忘记谢轻舟。之后千山万水的许多年,完全验证了她对自己最深切的认知和纵容,改不了,也不打算改。她不认为要改。但她很难过,那年她所遇见的,是顾盼神飞的少年郎;如今他孤单地坐在萧索中,地暗天昏,仿若世间只这一盏油灯。
十年前,谢三公子打马进京,备考殿试。柳青青听说不少大胆的女子赶去官道送他一程,掷以香囊和羞答答的信。她怯于露面,但那轻衫华美客,的确如理想般迷人。她心知追不上,只能仰头看,像看月亮。
可惜,皎皎者易污。谢轻舟低调入京,在僻静小院温书,偶然外出会友时,被国舅爷的小女儿张兰芳看上了。看上了,便要定了,让父亲屈尊向谢家提亲。谢知府以“犬子和他表妹已有婚约”为由婉拒,谢轻舟再心高气傲,也心知父亲为难,正伤神,张兰芳告知:“你文章做得再好,中了状元又如何,最多七品县令,但国舅爷家的女婿会是什么待遇?自己想想。”
谢轻舟温和道:“我的性子不适合入仕,备考只为以文会友,但听小姐一席话,越发觉得,连科考倒像也能省了。”
谢轻舟得罪了张兰芳,绝无可能金榜题名,没去应考。国舅爷为成全女儿,再向谢家施加压力:“老夫的门生多有青年才俊,莫非配不上表妹?”
征远将军向皇帝请求赐婚,指名道姓要娶谢家表妹。谢轻舟和表妹不忍连累族人,相约殉情,然而,谢轻舟命大,被救活了。张兰芳遭到谢轻舟宁死不娶的羞辱,在沅京传为笑谈,寻了几回死。国舅爷为使女儿消气,称谢知府和郑虎将暗通款曲,以谋反治罪,押送进京,满门抄斩。
当官的,有几个干净的?要查,总能查出一点事。谢家玉堂金马,曾有过闪闪发亮的日子,一夕之间被摧毁。消息传到散花镇,柳青青站在野地里,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被迎面而来浩浩荡荡的大风碾得粉碎。她一生中,从未那样号啕大哭过,幼时被人嘲笑是青蛙,也不曾哭得肺腑都像要呕出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够再见到谢轻舟。谢氏灭族后,谢知府的门生上下打点,将他们葬在谢家祖坟,还雇了一个半聋的老头子看守墓园。每逢初一十五,柳青青就会雇些孩童到墓园给谢轻舟烧纸钱,在墓碑前放上熟食和酒。张罗这些事的时候,她总感到凄凉的满足,仿佛自己是他的未亡人,尽管她当时的身份其实只是曾家老爷的下堂妾。
十五岁的秋天,四两银子的聘礼使柳青青成为曾家的五姨太。她不介意给谁当妾,三房五房一大家子说她坏话,她向来是听不见的,男人来不来看她都行,她好静,只要把日子过到头,不管活了三十七,还是八十四,都没问题。
曾家买柳青青是为给病重的老爷冲喜,但曾老爷去得急,柳青青没拿到什么钱财。大房办完老爷的丧事,带儿女回乡下养老,把一处破旧小屋的房契塞到柳青青手里,了断她和曾家的瓜葛,这正合柳青青心意。她重操织绣的旧业,计划要赚点钱,把谢家墓园修葺得气派些,以符合谢轻舟在她心中超然的地位。
富贵繁华,过眼烟云。清明时节落了小雨,柳青青戴一顶斗笠,去给谢轻舟上坟,远远却望见有人比她到得更早。她便警觉地退到一旁,向那边张望,穿黑衣的男子垂头望墓碑,顺手掐去坟上干枯的野草,身影瘦削沉寂。柳青青怔怔凝视,不觉落下泪来。
烟雨一蓑嚣尘满面,谢家三公子竟然还活着。柳青青穿过纸钱纷飞的墓园,跟踪他到客栈,在门前等了半日,他即雇马车去往京城。
那她也去京城。
晚饭时间到了,赵千刀把手中志怪小说一丢,帮柳青青把饭菜都摆上桌。栀子花开得好,丁岩摘了一篮子,走来递给她。
柳青青手足无措地接过,逃也似去厨房忙碌,很快端出一盘新菜,赵千刀夹了一筷子,诧笑:“好香!是什么?”
