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园事件簿》挖坑兽qaz

9、冯雪·鱼儿与水

　　互联网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中泛着莹莹的波光。河岸上有无数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房子，正是一个个IP组成的终端和服务器。冯小雪身处其中，犹如一条飞鱼一般，时而潜泳于数据流的波涛之下，时而飞翔盘旋在灯火辉煌的屋宇之间。每当她轻轻飞到一扇漂亮的铁门前，轻轻敲敲，有时铁门洞开，让她能一窥里面花园的风景，有时却门扉紧锁。虽然冯小雪腰间别着一整套开锁的工具，但她通常会会心一笑，礼貌地离开，除非有必要。
　　这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今天早上，室友把她的主人叫醒得很早，一番护理之后，又喂她吃了鸡蛋、面包和红枣牛奶。现在她的主人正舒服地半躺在轮椅上，靠着左手的三根手指，滑动着一个独特的摇杆和九宫格键盘，动作飞快，输入速度不亚于任何一个计算机专业的常人，这使得冯小雪动作敏捷，能飞快地躲过河中时不时溅起的浪花。
　　正当冯小雪在这银色的河流中畅游的时候，一种不太愉快的感觉慢慢抓住了她的脚踝，似乎把她往水面以下拖，让她游得不再那么舒服。
　　冯雪叹了口气，不得不从这片虚幻海洋中收回注意力，以尽可能轻的幅度扭了扭身子，却引得本来软软耷拉在扶手上的右手向身子卷过来。但它很快感受到绑在扶手上的布带束缚，扭来扭去，不甘心地对抗着那股力量，直到把手腕都勒得疼了，这阵痉挛才缓过劲去。
　　即便自己动了动，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仍然没有消失，仍旧隐隐约约地缠着自己——那是尿意。冯雪可以控制二便，这方面的确比刘子涵强一点，但她四肢都不灵活，万万不能不靠人搂抱搀扶就坐上马桶。
　　今天早上就不该听韩影的，喝什么红枣牛奶……她一边想，一边看着电脑上的电子地图，宁大被局部放大出来，上面荧荧闪亮着六个红点——那是带着她“冯小雪”的五个室友和杨老师。
　　不出意外，廖聪聪一早就领着谢瞳去了艺术学院，刘子涵还在北门外面，韩影的红点正在校园内移动，杨老师正在教学楼上课，梧桐园内只剩下了正在自己身边温书的罗思敏。
　　她又奋力扭了扭身子，同时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哝。
　　“伊曼姐，怎么了？”身后传来罗思敏的声音。
　　冯雪抿着嘴唇，眼睛扫过屏幕，让冯小雪开口讲话道：“没事，只是有点想上厕所了。”
　　“秋暝姐说你有尿不湿的。”
　　“不想原地解决。”冯小雪冷冰冰地拒绝了罗思敏的提醒。冯雪不是不知道自己可以就地方便，但想到敏喵悬垂在轮椅上的细腿，知道她并没有力气搬动90多斤的自己，更不用说给自己更换。这就意味着她接下来必须坐在尿湿的纸垫上，直到韩影、廖聪聪或者谢瞳回来，那得难受死了。
　　“你就让我试试吧，我留下来陪你就是为了这个。”罗思敏划着轮椅靠过来，握住她的右手，右手木木的，传来一缕温暖，那是敏喵在轻轻地按摩她扭曲得有些变形的指节，将它们一个个展开，但只要失去外力支持，它们又会扭在一起，就像一个小小的洋葱。
　　冯雪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她点开电子地图上的韩影，发送消息：“秋暝秋暝，你还有多久回来呀。”
　　“我快了，在路上。”电脑里传来韩影的声音，“我出来有一阵了，你还好吗？”
