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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仙客来 ...

  •   顾英没能跟新太太讲上几句话。
      她得为入学做准备,功课增加了一门,从早到晚几乎没有闲时。
      而她就更忙了。
      学当女主人并不比入学堂轻松。
      两者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说,都要念很多书。
      许萦醍应该比顾英要认得多得多的字,因为她案头的本册如此之多,摞起来几乎要跟顾英一般高。
      顾英的授课室跟许萦醍的房间一墙之隔,她常常一边听先生讲课,一边留心隔壁间的动静:
      有时候是大段大段的文章,有时候是周婆婆念讲族谱,有时候是听不懂的外文,有时候只是留声机在转着唱片。
      有时候隔壁很安静,那便是去参加户外实践了,餐会或是舞会,约莫到下午顾英练完琴的时刻才得回来,衣裙上沾着香水味,脸上的妆也斑驳了。
      等她梳洗清爽之后再见面,就是晚餐了。
      父亲不在家,主人位空着,水晶灯也暗着,顾英只是吃饭,对面的人也垂着头,眼窝里只剩黑影。
      顾英为她感到难过,突然的,莫名的。
      她喝下一口汤,一股温热的鲜甜滋味把她的肚肠填满。
      她搁下汤匙,故作自然地说:“你方才哼的什么?很好听。”
      顾英捕捉到许萦醍转瞬即逝的一阵颤动。
      方才,也就是许萦醍梳洗的时候。
      反锁在卫生间里,白雾像滚开一样往人身上扑,露珠挂在冰凉的瓷砖和镜子上,她用手一抹,借着片刻的清晰观看自己的样貌。
      她总努力让自己成熟一点,学着绾发、描眉画眼,穿大人的衣服,但此刻,镜子里的影像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与几个月前别无二致,那时的她还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偎着妈,哼着歌儿。
      歌儿真好,可以当衣穿,身上就不冷了;可以当饭吃,清粥也稠了;歌儿还可以当一双帮手,妈做起活来也不累了。
      那歌儿怎么唱的?
      许萦醍任凭思绪随着水流一起泼洒流淌,她觉得自己像蜡浇的假人一样,被热水烫化了,越来越软弱,越来越矮小,她几乎纵容自己淌下眼泪来。
      咚咚咚,三记敲门声,接着是老妇人的声音,恭敬又傲慢地:“太太,请用晚餐了。”
      许萦醍猛然一惊,血液倒流,浑身冰凉如坠冰窟,下意识地抵在门后,险些跌倒。
      她应了声,听到脚步渐渐走远,才胡乱收拾了衣服头发。拉开门,一阵冷风迎面吹来。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头脑却是彻底的清醒了。
      风接着灌进浴室里,白雾立时逃匿了,镜子也恢复了一片清明。
      她全然不记得自己哼出声了。
      该死,怎么这样糊涂。
      桌对面的孩童正瞧着自己,许萦醍竟被问住了。她暗睬了一眼周婆婆,她还是一贯的麻木脸孔,立在角落里,像一盆老树。
      脸上的潮红稍退,许萦醍定了心,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顾英身旁,还像初见那日叫她:“小英。”
      她伸手牵了孩子,用最温和不过的语气缓缓说道:“那是我家乡的歌,我不知道名字,只记得是从小就学着唱的。”
      顾英用指甲轻轻扣许萦醍的手心,歪着头说:“教琴的女先生也唱歌,没你唱的好听。”
      许萦醍掰开孩子的小手,在她手心也扣了几下,笑着说:“承蒙小姐抬爱。” 顾英痒得坐在椅子上直扭。
      闹了一阵,许萦醍拉着孩子一路笑着去了自己的房间。
      她那间屋是新的,很宽敞,被装点得满满当当。屋里的陈设,桌椅箱柜、被褥帘幔都是新的,都是好的,另立着一面顶天的大多宝阁,也被填满了,只是她大多不认得。
      顾英到了房门口停了脚,许萦醍走在前面,先进了屋,见孩子没有跟上来,又回身去迎她。