新鲜的栀子用滚水一汆,下热猪油爆炒,起锅时洒点儿胡椒面,是很出色的下酒菜,柳青青对赵千刀殷殷相劝:“在家我吃甜的,蘸些蜜糖,好当饭后甜点。”
赵千刀看着她,丁岩也看着她,柳青青不明所以,赵千刀说:“丁岩见你喜欢,想让你带回家养在清水里,早晨醒来还是香的。”
那女人蹲在暗影里,爱惜地闻着花香,丁岩没来由地想为她做点儿什么,见她被赵千刀说得窘迫,便解围道:“是好吃,还有一种吃法,裹一层薄薄的面粉,油煎得金黄。”
柳青青整晚都低落,丁岩看出她无所适从的羞愧,问:“你会做冰糖昙花吗?”
“会!”柳青青转悲为喜,丁岩笑了一下,“家母说,冰糖昙花止咳平喘,我小时候常吃。”
赵千刀很好奇:“口感如何?”
“滑溜溜的,比银耳好。”昙花娇贵,柳青青只在曾老爷府上吃过一回,一家子入夜就搬了桌椅板凳,又是泡茶又是甜点,比中秋赏月还隆重,大眼瞪小眼地看完昙花开败的全过程,少爷小姐通常还会赋诗几首。
老妈子喜滋滋地揪下大朵的花,细火慢炖,熬成冰糖昙花,用井水和冰块镇上,每一房送一盏,当成宵夜。
那是柳青青第一次意识到,有钱人家中有诸多讲究,哪像她,园子里田野里的花,在她眼里无不是菜。是菜,就拍拍土,清水洗几遍下了锅,她自小受的是这种教育,而且天分不够,没长出玲珑心肝,也养不出一身诗意,此时听到丁岩说起家中旧事,料想比曾府的阵仗还大,不免失落。
出身太低,培养不出能跟贵公子唱和的诗情,柳青青自惭形秽。她把本名柳春枝改成柳青青,大概是这一生惟一的诗意之举,还固执地只穿青色衣衫加以强调,但事与愿违,人们见多了她披绿着青,习惯地喊她——青蛙。
柳春枝听上去是句废话,柳仿佛只跟春天有关,就像佳人才和才子有关,这不公平。柳春枝在十四岁以后,管自己叫柳青青,盼望有朝一日,遇见的男子温存,有雅骨,喊她青青。
青青,卿卿。没有,从来没有过,连她自己,也没喊过。
但这,也不算什么。
赵千刀送她回去的路上说:“你这么贤惠,我不信以前没人喜欢你。”
贤惠没用的,男人喜欢仙女和妖精,毫无疑问,她们都有一张美丽面孔。别的女子脸上若有大片胎记,颜色又深,多半会披散头发遮一遮,但柳青青不,头发盘成简单的髻,利落是利落,清爽也还清爽,但胎记却无处遁形,触目惊心。
赵千刀问:“不能把头发放下来吗?”柳青青指指长桌上的遗体说,“会挡住眼睛,麻烦。”
赵千刀啧一声,柳青青又说:“遮着,也不能让别人觉得我是美人。”赵千刀顿了顿,才道,“你喜欢过谁吗?”
“有,但他看不上我,我配不上他。”柳青青神情坦荡,语气也平缓,赵千刀说不出话,双手插兜,松松垮垮地回家去。柳青青不善言辞,不好看,并且总皱着眉头,偶尔也假装嘻嘻哈哈,但说真的,她一点都不擅长。可是打动他的,恰是这份生涩,她的笑从不抵达眼睛,他渴望知道她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遇过怎样的人。
但没关系,我们三个,可以如此和和气气过一生,赵千刀想。
柳青青和丁岩相识的第三个月,就发觉鞋匠只是他的掩护身份,用来训练刀法和探路,他实则是杀手。每当他外出次日,京城总会传出某人暴毙的消息,仵作验尸表明,作案者是同一个人,狠准快,一击得手,不留影踪。
柳青青装傻充愣,不吐露半个字。虽然她很好奇,凭丁岩师从赵千刀的身手,杀国舅爷绝非难事,他却任由国舅爷活着,似乎不打算为谢家一百多条人命复仇。
丁岩不动手也没事,这件事柳青青早在做了。
苦心经营四年后,国舅爷落到了赵千刀手上。赵千刀杀人无算,但做这一行十来年,国舅爷是他刀下最大的人物,他兴致颇高,让丁岩和柳青青一定给他捧场。
丁岩喝着柳青青酿的石榴酒,看不出表情:“如果他还是一头狮子就去,眼下他最多是一条鱼。相信我,阿柳刀功不比你差。”
柳青青说:“我去。”
高官落马,百姓喜闻乐见,午时三刻才行刑,但巳时刚过,就已人山人海。柳青青搬了只小板凳,拎了一兜金黄的橘子,抢到前排边剥边看,顺便和隔壁的小老头换一把糖炒栗子。
国舅爷被揪出了谋逆证据,被处以九十七刀的极刑。他大呼冤枉,但到这时候了,皇帝看谁都觉得不怀好意,宁可错杀一千人,也要震慑一万人。
秋老虎很猛,到了第十二刀,赵千刀接过助手递上的白毛巾擦擦汗,顺便去小个便,既让疼痛不堪的国舅爷缓一缓,同时也给他的家人留点私下相授的余地。他一贯很知道控制节奏,再说黄昏也不热了,凉风习习,最是杀人好天气。
昔日威风八面的国舅爷疼得涕泪交加,但赵千刀就是有能耐让他还活着,一刀刀地捱着。老百姓谈笑自若,分享小食,闲扯些家长里短。
柳青青愉快地伸长了腿,慢吞吞剥着栗子吃,隔壁小老头和右手边的妇人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打算结成儿女亲家,等下一起吃晚饭,找媒人来说亲。
国舅夫人两眼汪泪,丝帕掩嘴,在鼎沸的人声中侧过脸去。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个血糊哧啦的胖子,是三十多年前,洞房花烛夜那个掀起她红盖头时,满脸慎重的郎君。她恨这男人,所以她来了,但该花的钱财还得花,无论如何,在世人口中,妻妾成群的负心汉是国舅张大人,情深意重的贤妻是她张夫人。
众人评头论足:“天天都大鱼大肉,才养得出这般气派的肚子吧!”
