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55、无路可逃（3）

　　弘毅面红耳赤，迟疑半晌，“儿臣……不敢说不是。可是母后，儿臣那么做是为了天下人，不单单是为了自己。”
　　倪樱严厉地看着他，“皇上对天下人负有责任，那么对皇后有没有责任？”
　　“当然——也有。皇后是天下人的皇后，身为皇后就不能光考虑自己，光想着自己的小利！不把臣民放在心上！”
　　“皇上为什么总要把皇后和臣民对立起来？皇后有不爱百姓吗？她有为自己父母兄弟，问皇上要官要钱吗？她身在深宫，如何能知道兄长谋乱？正如皇上瞒着她，她也就不知道抄家之事是一样的道理。皇上与臣子之间贵乎忠字，夫妻之间贵在信字。皇后委屈也是委屈在这上头。皇上若真是宽仁，把前因后果告诉皇后。沈祁阳若还是一意孤行。我相信皇后是深明大义的人，她站在皇上这边。而皇上什么都不说，是皇上自己不愿意等了！”
　　弘毅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眼睛中热泪滚烫。“母后，儿子是疼仙珠的啊！儿子——”
　　“疼？先帝觉得自己对德贵妃是疼爱，对母后皇太后也是，对我亦然。但我们都没有觉得，因为都知道，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都说帝王家无情。我看，所谓最无情的人往往是帝王自己。为什么呢？他自个先对别人无情，伤了别人的心。被别人伤到的时候就说帝王家无情。这简直是不讲道理！皇上，我劝你不要走上你皇考的老路，那条路是孤家寡人之路，是没有出路的。”
　　倪樱大病初愈，说多了累乏得很，无力地靠在软垫上。“我和你说，仙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她但凡是个男子，现在肯定与你鱼死网破，挣脱这座樊笼去了。你要还想着和她过下去，就不要再逼她。”
　　“儿子不是逼她。看到她把我当仇人，不肯亲近我，我心里……难过得不行，就想把她掰过来。母后，您帮儿子劝劝她吧。你的话她肯定会听的。”
　　说这些话时弘毅的眼泪都要洒下来，倪樱心里同样难受。这对小人儿打小看着长大，风风雨雨走过来，哪知道到了如今的局面。
　　拆是难得拆，和也难得和，看来看去就是死结。
　　倪樱不敢再对弘毅说重话，仙珠是个情痴，眼前这个未必不是个冤孽。哪一个出点好歹，另一个恐怕也会折掉。
　　她无奈地道：“你先回去。我见到仙珠自然会帮你说话。但你也要好好和她说，不要再刺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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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鹰死了，仙珠彻底绝望。
　　大概是心死了，这样痛到极点的事，她反而再也哭不出来，眼睛再没有泪水。霁月寻死觅活，数次要随夜鹰而去。
　　妃嫔们三番五次来看她，瞧她那模样，个个哭得眼肿声嘶。
　　韦月眉也来，眼泪流得比其他人更多。真是情切切，意绵绵。好似她与仙珠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仙珠冷笑着道：“别猫哭耗子假慈悲。助纣为虐，会遭报应的。你与他合伙杀了夜鹰，你还杀了榴红、秋兰，韦韵诗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杀的！对不对？”
　　韦月眉粉脸上的泪珠瞬间凝住，她拿着手绢在脸上停顿一会。敛去泪水，把手覆在膝上，笑道：“是，又如何？我胜了你，叫人定胜天！”
　　她对沈仙珠不是恨，是张牙舞爪、无处发泄深深的嫉妒。
　　今日来，就是看看出生就有皇后命格，凡事都有神助的沈仙珠，最后是什么下场！