　　“不太好，想上厕所。”
　　“我不是给你穿了纸尿裤的吗？”
　　“谁想坐在湿嗒嗒的一坨纸上？”冯雪心中委屈，几乎是带着撒娇的情绪打字道，谁叫你一大早的喂我吃流食，哼。
　　“廖聪聪呢？”
　　“早就出门了，现在就敏喵在跟前呢，但要扶我起来她不行的。”
　　“那我快点回来，你再坚持一下吧，实在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听得出韩影憋着笑。幸灾乐祸，哼。
　　“你快点吧，over。”
　　尿意来得很急，冯雪挂掉电话以后，已经感觉很明显了。她皱了皱眉头，嘴巴也不经意地朝一边撇了两下。说是可以控制那也是相对的，真憋得急了，随便身体哪个部位的肌肉痉挛一下，闸门也就关不住了。但冯雪从小就有这样的执念，不见到马桶，就会一直憋到自己憋不住为止。正常人都能上厕所，凭什么我要就地解决？
　　她再次用自己唯一有力量的左臂，撑着坐垫下方，想挪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但这次用力过猛，使得两条腿和右手都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甚至上身都离开椅背，抽搐着弯下腰去。
　　“伊曼姐，你想怎么弄呀？”敏喵有点被她这个幅度巨大的“挪移”吓到了，紧紧抓住她一侧的肩膀，害怕她失去平衡翻倒下去，“我……我能帮帮你不？”
　　冯雪拼尽浑身力气耸了耸坚硬的肩膀，从身下甩出左手，躯干的痉挛还没过去，她左手被肩膀带得扭向了背后，抓不住任何可以让自己保持平衡的东西，右手则屈在胸前。她实在没有力气直起腰来，只能奋力转过头，斜着眼睛盯着罗思敏。这时候自己的表情一定又很狰狞吧，丑死了。
　　“敏……”来不及打字，只能尽量驱动自己那条不听使唤的舌头了。敏喵，扶好我，等这阵劲过去就好了。“h……湖，好……等，劲，过会……就……”说到“就”字的时候，舌头实在是收不回来了，一滴凉凉的津液顺着嘴角滚落下去。
　　“嗯，我抓着你呢，不用担心。”罗思敏整个上半身从自己的轮椅上探出来，按住了冯雪的两个肩膀，完全不顾自己有可能失去平衡。看她瘦弱的样子，冯雪真担心自己要是抽抽得再猛一点，说不定把她也带得翻车了。
　　好在这股神经的电流逐渐缓和了下去，冯雪感到自己的左手能控制住了，就用它抓住一侧扶手，借着罗思敏的引导重新靠上椅背，恢复了平衡。好在膀胱依然憋着，但尿意就像洪水不停冲击着大堤。
　　做点什么转移下注意力吧。“敏……”她说道，“把……那个……”她颤巍巍，一点点地抬起左手，指着桌子上方的书架，“二、二十一……”
　　“二十一世纪互联网工程学？”
　　她闭着眼点了点头。书架有点高，但以罗思敏的身手应该不是问题。只见她先是捞起自己两条细腿，蹲在坐垫上，两手一撑一拉，以一个九十度大转身加引体向上一般的高难度动作把身子甩上了桌，动作干净利落，堪称优美。她取下那本教材，摊放在冯雪轮椅前方的架子上。
　　“行了吗？”敏喵两手抓着桌沿坐稳，两条细瘦的腿凌空悬着，黑框眼镜后面一双长睫毛大眼睛眨巴眨巴。真羡慕她的自理能力，自己离了轮椅，别说窜高伏低，能像毛毛虫那样难看地爬行就是极限了。
　　“OK，谢谢。”冯小雪替主人答道。
　　其实这本书的内容冯雪早就滚瓜烂熟了，但它中间很多黑客案例挺有意思的，冯雪把它当故事书看，一边翻，一边抵抗自己身体里越来越尖锐的矛盾冲突。
　　过了好一会，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伊曼，我回来了。”