“嗐,没见识,少说是山珍海味!”
只剩最后几刀了,赵千刀住了手,拉过椅子坐下来。按照常例,要犯们的遗言将被记录在案,国舅爷面对翰林苑学士,倨傲一笑:“告诉我小舅子,我享了五十来年的福,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就算凌迟我三天,我也只受过这三天的苦。”
年轻的侍郎面带尴尬:“可是,可是很多人至少能、能落个……全尸。”
国舅爷疼得满头汗,强自嘲弄地笑:“小子,你若这么想,一辈子都爬不到高位。”说罢,他朝赵千刀看了一眼,“动手吧。”
赵千刀慢条斯理地吃着柳青青扔上来的橘子,摆摆手:“吃完再说。”
国舅爷无言,柳青青起身走向他,对赵千刀道:“我有话跟张大人说。”
国舅爷蹙起眉,快速地想了一遍,确信自己和柳青青素不相识。柳青青俯下身,在国舅爷耳畔说了一句话,随即向赵千刀挥了挥手。
在赵千刀华丽的刀法下,国舅爷断了气。他至死都难忘柳青青那无限恶毒,又无限云淡风轻的语气:“你还记得苏州谢家吗?”
苏州谢家,国舅爷脑袋轰然一炸,在女人志得意满的笑容中死不瞑目。
柳青青被团团围住,所有人都问:“柳姐,你和国舅爷说了什么?”
柳青青捻了捻发丝,淡淡道:“哦,我就问他,真的没人告诉过尊夫人,令嫒没长成仙女吗?”
众人哄笑:“仙女倒是仙女,可惜投胎时落进了猪圈。”
赵千刀收好刀,过来拍柳青青的肩:“还恨张夫人找过你麻烦?睚眦必报,我以后可不能得罪你。”
柳青青在暗下去的天色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说:“走吧。”
她睚眦必报,但已隐忍数年。以国舅爷的身份,想扳倒他,惟有谋逆大罪。她把所有的积蓄都用于豢养死士,在京郊云舟山打造兵器,造出国舅爷拥兵自重的假象,一纸状纸,由他的宠妾呈递给皇帝。
这宠妾是柳青青资助的孤女,她花重金栽培,吹拉弹唱,我见犹怜,顺利入了国舅爷的眼,终报大仇。
国舅爷能栽赃苏州谢家,她柳青青为何不能?死士们众口一词,咬定听命于国舅爷,成功地冤死了他。
如今,张兰芳和她父亲都已死去,柳青青为心中皎如天上月的人报了仇。但她突觉前所未有的空茫,事情比她想象中顺利,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对于人生,她远不如赵千刀活得有滋味。
赵千刀狠狠敲了国舅夫人一记竹杠,拎了酒菜去附近的宗祠答谢路朗和,柳青青一个人去了丁岩家。深仇得报,她不想独处,很想找谁一起喝一杯,随便喝什么。
路朗和是大夏朝最贤明的王爷,他只活了短短二十九年,但留下了诸多仁政。就连连坐罪也是他一再上疏才得以废除的,哪怕是谋反,也只对参与者处以极刑,而不是满门抄斩,对老幼妇孺一律网开一面。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作恶的代价太小,降低了谋反者的风险,对皇族不利,百姓对此也多有争议。
不过,赵千刀身为行刑官,自是受益无穷。某门某氏当家的被砍头,做父母的,做妻小的,谁不心疼?他们奔走打点,白花花的银两流进赵千刀的腰包。
砍头或凌迟,快一刀,慢一刀,深一刀,浅一刀,讲究多着呢。到这地步,活是活不成了,速死即是少受罪,家属们认为花再多钱财也值当。赵千刀饮水思源,总记得祭拜路朗和,连柳青青也不免感叹,大夏朝有过明君圣主,贤相良将,竟终将要覆灭了。
丁岩独坐在院落,一碗接一碗地喝着柳青青酿的葡萄酒。今年的雨水少,瓜果分外甜,柳青青把石榴、桑椹、青梅和葡萄各酿几坛,到了秋天很是醇香。见她回了,丁岩扬一扬酒碗,轻声说:“我很喜欢。”