　　仙珠躺在垂缦深深的凤榻之上，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真是可笑。我怎么会败给你？你以为，你赢了我，是胜在你的聪明、你的坚持和你的谋略？呵呵，呵呵呵。”
　　韦月眉彻底被激怒，“你笑什么？”
　　仙珠翻了个身，仰卧在双枕之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头顶的帷幔，“能为什么？当然是你可笑，才令人发笑。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你的那些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的谋略就是场笑话。别以为读了几篇书，会几个故事，能说几句书上的话，就能左右皇上的意志。我从来没有输，更没有输给你！我是输给了皇上。皇上希望沈氏覆灭，沈氏就覆灭了。皇上不想看到夜鹰，夜鹰就死了。你不过正好出现在他身边，附和了他的意见。没有你，也会有张月眉、王月眉、李月眉。你不过他手边的棍子，他要打狼。顺手就用上了你。”
　　韦月眉气得嘴巴歪了，忽而又笑道：“你说皇上是在利用我，那皇上是不是也是在利用你？沈仙珠，这是先帝的遗旨，你自己看看吧！”
　　仙珠摊开圣旨，看过之后，控制不住大笑起来，仿佛那笑声已经不是她自己的。
　　“好好好，好好好。”她捂着把肚子道：“真是太好了。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利用我，也想知道，他会在皇权和我之间选择谁。这下好了，不用再问了。”
　　“你不恨他？”
　　仙珠又笑起来，笑声中夹杂无限忧虑，“恨啊！但恨有什么用？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怎么去报复一个什么都有的人？我恨他，也恨你！但我不想因为憎恨，变成一个庸俗的毒妇，因为你——不配！你就是一根锄地的锄头，打狼的棍子，咬人的狗，我犯不着为了打狗，扔块石头，把自己身上溅一身脏水。我爱惜自己，宁可死也不愿自甘堕落，不愿自己变成和你一样的人！！”
　　韦月眉像被当众打了一耳光，羞怒得浑身发抖，“你知道我因为你受过多大的委屈，遭受过什么样的痛苦！沈仙珠，你这种人可恨就可恨在这，只要你活着，就有人要因为你而窒息！”
　　“那可怎么办？”仙珠张狂大笑，“我活着，你就要窒息！可我就是活着。你有先帝的遗旨如何？你有种就拿到文武百官面前，你要皇上杀了我！”仙珠抓住遗旨，发了疯似的推开她，“你没种，不肯去。我去，我把遗旨给天下人看，让天下人来杀我！”

　　众人惊慌失措，早已有人去通知皇上。弘毅匆匆赶来，即看到仙珠跌跌撞撞，赤脚奔走，手里拿着遗旨，大喊着让天下人来杀我！
　　弘毅猛力将她抱住。她还在喊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他夺过她手里的遗旨，愤怒地扔到火盆，“谁要敢杀你，朕就先杀了他！”
　　韦月眉猛然而颤，“皇……”
　　听到她的声音，仙珠捂着耳朵尖叫起来，“弘毅哥哥，她要杀我，月眉要杀我！”
　　“不会，不会。”他一边哄着她，一边冲月眉喝道：“你还不走，待在这里惹皇后生气吗？”
　　说完，把仙珠抱起，走到内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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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景融融，春鸟呖呖。
　　心若死了，身体就暖不过来。凤鸣宫三月还在用炭。
　　夜鹰死了，如石子投入深宫水池，泛起一道涟漪，很快归于平静。
　　禁庭里死过许许多多的人，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要活着，就会源源不断面对死亡，直至自己走到生命的终结。
　　朝臣一边向皇上谏言，废后必须迁宫，一边要皇上招选德才兼备的女子入宫，充盈后苑，绵延子嗣。
　　“仙珠，别怕。不管他们说什么，朕都不会离开你。”隔着重重帘幔，他站在床幄之外，目光殷切，“你永远都是朕的皇后，朕也只会有你这一个皇后。”
　　仙珠发起一阵深寒，脸上一阵冷笑，哀然道：“皇上还是杀了臣妾吧。臣妾这样的罪臣之女，本不宜居中宫之位。还有先帝的遗旨……”
　　他急得掀开帘子，“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朕已经把遗旨扔到火里。仙珠，让我看看你的脸，我——”
　　“不！”她猛然把脸扑在枕上，用力捂住，“请皇上走开，臣妾容颜枯槁，怕会吓着皇上！”
　　“怎么会——”
　　“会！肯定会！皇上看那么多书，晓得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吧。臣妾与李夫人一样，都不想破坏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形象。”
　　他坐在床边，抚摸她嶙峋的背脊，气息不稳地说道：“你不要说李夫人的故事吓朕。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不能放到我们身上。我们的感情比他们深多了。朕好多天，都没有瞧你了。你给朕看看你的脸，你的眼睛如何，怎么瘦得这么厉害，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他说着就去掰她的肩膀，越是用力，她越挣扎，甚至浑身都发起抖来。
　　弘毅懊恼不已，天晓得，他心里多想和仙珠恢复从前的关系。他想念她的任性、调皮、故意和他使性子，想念她动不动就甩脸子给他看。床底之间，又是那么娇羞和可爱。过去寻常的一切，到了现在就是奢望。
　　“仙珠、给朕看看你的脸——”
　　“不！”
　　仙珠并不是要效仿李夫人，把自己最美的一面留于皇帝心中。是实在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她太恨他，满目的痛恨，满脸的厌恶，藏都藏不住。
　　“求皇上请给臣妾三天时间。臣妾不想蓬头垢面侍候圣颜。”她忍住心里的憎恨和厌恶，抚上肩上的大掌，“三天……就给臣妾三天时间。”
　　他反手握住她的柔荑，如同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你说什么，朕都答应。三天就三天。你也要答应朕，说好三天也就三天。时候一到，你不可以再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