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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黑斗篷与小花 ...

  •   倘若有人从旁经过,一定会被此地的场景吓得飞奔而走,然后连做数天噩梦。

      天色半暗不暗,荒地野坟,周遭寂静无伦,除了嶙峋老松之下怪鸦长长地哀叫回响之外,就只剩下阴风伺机而动。

      坟背后的土坳里蜷缩着一个像是小女孩的怪物,长发如丝,青面獠牙。不远处还漂浮着一团披着斗篷、游烟似的鬼物,它垂下的宽大而褴褛的斗篷下,是一双黑色的骸骨巨爪,其上并无血肉,如同烧焦的薪柴扭曲地堆叠在一起,布满了奇诡纹路。

      可在场的唯一一个活人看上去也不怎么正常。

      他手中掣着一块板砖,神态间似有癫狂的兴奋,时而自言自语,时而目光呆滞,仿佛对眼前的鬼物感觉不到害怕一般,甚至往前迈了两步。

      然后,然后漂浮在空中的斗篷鬼就往后退了一下……后退了……一下……

      郦也对小说家道:“我认得它,刚来这里的时候它想掐我脖子,我就用板砖砸了它的头——所以当地鬼是害怕被板砖砸的对吗?”

      小说家:“……正常人应该不会用板砖去砸鬼吧?”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探究:“该说不说,鬼这种灵异形态能扛物理伤害吗?”

      斗篷鬼的兜帽朝着郦也“看”了一眼,随即又转向怪物女孩,兜帽底下发出一种古怪的咕哝,这不属于任何语言,作为人类的郦也亦无法尝试去理解,就仿佛无数道梦呓重叠在了一起,透着混乱和诡异,但各自的音节却又仿佛遵循着某种奇怪的规律。

      郦也莫名觉的,斗篷鬼,可能在和那个怪物女孩交流。

      下一秒,怪物女孩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拿出怀里的塑料袋,将里面的大半个馒头给斗篷鬼看,然后用细细的青白色手指指了指郦也。

      斗篷鬼再次“看”了过来,郦也立刻将板砖藏在身后,无辜道:“我都说了,我真的只是想问个路而已……我是外地人,来上官村帮忙的,你们知道从这里有没有近路回村子里吗?”

      良久,怪物女孩摇了一下头。

      郦也叹了一口气,在心中对小说家道:“从这里回村子大概有九公里,如果匀速的跑回去,可能需要一个小时或者更久,但是我不知道天亮后村子里到底会出现什么东西,这样做比较冒险。”

      小说家叹了一声:“可是现在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

      郦也若有所思:“我在刚来这里的时候遇到过一个自称是前峪村的大爷,和他说完话他就消失了,按照他的说法,这里只有上官村遵从着昼夜颠倒的习俗,其他两个村落都是正常的,如果我离开了上官村,不就不用担心白天有鬼了吗?”

      “虽然你的想法很有道理,”小说家停顿了一下,“但是我建议先不要想——你要不回头看看。”

      郦也下意识地回过头。

      只见十字路口,红墙庙宇的背后弥漫起滔天的大雾,如同幕布一般的遮天蔽日,追赶着黎明的光束,将其吞噬而进。天空正在亮起,但那不是太阳该有的煌煌光辉,而是一种从雾气中散逸出来的灰白光晕,黯淡,冷寂,仿佛冰川倾倒,落下了一场冰冷的、白光的雪。

      那雾如有实质,如被牵引般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上官村包裹而进。

      郦也目光一凝。

      “是不是觉得很眼熟?”小说家道,“我敢打赌如果进入那片雾,过一会就又会回到原地来。”

      “不用打赌我也知道。”郦也喃喃道,“等等,你记得白雾里的情况——”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斗篷鬼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和当初郦也用板砖砸它脑门那次类似,怪物女孩几乎手忙脚乱地从土坟坳里爬起来,往和白雾相反的方向跑去。但“她”爬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郦也,不知道怎么的,郦也从“她”青白如死的脸上,看见了“犹豫”。

      斗篷鬼再次发出一声尖啸,似乎是在催促,怪物女孩摇了摇头,停在原地没有动,斗篷鬼不理会“她”径自飘走了,可是飘出去几米又折了回来,兜帽转向郦也,而怪物女孩灰白的、没有瞳孔的眼睛也看着他。

      郦也愣了一下,试探道:“你是想,让我跟你们走?”

      怪物女孩点了点头。

      郦也立刻迈步跟了过去,一点犹豫都没有,走了好几步发现后面那两只都没有动,不禁回头:“你们怎么不走啊?”