柳青青笑,丁岩无疑是个叫人心头一凛的男人,他说着喜欢,但一双眼睛烈如刀锋,里面没有笑意。柳青青并不吃惊,她自己何尝不是。
这些年来,抽在心里的鞭子,长成了眼里的冷意,根本藏不住。柳青青炒了几道小菜,和丁岩细斟慢饮,像平常的夫妻,在花树下纳凉,说些闲话。
但他们可交谈的很少,丁岩不主动攀谈,柳青青也不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随后,洁净的衣袖里伸出一只镇定的手,夺过她的酒杯:“你喝得太多了,你不能这么喝下去。”
柳青青抬头看对坐的人,他也喝了很多,眼睛水汪汪的,像有一千颗星子在闪烁。那一刹,她差点脱口而出:“谢公子!”
很多年前,他叫谢轻舟。漫天飞雪,红袍白马的谢家三公子,名轻舟,小字余生——他改名为丁岩,他会感谢这余生吗?
从十四岁初见的第一眼,柳青青用了十一年,才得以和梦中人举杯共饮。她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酒量不差,你看我走得稳当吗,丁岩,我还能骑马。”
赵千刀到来时,柳青青和丁岩在用蜜渍青柠下酒,他忍不了这两者搭配在一块,但丁岩喜欢。有一回,柳青青买了柠檬,说用来泡茶很好,丁岩无意说,在故乡,人们习惯将它用蜜糖腌制,再用井水冰镇,两天后就能当可口的零食吃。
赵千刀听了,很着意地看看他,柳青青顿时就有数了,赵千刀在用眼神提醒丁岩,今生今世,江南谢三公子已死。
赵千刀这道眼神让柳青青蓦然醒悟,谢轻舟能在满门抄斩中存活,必是他做了手脚。一个愿娶她为妻的人,会把她当外人防范,这使她永远无法真正亲近赵千刀。
柳青青特地让自己尝试了两次,才做出了成功的蜜渍青柠。赵千刀尝了几口就说酸,丁岩却一片片地吃着,柳青青悄然走开,赵千刀追上去说:“你心疼他。”
柳青青说:“你有特别想吃的,我照样学着做。”
赵千刀摸摸下巴,自嘲道:“我若长得像他,不开口就有人看不得,巴巴地送到面前。”
谢家三公子嗜酸,书桌上总少不了一碟蜜渍青柠。对贵公子而言,小嗜好只会让他在坊间的形象更可亲,而本身就爱吃蜜渍青柠的少女沾沾自喜,与有荣焉。
谢轻舟赶考的路上,时有大胆的少女想拦下他的马车,送出“奴家亲手秘制的小食”。那一罐罐酸中带甜的心意,他都收下了吗?那勇敢的少女,后来都嫁给谁了?乌衣巷内王谢风流,他曾经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十多年后,柳青青摇晃着杯中酒,微闭双眼,嘴角漾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
赵千刀第一次发现,柳青青偶尔也能很美,尽管一眼望去仍是那块胎记,但情态当真勾人。他登时茫然,想不起自己原本想跟她说什么,手胡乱抓到丁岩喝了一半的水,混沌地喝下去,真酸,他没放手,一口口喝完。
放下杯子时,赵千刀看着丁岩:“你穿了红。”
丁岩说:“该穿一次了。”
赵千刀不再说话,喝起了酒。柳青青心知肚明,国舅爷的死,对自己很重要,对丁岩更重要,他穿红,是在告慰恍如前世的自己吧。她在微醺中靠着树干闭目小睡,梦见十七岁的谢轻舟红衣烈马,摘星为箭,射向月光,宛如天神。
这不是第一次梦见他,但无缘终归无缘,连做梦都梦不到和他亲昵牵手。柳青青醒来,发觉已在丁岩的客房,身上搭着薄毯,衣衫整整齐齐,连鞋子都未脱去。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清苦的决明子气味,是谁扶她,或背她进屋的?赵千刀吧?
