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79、时间之弧（4）

　　这句质问振聋发聩，弘毅白着脸，终于松开，跪倒两位泪人儿般的太后面前。
　　“母后……这么说，儿臣怎么当得住……”
　　“皇上说当不住，你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仙珠、潞王妃、母后皇太后当不当得住？将心比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曾经，你只想到你自己，也就别怪，别人现在不能体谅你！哀家看，皇上往后也别叫我母后了，我也当不起！”
　　倪樱一贯柔弱，做了皇太后也只做闷嘴的葫芦。没想到，今日一番壮语倒把混乱不堪的场面全震慑住。
　　趁着这个机会，沈烟灵忙捧起仙珠的脸，仔细打量，看上去真是一点活气都没有。想起昊麟说过，时间拖得越久对仙珠越不利。便向着倪樱哭道：“臣妾求圣母皇太后开恩，让妾把仙珠带走吧。仙珠是妾的妹妹，妾要把仙珠葬在亡父亡母身边。——”
　　“不行！朕不许任何人带走她！”
　　沈烟灵愤恨地道：“仙珠活着的时候，皇上就用皇后的身份压她。现在她死了，还不让我们把她的尸首带走？皇上是不是要她死都不安宁啊！”说完，她膝跪在两宫太后跟前，不停磕头。求两宫太后为自己、为仙珠做主。
　　“潞王妃，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你也是有身子的人。”倪樱忙让人把她搀扶起来，“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仙珠是皇后，怎么能不葬在皇陵？哪怕就是在民间，也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死了埋在娘家的道理。”
　　沈烟灵哭道：“可仙珠已经不是皇后了！她选择这条绝路就是不想再看到某些人，再做老什子皇后！请太后体谅啊！”
　　沈方思的两只眼睛在拭泪的手帕后不停转动，好似要看穿沈烟灵在想什么。但不管沈烟灵是什么意思，只要能让皇上不痛快的事，她就赞成。
　　“潞王妃说得有理，也是哀家的心里话。仙珠这孩子是真不愿意呆在皇宫了。如果我们还把她葬到皇陵，总有一天她还要面对着不想面对的人。恐怕会死不瞑目啊！她活着的时候，事事都不能让她如意。如今人都死了，不如就……”说着，又呜呜哭起来。
　　“不，不！”弘毅重新把冰冷的人儿抱在怀里，“我不许你们把她带走，不许！”
　　沈方思冷笑着反问：“皇上说不许我们把仙珠带走。哀家真听不懂。要带走仙珠的可不是我们，是阎王爷！皇上难道还能追到地府，跟阎王爷争人？”
　　“朕能！不管是谁，谁敢来带走她，朕就杀、杀、杀！全部杀掉！”
　　沈方思更冷地说道：“皇上要杀谁啊？仙珠是自绝，她自己杀自己！要说是谁逼死了她，大家心知肚明！哀家祈求皇上慈悲一些，不要赶尽杀绝，沈家七零八落，只留得妇孺。皇上也不想后世指着史书说，这个号称圣人之君的人，连个女人、孩子都不放过吧！”
　　弘毅几天几夜滴水未入，粒米未入，被沈方思哽得两目竖直，像要吃人一样指着沈方思，心中纠集一口郁气，吞不下又吐不出，整个人猛地往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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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倾盘，风雨狂作，吹得窗棂像耳光一样来回作响。
　　锦儿走到窗前，伸手把窗棂合上，不经意往雨雾中一瞥，差点尖叫。定睛一看，茫茫雨色中，那抹幽幽暗红色透湿影子，不是皇上还是哪个？
　　“让你关个窗户，还看起景致来了？”韦月眉走到窗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立即嚷道：“皇上，皇上！伺候的人呢？都死了么！怎能让皇上淋雨？——”
　　她奔了出来，“皇上，来了多久？这么大的雨，身边也没带个服侍的人？”
　　“是……朕……不许他们跟着……”他在冷雨中颤动，嘴唇冻得青紫。
　　一会儿功夫，韦月眉也被浇得透湿。“皇上，先进去吧。这样淋雨会生病的。”
　　他摇摇头，一张嘴，脏水就顺着他的嘴角流进来，“仙……仙珠，是不是来……来……见……见过你。”
　　韦月眉料他来是问这个，低声嗯了一声。皇后自绝，母后皇太后与潞王妃大闹凤鸣宫的事早传遍了六宫。
　　他微眨了眨淋透雨水的睫毛，“她和你说了什么？ ”
　　“也……没说什么。”
　　“你呢，你又和她说了什么？”
　　“也什么都没说。皇上还是快进去吧，若是龙体受损可就不得了了。”
　　“她怎么可能会什么都没说？”他甩开她的手，狂吼道：“她肯定和你说了！她是不是和你说她恨我，她是不是说她要去死！是不是？是不是？”
　　“没——”
　　韦月眉来不及说话，一只大手掐上她的脖子，宛如掐着一只蚂蚁：“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皇上！”锦儿尖叫着跪在地上，以头碰地。
　　韦月眉感到脖子上的冰指越缩越紧，她开始还能挣扎，渐渐越来越微弱。
　　“皇上！”
　　就在这时，韦崇扑在雨中，“求求皇上看在老臣的份上饶过皇贵妃一命吧。老臣求皇上开恩！”
　　大雨流到韦崇的嘴里，倒灌入肺，呛得他猛力咳嗽。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溅出来，和着雨水淋漓滴在地上。
　　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韦月眉感到脖子上的力量缓缓一松，身体软绵绵摔在地上。
　　如果不是那么多人看见，她真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那个号称儒雅矜持，待人宽仁，善于坚忍的皇上。居然，居然会要想要杀她。还是不假他人，亲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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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大雨滂沱中徘徊，如野鬼在宫道上来回。穿梭在这座最繁华的宫殿，不停地从一处再到另一处。
　　穿过一扇扇门，一道道影壁、围墙、屋檐……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走遍了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到她！
　　人说，人死如灯灭，原来是真的。
　　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留不住，更找不到。
　　内侍们落汤鸡似的跟在他身后，想靠近又怕靠近。
　　严怀恩哭道：“皇上——”
　　他愤怒地挥舞手臂，发出咆哮，滚，滚！谁要再跟着，朕就把谁的脑袋砍了！
　　没有人敢再靠近，全部低垂着头，跪在地上。
　　他冒着冷雨，又回到最初的地方。
　　倒在她的凤榻之上，柔软的丝被里还残余着专属于她的味道，浅浅萦在鼻尖，仿佛她从未离去。
　　迷迷糊糊闭上眼睛，又迷迷糊糊睁开。半夜醒来身体衣服一半汗水，一半泪水。
　　看到他醒来，凤鸣宫的奴子忙把准备好的姜汤端上来，“皇上，喝碗姜汤吧。”
　　他看着他，疑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奴子不解地道：“奴不在这里，那……该在哪里？”
　　“你们该去陪她。……她不能没有人服侍，你们都下去陪她吧！”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说得那么轻巧，那么飘然！手里的碗扑通落在地上，“皇上，皇上开恩啦。”
　　凤鸣宫里哀声四起，到处都是哭声。
　　严怀恩心惊肉跳，现在的情况除非娘娘能活过来。不然，不然，一切枉然。