      斗篷鬼一转身飘走了,怪物女孩似乎有点茫然,好像不敢相信郦也这个大活人就这么同意跟着“她”走了。

      “你都要来坟地里偷贡品吃,那应该不吃人。”郦也边走边道,“我和前面那位有点误会,我不是坏人。”

      他说着,将藏在身后的板块板砖放进口袋里,坠得他衣襟一沉。

      白光逐渐亮起,天幕依旧压着沉沉的霾云,泛红的月亮只剩下浅淡的一轮,陷在阴云中间,犹如洗不掉的血印。一人一鬼一怪物跑进了十字路背后的山林,这时候郦也才注意到,周遭的树木都犹如僵硬的化石一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发芽过,而脚下踩的山地偶尔冒出一两株野草,也都灰蒙蒙的沐在苍白光雾中,仿佛被那雾气剥夺了色彩和生机。

      他们一直跑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在山半腰一处破败的窑洞前停住了脚步。那窑洞修在砍平的山壁上,门框和窗框都已经破败掉落,门口是一片平地,从平地望下去,先是缓坡向下的树林,远远能大致看见上官村的轮廓。

      “这是你家?”郦也问怪物女孩。

      小怪物点头,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进去,郦也跟着 “她”进到了窑洞里,发现里头只是破,却并不脏乱,土炕上铺了一层麦草,旁边还有个扎起来的小草垛,似乎是枕头。

      小怪物慢慢爬到土炕上,从炕角落搬出一个破旧的铁盒子,然后把郦也给“她”的半个馒头珍而重之地放在里面。

      郦也无奈道:“你先吃了吧?这本来就是冷的,再放肯定更硬,到时候咬都咬不动。”

      小怪物不听他的,“砰”地合上了铁盒盖。

      郦也想了想,又道:“这样,你把这个馒头吃了,我今天晚上再给你带新的,多带几个。”

      小怪物抬起头,灰蒙阴翳的眼睛看着他,好像在问“真的吗”?

      “真的。”郦也郑重点头,“我后半夜来找你,你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着我。”

      小怪物又低下头,看了铁盒子半晌,从里面拿出馒头,一口吞了下去。

      郦也:“……”

      他默默地问:“你不噎吗?”

      小怪物拒绝回答他这个问题,摸了摸肚子,露出满足的模样。

      “它为什么不进来?”郦也指了指门口徘徊的斗篷鬼,问道。

      小怪物从土炕上下来,四肢并用爬到门口,指了指外面。郦也猜测道:“外面有东西?”

      小怪物点头。

      郦也继续猜测:“外面有东西,所以它要在外面看守着,以免那些东西跑进来?”

      小怪物继续点头,对郦也的理解能力很满意。

      “可是,外面到底会有什么东西……”郦也喃喃道。

      小怪物瘦小的身体缩了一下,似乎有些忌惮的模样,她抬起头看向门外。郦也抬脚往出走,小怪物拉住他的裤角,郦也思索了一下,道:“不能出去?”

      小怪物指了指门槛。

      郦也顺着“她”的意思猜测:“只能在屋子里面看?”

      小怪物点头,慢慢地爬到门槛边,缩着身体,郦也走过去站在“她”身旁,抬手轻轻拍一下“她”的脑袋。小怪物抬起手按住他的手背,又给他放了回去垂在身侧,郦也好笑道:“不能动吗?”

      小怪物摇头,指了指外面。

      “只能看,不能出去,也不要用手去碰,是这个意思吗?”

      在得到小怪物肯定的答案之后,郦也的视线望出去,门外浓雾翻滚,几乎逼近至了斗篷鬼的身前。

      窑洞两边的树林也被浓雾所覆,诡谲的白雾涌动着,翻滚着,里面仿佛潜藏了无数种奇诡怪物……雾里渐渐有声音传来,似乎是撕扯,是咀嚼,或者破碎的东西在流动,像是蚂蚁一样钻入郦也的耳朵。

      接着,雾气变了,一条猩红的舌头从雾里流淌了出来,接着是长长的脖子,脖子上连着一颗干枯的脑袋,随着身体移动,舌头一甩一甩地晃荡——那是一只吊死鬼。

      吊死鬼回过头来,远远地注视了一下土坡上的窑洞,在意识到斗篷鬼的存在之后,便转过身躯,拖延着细长的手脚迅速离开。

      不久,一个狐面人身的鬼东西再次从树林里探头,绿幽幽目光犹如两盏萤萤烛火,贪婪地、满怀恶意地打量着窑洞。斗篷鬼往浓雾中“望”了一下,狐狸面孔如遭雷击般凝滞,然后藏起目光,夹着尾巴逃走。

