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记》陌莫默

19、再会

　　“谁？你说谁要走？”
　　“嗨……”姚碧合轻叹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是我多想了。”
　　她挨着顾英坐下，把手绢放回桌上，仍捏着杨柳枝的一头，把另一头从手指圈成的圈子里穿过去，又穿过去，像要把什么散落的东西重新穿到一起。
　　顾英见她不语，继续把书立起来看。
　　两个人静了一会儿，姚碧合才说道：“本来不该由我告诉你的，钱抒睿要出国去了。”
　　“什么？”
　　姚碧合点点头，继续说道：“是真的。我姨夫衙门里是专管出境事务的，前不久说起来我们学校有一位十六七岁姓钱的男学生申请去欧洲留学，捐了钱加急特批的。虽没有细问，只看这年纪姓氏我就猜到是他。本来我也不想多事，那天吃饭看他那样子颇不自然，接着就请了这么久的假，那就可以肯定是他了。”
　　顾英把书盖上，漫不经心道：“以他的情况，留学也并没什么稀奇，只是何苦这样急呢？”
　　姚碧合摇摇头，道：“这就不甚清楚了，大概只等他来了才能问个明白。”
　　顾英把书插回架子上，道：“他既没有说，我们就无谓打听。人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呢。”
　　自那以后，姚碧合再未提起关于钱抒睿的任何。而钱抒睿果真就没有再回学校，仿佛听人说已经去了德国，又说是英国，还有说人尚在国内。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热，又因要迁校址，学校把课表排得很密，连周末的时间也利用上，把毕业的时间提早了半个月。
　　意外得来多半个月的假期，江美呈一早订了车票去姐姐姐夫家，赖飞容陪奶奶去五台山还愿，姚碧合将校舍里的几大摞书本全挪回了家，为应付大学招生考试潜心闭关。
　　顾英也有考试，因为只报了一个志愿，并且提早了相当的时间备考，于是很从容地考完了，只等放榜。
　　这一日恰是接连几天阴雨后的初晴，顾英在家闲来无事，想起来校舍里还有几件杂物忘了取，便叫马义翁送她来了学校。
　　校门敞开着，门房里空无一人。老马把车子一路开到校舍楼下，就在车里候着。顾英独自进了楼，踏着木头楼梯上到三楼，走过拐角的窗户处，瞥见远处一幢房子已经推倒，砖头瓦片堆了一地，三三两两的老妇正弯着腰在瓦砾堆里拾荒。
　　顾英轻叹一口气，径直走到熟悉的门前，掏出钥匙拧开了锁。
　　小小的公寓里空荡荡的，从前的热闹更衬得此刻的寂静中有一丝的寂寞。顾英把两本书、几样小物件装进背包。
　　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舒展了两腿，双手撑在两膝上，垂着头，静思了一会儿，算是与自己的中学时代告别。约摸三分钟，因记挂着楼下的老马，不想让他久等，便念念不舍地起身去了。她走时仍把门锁好，只是插在锁孔里的钥匙不再取下。
　　下得楼来，老马远远见了她便小跑着迎上来。顾英一想到，今次出了这道门就再无回来日，连这栋小建筑也要被彻底推翻再造，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这时正听见有很轻的人声仿佛在喊：“顾小姐。”
　　顾英四顾，除了几个拾荒妇人，未见熟脸孔，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将背包交给马义翁，往车内探去。
　　偏又听见人声问道：“是顾小姐吗？”
　　马义翁扶着车门，点点头道：“是有人。”便扬着声音问道：“是谁在说话？”
　　于是从那群佝偻着腰的拾荒妇人中，有一个人缓缓地挺直了腰背，又缓缓地走近前来。