又是谁为她翻出簇新的床褥?是丁岩吧?是他吧。他独居此地,赵千刀为他雇了几名伙计接订单和送货,他没有留宿客人的习惯,柳青青为自己是第一位女客而振奋。
从这年秋天,与你新相识。所有连想都只敢暗暗想,连梦都偷偷梦的场景,都将一一实现。
长治五年冬,郑虎王的新政权已建立,扬言四个月后直取沅京。今上路盛景的帝王之威几成笑柄,无非还能杀点人,先去阴间为他探探路。
越朝不保夕,越穷凶极恶,皇帝每揪出一个反贼,赵千刀都会乐上好些天。忙是忙,但油水多,他通常要等当官的吐出第三处秘密小金库,才肯为难地表示尽力。
当官的心在滴血,两眼冒火,同时满脸堆笑,口吐莲花,表情复杂、有层次、富有感染力,难度相当之高,赵千刀百看不厌,收工回来给柳青青和丁岩学一通。柳青青笑笑,吃菜喝汤;丁岩笑笑,吃菜喝酒,赵千刀被两盆温水浇下来,烦闷得仰天长啸。
同僚们半斤八两,也捞得手软,但不能说破。天下之大,能放心吹牛的只这两个人,偏生他们都不拿自己当人物看,赵千刀悻然,埋头猛吃:“知音难寻,内心苦闷,我要写诗。”
这句似乎比哪句都好笑,柳青青大笑出声:“那我得赶紧学识字。”
赵千刀摇头:“那我宁可不写了。”他想一想,补充道,“最怕读了点书,但没读通的人了,脑子混乱,成天自作不自受。”
柳青青愣了,母亲临终前说过:“人太娇气就活不下去。”她本来没怎么懂,但赵千刀无疑使她明白,一个人只要不认为自己有罪,就能活得敞亮粗放。
赵千刀没有道德困境,活得百无禁忌,舒坦自在。但她柳青青,心里住了一个人,终日活得捉襟见肘,寸步难行。
从前,她无数次诅咒过,谢轻舟青梅竹马的表妹横死,他再无婚约在身,无牵无绊等着她。不,还不够,最好有天谢家失势,仅剩他一人,落魄潦倒,醉倒街头,她如观音菩萨般带他回家,日夜相守,清清净净过一辈子。若他身已残疾,那就更好了,所有人都不要他,惟有她待他如初,至死不渝。
诅咒应验了,但她没料到,谢轻舟也死去了。柳青青埋葬幻梦,嫁为人妇,郁郁寡欢地痛恨自己,她愿意折寿十年,只求他还活着,让她远远看着就好。而对于谢家的灾祸,她很抱歉,抱歉到不杀国舅爷誓不为人的地步。
多年后,柳青青完美地应承了誓言。国舅爷已死,谢轻舟和她在一张桌前吃饭。世上遍布她这种女人,但她有着千金小姐都难以企及的好运气。
知足的日子,柳青青安心地过,直到杀手丁岩被官府诱捕,失了手,即将处以极刑。赵千刀状如困兽,揪着头发反复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柳青青默然酿酒,赵千刀抚刀叹气。这把刀叫太行刀,传到他手上已是第七代了,七世的冤魂依附其上,他有时一觉醒来,会盯着它发呆:“区区一把刀,睡得下那么多鬼魂?”
想许久,想不明白,倒头又睡去。跟别人猜想的不同,赵千刀每晚都睡得好,被问起来就哈哈一笑:“哪有那么多现世报?要现世报也不会第一个就轮到我,你在菜园子锄草不是杀生?你怎么知道它上辈子不是人?你怎么知道它下辈子修不成仙?”