　　韩影的声音听得人浑身一暖，过电一般，似乎连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暖意却不是自己的想象，精神一放松，冯雪感觉某处瞬间充盈起来，暖暖地托着自己，那感觉别提多畅快了，甚至还欢快地打了个哆嗦。
　　门开了，雪白的少女走进来，问道：“怎么样了，还憋着吗？”
　　“哼，没有了，你太慢了。”冯小雪答道。
　　“让我看看。”韩影伸出一只白手摸了摸，“天哪，这可真的有点多，纸尿裤，裤子，甚至垫子都有点湿，你这是憋了多久？”
　　“伊曼姐很犟的，我说我可以帮她，她不信，我有什么办法。”罗思敏笑道，“看来，我始终是取代不了秋暝姐的正妻地位。”
　　“什么正妻，早上起来就喂人家流食，然后还半天不回来，这不是害我吗，离婚离婚！”冯雪红着脸，咬着下唇，用飞快的打字来撒娇。
　　“你就别打字了！快起来换装备啦！”韩影解开冯雪右手的束缚，温柔地抓起她的左手，把它挂上自己脖子，然后兜住她整个身体，把她抱到床上。
　　离开了轮椅和电脑，冯雪的全部注意力就不得不回到自己身上，这令她很不舒服。虽然她能感觉自己沉沉坠在韩影的臂弯，但只能用左臂仅存的力气轻轻挂住韩影的脖颈——除了左手和脖子还算柔软听话，她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僵硬得如同石头，丝毫不受她的控制。韩影将她放在床上，她便如同一条离开水的鱼，除了躺着喘气，便只能难看地蹦跶几下，除此以外，什么也干不了。
　　韩影的手按上了她的膝盖，试着把她的两腿分开。
　　“等等，秋暝姐，这样好像不行。”眼尖的罗思敏意识到不对。
　　韩影轻轻一用力，冯雪的脚踝处就传来一丝疼痛。她这才注意到，由于刚才自己过于用力憋尿，不知什么时候，两只内翻的足竟然纠缠在了一起，两条腿拧成了麻花。她的腿虽然有知觉，却一直不受自己控制，所以冯雪平时很少花费精力留意它们，没想到它们还会自己打成死结。
　　“伊曼，放松些。”韩影把手下移，握住她锁得紧紧的脚踝。
　　冯雪知道，自己越是试图控制身体，身体就越会反抗自己的意识。所以眼下这种情况，她只能完全放空思想，把自己想象成一滩烂泥，任由其他人去摆布，但韩影清晰地抓住她的脚踝，这触感却无法欺骗她敏感的神经，韩影越是试着解开死结，冯雪的双腿痉挛就越强烈，拼命往一起扭，两股力量相抗，越发疼痛起来，带动得她上半身都开始紧张，躯干向后反张，右手死死地攥着拳头屈曲向身体。各处肌肉痉挛带给关节极大的痛苦，她忍不住长大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啊——”
　　嘣！剧烈的疼痛伴随着骨节的巨响，冯雪几乎分不出两位姐妹到底是把自己腿掰折了，还是成功分开了。不过从身体的疼痛渐渐缓解，各处肌肉渐渐放松来看，好像是成功了。她睁开眼睛，眼角凉凉的是刚才疼下来的眼泪，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两个影子，一个黑乎乎的，一个白花花的——眼镜被自己挣扎的时候在枕头上蹭掉了。
　　感谢室友又救了自己一命。自己这条快要干死在陆地上的鱼，如果不是靠着杨老师和梧桐园姐妹的悉心照料，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呼，终于。”韩影擦了擦额头的薄汗，退去她的下装，并为她换上新裤子。
　　“辛苦伊曼姐，你都哭了。”罗思敏笑着擦擦她眼角的泪水，又擦了擦她额头的汗。
　　她说错了，自己并没有哭，只是疼的。冯雪自打从娘胎生下来二十年到现在，打针、吃药、手术、针灸、复健，什么样撕心裂肺的疼痛没有经历过，她都挨过来了，那么多路人的奇怪眼神她也见过了，自然并不会因为这点日常小事就哭哭啼啼。但她这时只能咧开嘴角，朝敏喵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没有电脑，她靠自己那并不灵光的舌头根本表达不了这么复杂的意思。