      顾英拉着许萦醍的袖子,还是不走,抿着嘴摇头。
      这里还空着的时候顾英也是来过的,她敢说自己是同个屋檐下面最了解这座宅子的人了,每个房间、每条回廊、每个角落,她都勘探过无数遍。
      家里从来是没有别人的,父亲和周婆婆一向惯着她,她也就习惯了把礼貌教养暂时放在天真玩闹之后。
      没有哪一扇门是这位小主人不能进的。
      还是在这道门前,屋内崭新的一切猛然警醒了顾英,像教课先生的咳嗽,她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许萦醍俯身蹲下,顺着孩子的目光向屋内看,忽然明白了什么。
      许萦醍觉到一种嘲讽,连她自己也要发笑了。
      只是再僵下去就不免尴尬了。
      她站起身,煞有介事地做了个“请”的动作,终于把顾英拉进房间去。
      许萦醍把一些小玩意洒在床上给顾英玩,孩子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一样一样地拿在手上问,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接着她从多宝阁里取来一个大玻璃罐子,那罐子格格不入的,一半是沙,一半是贝壳。
      许萦醍拧开了罐子,拣了最上面的几个贝壳,一个挨着一个码在红绸被面上。
      顾英看得眼睛也直了,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贝壳。
      五个贝壳各不相同,一个表面光滑,宝瓶形状的,披着金色网纹;一个张牙舞爪的,横生许多根尖刺;一个像宝塔一样盘着,通亮的珊瑚红;一个是空心的圆饼,内外遍布着许多细小的孔洞。
      顾英拿起一个最大的,两头尖尖的白色海螺,很有分量。她仔细观察着,目光沿着奇妙的螺旋陷入暗黑的洞穴中。
      见顾英看得有趣,许萦醍翻身拉开床头的抽屉,取出一个荷包,解开荷包倒出一个手绢团成的小包袱,展开手绢是两颗灰绿色的果实,一头开口,一头拖着一截干瘪的小尾巴,像干梅子。
      顾英搁下海螺,拿起“梅子”左瞧又瞧,连问是什么东西。
      许萦醍故意卖足了关子,才把着顾英的小手,用力一捏,果壳破开,倒出很多橘红色的种子。
      “我的见面礼,记得吗?”
      顾英立时想起来婚礼那天她交给她手心的那一朵。
      许萦醍介绍,那花名叫“仙客来”。
      顾英又立时认同那花的名字不可能有其它。
      仙客来,仙客来,刚好是顾英都认得的三个字,念在嘴里也那样轻快活泼。顾英宝贝一样地数着一粒粒干瘪的种子,兴奋地说:“我们去把它种下吧,在花园里,就明天!”
      许萦醍屈起食指刮顾英的鼻子,把种子拨到一堆,重新把手绢包好,塞进孩子的口袋里:“明天不行,得等秋天呢,你替我管着。”
      顾英又把手绢包掏出来,捧在手心上,小脸涨得通红。
      借着兴头儿,许萦醍又说:“你要是想学歌,我倒是可以现在就教你。”
      她便从第一句唱起来。小调婉转,入夜之后的大屋格外安静,喘气也是很轻缓的,歌声被一口一口吸进肚里,又长长地舒出来,像风一样随意飘荡着。
      风是暖的。
      顾英被许萦醍揽在怀里,像坐在小船上,摇摇晃晃的,天光更暗了,顾英想打一个哈欠也没有力气了。
      忽然之间天亮了,顾英猛地醒转来。
      原来是开了灯,周婆婆开的,她人就在门口站着。
      “太太,孩子要睡觉了。”说着,周婆婆已经走到床边。
      顾英被拉到地上,眯着眼睛,四肢都睡软了,几乎站不稳。许萦醍刚要伸手扶,不想带动了床单,贝壳、玩具、小摆件一股脑全滑到地板上,屋里一阵乱响。
      不等许萦醍反应,周婆婆牵着孩子已经出了房门。
      顾英的步子小,一步一步挪着,等到门口时突然转头,小手捂着口袋,问:“你的歌是你妈妈教的吗?”
      “什么?”许萦醍正从地上捡拾贝壳,一边捡一边掉。
      顾英转回了头,童声稚嫩:“那我不要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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