丁岩出事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遍遍问柳青青:“我造的孽,为什么要报应在他头上?他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丁岩问斩在即,是该劫大狱,或劫法场?柳青青递上一碗酒:“喝吧。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谢家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千刀说出他和丁岩的渊源,某一年春节,赵父回乡祭祖,遭到追杀,对方的伯父在几年前死在他的刀下。过路的谢知府命侍卫们救下赵父,并告诫凶手们:“他只在执行,绝非宣判者。”
赵父承了谢知府的人情,当谢家蒙难,他尊重谢父的遗愿,在行刑时做了手脚,留住谢轻舟的性命,并交给儿子赵千刀藏匿照顾。
在谢知府看来,幼子谢轻舟的诗文歌赋,能在青史留名。他将不朽。他不能死,最少,不能在尚未一展平生绝学之前就死去。
谢轻舟昏迷一天一夜,发觉自己还活着,如遭雷击。父亲终究不懂他,自谢家遭国舅爷报复后,他已万念俱灰。留名青史?史书里不会记载被他不小心将一客点心摔烂时,表妹甜蜜的抱怨;也不会记载母亲在绿树庭院,随口哼唱的摇篮曲……如今他所能回想的,仅剩这些。
再无诗兴飞扬,再无壮志豪情,他将以何种面目不朽?人们说起他,最多是一个不肯以色事人,从而坑了全族的倒霉男人,这很可笑。父亲高估了他,他既不出色,更不伟大,最多有些模棱两可的才情,却承载了崩毁过甚的往事,无法将之提炼成几个好句子。
谢轻舟身中的那一刀虽不致命,但也是重创,赵千刀奉父亲之命看管他,对他十分发愁。谢家三公子终日意懒心灰,混沌度日,他要如何劝他振作?他甚至会质疑谢知府的决定,让谢轻舟怀着对全族人的负罪感,在世上独活,这对十八岁的年轻人太残忍。
父亲的苦心,将儿子置于尴尬之地。他若自尽,就太辜负父亲,但活着,他必将辜负自己,他无法感谢这注定心苦的余生。赵千刀喟然:“他死不成,也活不好,你明白有多难吗?”
身后万千磅礴名,不如生前一杯快意酒。柳青青给赵千刀倒酒:“明白。”
丁岩这个名字是赵千刀取的,丁是谢轻舟的母姓,而岩……赵千刀说,谢轻舟枯坐如石,而且是头顶了一座山的岩石,他想不出比岩更合适的字。
丁岩在深山住了小半年才养好伤,他原可终生生活在赵家的小木屋里,但被赵千刀强行喊出去打猎途中,偶然碰到了恶人欲掳走砍柴的少女,他的余生由此改变。
赵千刀路见不平,和恶人一行打斗,丁岩趁乱救下少女,恶人的家丁从背后偷袭,他抓住镰刀,失手捅进对方的心口。
这之后,丁岩向赵千刀讨教刀法,体会贴墙疾走的江湖快意。谢家是名门望族,都被国舅爷轻易扳倒,可见小民在乱世存活更不易,他要为他们做点事,就当是替从前的自己,杀掉那些心怀大恶的男人。
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冷峭的杀手,谢轻舟只用了一个黄昏。在倾斜的淋漓的鲜血里,他走向作为丁岩的余生。柳青青陪赵千刀喝光整坛酒,她心心念念的,竟无所谓真相,只有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重如万金的知恩图报,以及他们儿子之间的肝胆相照。
长治六年深冬,赵千刀被剥夺为丁岩行刑的资格,眼睁睁看着同僚手握刀柄,一刀捅进丁岩胸膛。这已是他为丁岩争取到的最体面的方式,并按丁岩的意愿,将他的尸骨焚烧,骨灰装进瓷瓶子,回到阔别已久的江南。
柳青青将骨灰、泥土和柳树种子放入瓷瓶,前往江南的路途中,植物缓慢生长,终至破顶而出,抵达谢家祖坟时,正好移植到地下,当年那块墓碑,真正派上用场了。
赵千刀说:“希望我将来能用上牡丹花的种子。”
远处有风,吹掠树枝的声音轻而柔和,柳青青沉默地折了谢轻舟坟前的一枝细柳,斜插在腰带上,像一柄青翠色的长剑。江南的春雨淅淅沥沥落满山岗,她在恍惚中看见谢家三公子披一身雨气行来,她把伞抬高,想看得仔细些,他的面容却模糊起来,她徒劳地伸出手,赵千刀的声音响起:“走吧。”