　　凤鸣宫外，雨势依旧瓢泼。弘毅停下步子，回目瞪视严怀恩，“你还跟着朕干什么？”
　　严怀恩如遭雷击，双股一软摔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乖球儿不知从哪跑了过来。这几日忙忙乱乱，谁都没顾上它，也不知它跑去哪里，白色长毛变得灰不溜丢，沾上大雨，圆圆的身体整个缩小了一圈。
　　严怀恩如见救星，抱着它呜呜哭道：“球儿，这几天你去哪儿呢？让奴好找。娘娘把你交给奴照顾，你要是有个好歹，奴怎么对得起娘娘啊！”他越哭越是伤心，好比是死了爷奶爹妈。“皇上，您看球儿都瘦了。”
　　弘毅转过身，半日道：“把球儿抱到燕月堂去。”
　　“奴才遵旨。”
　　严怀恩抱起球儿，往燕月堂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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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仙珠吃下麻沸散已经整整五天。沈烟灵寸步不离地守在仙珠身边。她不许任何人靠近仙珠，但也知道，再这么下去不行。一个正常人能坚持几天不吃不喝？如果再不把她唤醒，后果不堪设想。
　　计彧劝她，如果再这么下去，杀死仙珠的就不是仙珠自己，而是你的仇恨！
　　皇上已经受到了惩罚，冲撞了两位太后，差点掐死皇贵妃，现在还到西岭寺，闹着要做和尚去了。

　　还不够吗？
　　是啊，还不够么？
　　不够！不够！完全不够！
　　沈烟灵愤怒至极，这样的惩罚怎么能够？想想她遭受的苦、仙珠遭受的苦，皇上所尝到的不过百之一二。
　　想去做和尚？
　　沈烟灵更是呲笑，也不想想，灭佛毁佛，受到挫折又去乞求佛祖，佛祖会收留你这个数祖忘典的东西？
　　计彧和沈烟灵说不清道理，“好好好，我劝不了你。我这就去西岭寺请皇上回宫。如果皇上不能改变出家的主意，我会把真相告诉他。因为这不仅仅是为了皇上、为了仙珠，更是为了天下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