      “它们好像都很害怕它?”郦也低声问小花,抬手指了一下斗篷鬼。

      小花连连点头。

      “那它还能被板砖砸……”郦也嘀咕。

      在狐狸面孔之后,郦也见到了各式各样的鬼物……魑魅魍魉,牛头马面,百鬼列阵。它们或走或停,或笑或哭,四处游荡。明明是青天白昼,可山林里却鬼气森森,一阵一阵阴风暗送,夹杂着多少鬼哭狼嚎,这样可怖诡谲的场景,让人头皮发麻、汗毛直立。

      难怪廖村长说白天不能出门……这里的白天比晚上还要危险诡异。

      可是历来鬼怪都是夜里出没,怎么到了这地界,夜里出没的反而变成了人?

      郦也收回目光,喃喃道:“这里真是太奇怪了。”

      少倾,门外两边的浓雾散开些许,林鸦鸣叫着在阴暗的天空中盘旋,“哑哑”的叫声回荡不休。而树林之中,渐渐闪出星星点点的明灭火光,那火光像是一排濒死的萤虫,在困顿的雾里苟延残喘。

      “那是——” 郦也刚开口,小怪物就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郦也压低声音,“那是什么?”

      小怪物没有回答,而等那光近了,郦也才发现那些光点是被人举在手中。

      四周阴森白雾弥漫,林木枯槁,鬼哭阵阵,如同进入了黄泉地狱,而那些人排成一行,幽魂一般,手里端着白色蜡烛,皆是沉默不语,动作僵直,更如牵线的泥偶,在树林中缓缓前行。

      郦也认出来,排在队伍最前的,正是上官村的廖村长。

      他喃喃:“‘在昼犹昏,秉烛而行’?他们要去做什么——”

      停顿了一下,郦也蓦地道:“从树林里穿过去能到十字路口,他们是要去庙里拜神?”

      小怪物大力点头。

      “可这里昼夜颠倒,白天百鬼出行,村民这时候去拜神,他们拜得到底是神……”

      还是鬼?

      郦也蹲下来,小声问匍匐在他脚边的小怪物:“你有没有名字?”

      小怪物又指了指门外,郦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门槛外的泥土堆上,生长着一丛干枯蔫吧的野花。

      郦也道:“花?你叫花花还是小花?”

      小怪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叫小花对不对?”

      小怪物再次点头。

      “我叫布鲁斯,”他一本正经地对小怪物道,“你可以叫我小布。”

      小怪物指了指自己的破夹袄,然后抬头看着他,郦也点头:“对,就是做衣服的布。”

      “你还挺聪明,”郦也感叹,“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

      叫小花的怪物女孩瑟缩了一下,默默地爬到土炕上,枕着草垛把自己团成一团。

      “小花,凌晨的时候,我在树林里碰到的也是你吧?”郦也问。

      小花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下头,“她”是准备去十字路口的坟地里找吃的来着。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会这样吗?”郦也走过去,坐在了土炕边上,“为什么白天会有这么多鬼怪出来?而且村民为什么要在白天去庙里?”

      小花摇头,“她”爬回了土炕上,躺平了。

      郦也本想和斗篷鬼交流一番,问问它是否知道点什么,可是斗篷鬼见他一靠近就发出那种预警的尖啸声,并且退出去三米远,一副拒绝沟通的架势,郦也只好遗憾作罢。

      树林里廖村长一行人已经走远了,蜡烛的火光在树林中燃烧出一条细长的、苍白的河流。林间有鬼飘荡,却好像没有看见那似的,似乎那烛火形成了一道屏障,隔绝了鬼的注视。

      于是林间就出现了人鬼共行的景象,显得诡异可怖,而又荒谬可笑。

      小花睡着了,郦也靠在土炕边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

      小说家忽然问:“你还在看什么?那群人已经走远了。”

      郦也道:“我在看那片雾。”

      雾气背后,是日里游荡的鬼怪。而这雾气和他被困在病房里时,窗外的雾看上去一模一样。

      他想,如果他要找的那个朋友,就是小说家呢?

      如果那本日记,从来都只出现在他自己的病房里……那么他曾经来过‘失序世界’,只是他忘记了?小说家也忘记了?

      天色渐渐暗了去,等到那白色光雾终于消失,山下的的村落里逐渐升起一点一点红光,红光将村庄包裹,犹如一个巨大的、猩红的卵,在夜色里孕育。

      “我得回去了。”郦也和小花告别,“如果我想找你,能不能直接来这里?”