丁岩行刑前,柳青青赶着去看他,为他披一件棉袄,他笑,跟她说谢谢,又说:“不必,冷就冷吧。”
赵千刀一拳砸在树干上,泪不可抑。柳青青默默看丁岩,她不懂老天为何不肯成全她,在一马平川之际,给予最致命一刀。这正如大夏朝本身,黄金盛世历历在目,却终是呼啦啦大厦倾。
白雪漫天的初春,红袍公子笑如春风,喊她一声“小姐”。十多年了,还忘不了。他才是更触目惊心的胎记,仿佛命有多长,就跟了她多久。但终于结束了。
埋葬丁岩后,柳青青梦回十九岁时,经过的故乡池塘。荒年大旱,河床干涸龟裂,齐齐躺着一排溺亡的女尸,她被牵了魂般走近,拨开女尸的长发,骇然看到每一个自己,十四岁,十六岁,二十七岁……死在未来很多时刻的自己。她冷汗涔涔地醒转,将丁岩剥过的青蛙皮一针一线地缝成风筝,那日她拿回来晒在窗台,本想制成药膏,为尸首们缓解烧伤,最终却放上了天,落雨则当成小斗笠,他们都说,她疯了。
确实是疯了,摧枯拉朽就那么疯了,惟独赵千刀说:“你比谁都明白。”
柳青青不作声,给他摊几张槐花饼,一屋子都香。树上刚摘下的槐花,配上红烧肉,赵千刀风卷残云连吃五张,心满意足地摇起了蒲扇。
大应朝的天盛三年,赵千刀在新皇朝的刑部谋了闲职,给新晋的行刑官讲授刀法,他有年头没杀人了,太行刀传到他这一代,已经完结。黄昏时,他会抱着刀在桑树下坐一坐,思念一个莫须有的女人,她以绿牡丹黥面,妖气灼灼。
柳青青时时和赵千刀见面,酿酒烹茶,但不言嫁娶。这些年来,每到槐花开放,他们就一同去往江南,给丁岩上坟,一来一回,通常要花上半年时光。
下一趟江南,看一位故人,温一壶老酒,吃一顿好肉,如此十年。赵千刀说:“我很满意。”他话一向多,这晚更是出奇多,连第一次吃柳青青做的槐花饼还记得。
柳青青背转身去,她没法说,初次被赵千刀带去丁岩家,她是怎样、怎样的难过。那天到家后,她抱住院子里的那棵槐树放声大哭,哭得树枝发抖,花瓣凋落一地,她拾起洗净,烙了一晚上的饼,一大早就喊赵千刀来吃。
她总算接近梦中人,却无从抵达。谢轻舟于她,永远是蜃景般的人。她的难过在于,看清了心的隔膜,再过一万年,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同样,他给她的亦不过是礼节的微笑,跟他无话不谈的人是赵千刀。她的绝望感,没能消除过。
她不懂丁岩的处境,也不懂他的心境,和他相处小心翼翼,所以,算了吧,她暗自说了上百次,还是放不下。
这痛苦难以名状,赵千刀深深叹气:“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你我之间想说什么说什么。可你跟他,总没话说。好听的,不好意思说;心里的,不方便说。你们不熟,也熟不起来,藏着掖着的,这辈子就过去了。”
柳青青愣住:“你知道?”
赵千刀点着头:“我都知道。”
这女人一见着丁岩就绷如惊弓之鸟,丝毫不能游刃有余,赵千刀不傻,若非大限已至,他绝不想拆穿。柳青青瞪他:“有些事,根本不该说得太透。”
一灯如豆,赵千刀把脸侧向一边:“人和人来往,也就图点意兴,你不该那样对他。”那样是哪样?柳青青想追问,赵千刀却闭上了眼,头一歪,溘然长逝。
大夏末代行刑官赵千刀死后,柳青青为他整理遗物时,才晓得这个人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一直在羞怯地,笨拙地写着诗。他模仿谢公子的笔调,哀民生之艰,描绘细雨袈裟老僧泪,以及入阁封疆的妄想。至于诗句中那些个“灯下画眉,浣纱溪边”的你是谁,恐怕连他本人都记不得了。
几百首诗摊开,柳青青找到关于自己的,赵千刀写在长治六年冬,很潦草的字迹,大意是说,这人生,的确不舍得让自己人再捱,但你何必告发他?他所杀的统统是欺男霸女的恶棍,可你只会记恨他不爱你。
丁岩临死前,微笑着对柳青青说谢谢,事到如今,柳青青才明白,他不是在说谢谢你对我的情意——那点儿爱不能捂热他,对他没用。
长治六年秋,丁岩为尚书之女缝制打猎所穿的麂皮靴,获赠了一坛好酒,红封纸上秀丽的小楷写着“公子,来饮”。柳青青瞥见他唇边掠过浅笑,依稀十七岁时的谢家三公子。他有多久不曾这样笑过了?