　　韩影忙活半天，好歹是帮她收拾停当。她两腿互相摩挲一下，那里干干爽爽，不再有一团纸尿裤撑着，这令她非常愉快。
　　接着，韩影扶住她的肩膀，让她从床上坐起来，两腿垂在床边。“挑双鞋吧，咱俩该去上课了。”
　　“眼，镜，掉……”由于从小只能专注于书本和电脑，让冯雪有差不多八百度的近视，没有眼镜可挑不了鞋。
　　“啊？”韩影眯着眼睛却是看不清什么，只能靠手在床上划拉，“眼镜掉了？掉哪了？”
　　“在这！”得亏罗思敏眼睛好使，一把从枕头边抓起眼镜，戴在冯雪脸上，使她又能看清两个姐妹的脸。
　　床下，冯雪的鞋整整齐齐摆了一排，每双看起来都很新。她几乎从来都是睡衣拖鞋窝在寝室的，鞋子有时候甚至连装饰都算不上，但自己也不是就不喜欢它们，至少还有上课这种必须出门的时候啦。
　　“那酸（双）……粉的。”她选好了鞋子，罗思敏便下到地上，蹲着为她穿鞋。
　　她看着自己两只脚马蹄一样向内翻着的脚，被罗思敏抓住的时候，还调皮地继续往里缩了缩，似乎不想让鞋子限制了它们的自由。但罗思敏仍然很温柔地一点点推揉着它们僵硬的肌肉，让它们勉强愿意让出一个角度，套进这双粉红色的可爱球鞋，同时也稍稍掩盖了她足部的畸形。她前后晃了晃这双漂亮的鞋子——这也是她双腿仅能做的随意运动了——嗯，挺好看，完美。随后，韩影又把她的头发梳好，盘在脑后，用胶圈固定得紧紧的，这样即使她偶尔颈部出现徐动，也不会把头发弄乱。打扮完毕，韩影抱她上了轮椅，又从床头取下她的书包，挂在轮椅扶手上。
　　冯雪的轮椅是电动的，扶手上还改造了一个活动的支架，上面放着一个平板电脑，这让她即使出门在外也可以随时操控冯小雪。她扳动轮椅的操作杆，和韩影一道下到梧桐园院子里。
　　现在已经十点了，院外阳光刺目，因为很少出门，冯雪一时间有些睁不开眼睛。等她双目适应了户外的环境，就看见刘子涵划着轮椅回来了，眼圈周围红红的。
　　“子涵……”她叫道。这丫头，一定是和家人分别的时候哭了吧。
　　刘子涵本来神色黯然，看见她俩出来却是眼睛一亮，说道：“姐姐们，这是去哪？”
　　“原来是子涵呀。”韩影在阳光下睁不开眼，但听得是刘子涵的声音，于是笑道，“我们是去上课呀。”
　　“你爸妈和妹妹都走了吗？”冯雪点着平板电脑，发出冯小雪的声音。
　　“嗯……都走了。”刘子涵点点头。
　　“哭鼻子了吧？”韩影打趣道。
　　“没有！”刘子涵脸红红的，轮椅上的身子似乎突然长了一截，强撑起来争辩道。
　　“真的？”韩影一歪头。
　　她无奈地坐了回去，就像泄气皮球般说：“好吧，哭了。”
　　冯雪咧开嘴，想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但失衡的面肌只能让这个笑容显得有点拧巴。
　　“不丢人，我也哭过。”冯小雪说道，“不过总的来说我没有子涵那么爱哭啦。”
　　“我……”刘子涵红着脸低着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老是控制不好情绪。”
　　“别想太多，给自己太大压力了。”韩影俯下身子，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各学院都要开新生年级会。”
　　“嗯……”刘子涵情绪低落，划着轮椅进去了。
　　“她看起来很需要人陪。”冯小雪说。
　　“没事，敏喵在家呢，她们很处得来。”韩影说道。
　　“相信敏喵的治愈力。”冯雪打完字，抽着嘴角“赫赫”笑了两声。
　　“嗯，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