      小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郦也和斗篷鬼打了声招呼,表示自己要走了,但对方根本不理睬他,他摸了摸脑袋,刚要出门,却见小花拉住了自己的衣襟,从破夹袄口袋里抽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正是刚才郦也给“她”的用来装馒头的那个。

      “……”

      郦也好笑道:“记着呢,给你带馒头。”

      小花大点其头,随后动作僵硬地将塑料袋折起来,郑重放在郦也手中。

      郦也比“她”还郑重地收好塑料袋,和板砖放在一起,转过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夜色之中。

      小花伏在门槛上看着郦也走远,斗篷鬼飘到“她”身旁,发出那种奇怪扭曲的声音,小花空洞的眼睛看着它,竟然开口说话了:“我……知……可……他……不……村里……那……些……人,他……不会……害我。”

      倘若郦也在此,一定会感叹原来本地小怪物竟然会说人话。但小花的人话说得并不怎么好,声音嘶哑难听,被火炭烫坏的风箱一般,咬字也全然不准,就像是喉咙里本不存在声带这一构造,词句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

      斗篷鬼又叽里咕噜了一阵,小花青白的脸上显出茫然来:“为什……不能……靠近……他……我……看……不……出……”

      小花停顿了一下,似乎将自己的舌头捋直了:“可是,他……说你,掐……他……”

      斗篷鬼沉默了一瞬,发出一声奇诡的咕哝。

      小花“啊”了一下:“你……搞错……了?你……怎么……还……搞错……你……行……不……行?”

      斗篷鬼抬起能掐死人的巨大利爪,拍了拍小花的脑袋,小花被它拍得脖子都往下沉了沉,却依旧迷茫着,没有搞清楚它到底想说什么。

      因为从小花家门口的空地上可以俯瞰树林,因此郦也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林中的小路,不到一个小时,他回到了村子里。

      从村北的田地返回,他再次遇到了在地里锄地的大妈,郦也和她打了声招呼,但是大妈似乎并不高兴见到他,没有理会他。

      郦也对小说家道:“本地人也不太礼貌的样子。”

      小说家想起白天树林里那副“人鬼同行”的大场面,道:“本地人不仅不礼貌,还特别邪门。”

      郦也对她的观点深表同意。

      他很快找到了村长家,大门紧闭着,门口两盏红灯笼亮起,门神像中央,那面“镜子”反射出一片游弋的碎光。郦也等了一会才上前去大力敲门,同时高声喊道:“有没有人在啊,来给我开个门!”

      一会儿,门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门插转动的声音响起,大门开了一条缝,从里探出一张圆圆的面孔,村长老婆见到他愣了一下,随后用尖利的声音颤抖着道:“你,你怎么还活着?!”

      “我不应该活着吗?”郦也问。

      “你——你白天……你是什么东西!”

      “我当然是人。”郦也声音平淡地道,“不然我……”

      他的语速慢下来,骤然脖子一歪,就像是头颅要从脖颈上掉下来一般,只剩下单薄的皮肉连接着,那颗脑袋垂在肩膀边略微晃动,而他的五官扭曲起来,鼻歪嘴斜,眼中迸射出凶戾阴森的光,拖长了声音道:“……还能……是……鬼……吗?”

      “啊!”

      村长老婆吓得连连后退,门扇“吱呀”一声从她手里脱开,郦也借机一步迈进去,黯淡的灯笼红光中,他抬起头看了看门楣之下,那面“八卦镜”是双面的,站在院子里也能看到。

      村长老婆的一声尖叫动静不小,很快,地道里就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上房的门帘也随之被掀开——

      郦也抱着手臂,闲闲地问小说家:“我刚才演的怎么样,是不是非常逼真?”

      过了一秒钟,小说家才道:“这很难评,我觉得你不像是演的,正常人不这样。”

      郦也挑眉:“怎么可能,我很正常的好吧。”

      小说家这次沉默了两秒钟,道:“你看着你对面的这个NPC,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这时廖村长已经从上房里出来了,他拉住自己老婆的手臂,这女人已经浑身颤抖,面皮抖得如筛糠一般,廖村长低声询问怎么回事,随后震惊而又狐疑地看向郦也。

      郦也任他打量,并在心里对小说家道:“我很正常。”

      语气笃定,充满自信。

      小说家:“……”

      她怜悯地道:“对,就是这样,精神病才不会说自己有病呢。”

      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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