你为他耗尽一生,可能不及别人温言好语的四个字。你清坚决绝,孑然一身,我才心安理得,不吝付出。你不爱我,没问题,但你别爱上别人。柳青青在树影下凝望丁岩,杀意四起,她一分一毫都不可忍耐,有朝一日他爱上哪个女人。
她要杜绝这种可能性,于是干脆利落告发了丁岩,对方布下天罗地网,擒获了他。柳青青逐字逐句阅读着赵千刀的诗,所有的前尘往事在刹那间洞悉,丁岩感谢的是她的告发,让他得以顺理成章地死,不用再对父亲有所亏欠。
满手罪孽血腥,为何老天还不来收我?谢家三公子身名俱灭,勉为其难地过活,很好奇几时失手,每回杀人,他都故意露了破绽,这个让他早就想走的世间。
千金小姐贵妇人络绎不绝,自发来送鞋匠丁岩最后一程,柳青青立在稍远处,冷冷一笑。
她很……
她想了好久,找到一个词:高兴。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可以杀死她的东西了,再也没有了。
从十四岁起,柳青青总想,在一个落雪的傍晚得与谢轻舟重逢,他们走进闹市的酒馆,对坐共饮,不发一言。门外的雪落得像那年故乡的春节,她欠身向他告别,一身风雪。
然而,再遇见是在刑场上。京兆尹家的小公子犯了事,他纨绔风流,一掷千金,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容貌颇值得一观。柳青青挤在人群里,用力捂住嘴巴,忍住哭泣。小公子让她想到初相识的谢轻舟,十七岁,那一年他亦是十七岁。
丁岩在不远处等赵千刀,面无表情地看。人群散场时,他抱起脚边一小坛酒,在大雪纷飞的长街边走边喝,像异族的大祭司般,提灯走向荒野。
柳青青暗想,我要先结识赵千刀,再接近他,显得自然些。她走上前,跟行刑官赵千刀说:“我有办法把死者缝好。”
丁岩死后,每到暮春,沅京的人们常常看到柳青青骑一匹黑马,拽着一只绿色的大风筝在原野上飘摇而过,混迹孩童中间嬉戏。
从远处看,风筝是蝴蝶形状,近看却触目惊心,竟是由一块块青蛙皮缝成,经特殊的药水炮制,多年不腐,磕磕巴巴的,很像她脸上的胎记。到了暮色四沉,她扯着风筝,一步步往回走,赵千刀在家等她做饭。
当赵千刀也不在了,坟前牡丹长到三尺高,柳青青的头发仍然漆黑如绸缎。她总在花香四溢的季节去看他,摘一朵大花别在鬓边,脚步轻快地走远。夕阳金黄如蜜,落在她的长发上,杀人者从此夜夜好眠,在梦里露出微笑。
2013年9月
番外
鹿鸣,字在野,京兆尹鹿扬之幼子,长治二年初夏,手书一首七律贺好友生辰。
鹿小公子此时尚不知,好友已贵为大历皇朝的开国元勋,在半个月前被封为异姓王,并任户部尚书,王爵世袭。
四天后,大历皇朝亡国,该政权存于世间八十九天,从皇帝到子民,共计四百余人,悉数剐于市。
小公子的诗被挂在户部尚书府的墙上,谋逆大罪铁证如山。京兆尹举家泣血跪求长治帝路盛景网开一面,无果。
末代皇帝路盛景一纸手令,钦点太行刀第七代传人赵九为行刑官,一时,万人空巷,结伴观赏。有个小男孩骑在父亲脖子上看热闹,滴滴答答地吃芒果,汁水流到父亲的头发和衣服上,父亲专心数着割到第几刀,没空责怪他。
芒果香气甜蜜,小公子被割到第十六刀时,跟这位父亲说:“你的芒果很讨厌,五两银子。”
中年男人一愣,将还未剥完的芒果递过去,想想又拿回来:“你没有手了,我喂给你吃,二十两银子。”
小公子点头:“我二哥来了,穿紫衫那个,你去找他要,赵千刀作证,不会赖账。”
小公子就着中年男人的手一口口吃芒果,汁液和着鲜血落到地上,他吃得很慢很慢,在一刀一刀的痛刑中,渐渐丧失张嘴的力气,转头对赵千刀笑了一下:“芒果还是蘸酱油最好吃。”
一只濒临腐烂的芒果,价值二十两银子,小公子气绝时还没吃完。长治年间,这只芒果可在沅京买进四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当小妾,中年人眉飞色舞,有钱人横行霸道,死有余辜,不讹他们讹谁?
民众发现一条生财之道,意犹未尽地散了,叨咕下次要早些到,挤到第一排,捧一锅香辣田螺,一只一只用力吮得滋滋响,不信被杀者不馋。
按规定,行刑之前会割断犯人咽喉,防止他们痛苦乱喊。小公子拒绝了,他说:“保证不喊,喊字怎生书?口中咸。我方才喝了一大碗水,不渴。来吧。”
旧居的榆钱树下,他埋了几坛好酒,待到秋天味道就刚刚好了。要是不被人发现就好了,他想,十八年后,它们会是我的状元红。
可是为什么,随意的一眼,竟看到人群中一个脸上有绿色胎记的女人泪流满面?她跟婶娘差不多年纪,不再是动不动就伤感的少女,而是全然的陌生人。小公子陡然有一丝后悔,如果还有时间……
泪水涌出小公子的眼眶。
——《夏人佚著艺文志太行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