　　来人穿着半旧的粗布单衣，戴了一只灰袖套、一只蓝袖套，头上裹着头巾，头巾下露出几绺汗湿的头发，连衣服上也印着大片的汗迹，全身上下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那人把头巾摘下，脸还算干净，头发也梳的整齐。
　　原来是从前的洗衣妇吴嫂。
　　见了顾英，吴嫂先行了半个鞠躬礼，道：“顾小姐，没想到还能见到您。”
　　顾英点点头，道：“路过，来取件东西。”
　　吴嫂道：“您来得巧，到明天这校舍就要拆了。”
　　她望了望身旁的小楼，接着道：“真可惜，这么好的房子。”
　　顾英问道：“我一路看来，因学校关门，周遭的商店也关了许多，你们生活上还过得去吗？”
　　吴嫂摇摇头，仍勉强笑道：“是冷清了些，还过得去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两只手相互搓揉着。那双手一个月之前还是很白净的，此刻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创口，深深的掌纹中嵌满泥污。
　　两个人正在说话，不远处的拾荒妇们简直充耳不闻，仍旧佝着腰在瓦砾堆里探寻着，寻得一块较完整的砖头、一片瓦、一颗铁钉，就扔进自己的篮子里，叮叮当当一片乱响。很快，其中有两个拾荒妇捡完了自己的那一片，就缓缓地向吴嫂本来的领域挪步过去。
　　吴嫂见状，把头巾往头上一兜，匆忙向顾英道了再会，转身又投入到拾荒的作业中去。
　　不待顾英流连，一个个半弯的背影就被汽车抛在了身后。
　　顾英心中正一阵酸。她只知道这妇人姓吴，其余名字、年纪、家住哪里一概不知。她忽然记起很小的时候随姑妈骑马，在一条胡同深处，在暮春残败的桃花树下，也见到过一个洗衣妇的妇人。
　　姑妈说，那是一条死胡同。
　　老马手把着方向盘，驾着车向前驶去，行到门房处，一位门卫出来将车拦下。那人绕到车前，隔着窗玻璃认出了顾英，于是堆笑道：“顾小姐好，您来学校啊？”
　　顾英暂时把思绪收回，应付着道：“是了，回来取些东西。”
　　那门卫突然哎哟一声，像是记起了什么，道：“您今天正是来得巧，我这儿也有一样东西帮您保管着呢。”说完转身进了门去。
　　透过房门，顾英眼见他拉出一只大木箱子，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那人伸出手在箱子里掏摸了一阵，掏得一样东西揣在怀里，一路小跑到顾英跟前。
　　顾英摇下窗玻璃，看清了是一个白色的信封。
　　门卫把信递给顾英，道：“这儿有您一封信，因来的不巧，寄到时您已经离校了。我怕耽误您的正事，便仔细收着，本来想亲自送到您府上的，这不，您就来了。”
　　顾英扫了一眼信封，是国外寄来的，据邮戳的日期，寄到至少已有两周，又扫了一眼屋内内容颇丰的箱子，心中已经有了分晓。只因无谓与这人多言，便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票子递给他，吩咐老马开车走了。
　　车行到大马路上，街面上仍旧是热闹的景象。
　　顾英把信捏在手里，迟迟没有拆看。
　　不知怎的，她仍惦记着那位洗衣妇。于是叫停了老马，又从皮夹里抽出几张钞票，道：“马叔，劳你跑一趟。你去买些米面送给刚刚那位吴嫂。对了，路过点心店也买上几盒……若是还缺什么，你看着添一些吧。”
　　老马接过钞票，脸上的笑容仿佛是他早意料到的，他问道：“我去了，你怎么办呢？”
　　顾英道：“不必担心我啦。”
　　她看了看时间，指着马路对面的百货商店，道：“那里，五点钟，你来接我。”
　　目送老马离去，顾英像得了很充分的鼓舞，心情大好。于是一路走一路逛，走到一处很清净的咖啡馆，便走了进去，点了两样点心。
　　等候的间隙中，她从皮包里取出那封信，端详了一阵，就用抹果酱的小刀沿着边缘把信封拆开。
　　只见信中第一句写到：灵舒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