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杉木七尺

2、私塾

　　苏青的来访在他预料之中，若风进来通报时，他正坐在一桌写废了的纸本前神游天外。
　　不见，他身心俱疲，想也不想地回绝。
　　公子，若风好声好气地劝他，苏小公子一向同咱们最亲近，不见怕是不妥。
　　这苏青是朝中一位参将的儿子，同他幼时相识，他们两个几乎是是一天天伴着对方长大的。自打姬家出事，苏青就想方设法地要来找他，可他爹虽然五大三粗，心思却透彻。苏家是什么地位，三品而已，是高官们一个不高兴，就能反手抹去的东西，谁敢在这节骨眼出风头？偏偏苏青是个倔的，到底是叫人看不住。
　　姬景撂了笔，叹息道，如今人人对我避之不及，我不见他，是为他好。
　　若风出去说了什么，便听得苏青的声音急急的，你把这东西给他看，他一定便见我的。
　　这声音如此熟悉，他从小就听这人在耳边叽叽喳喳，话多不停，吵闹了十余年。可今日听来，却有恍然隔世之感。
　　若风匆匆进来，递给他一个包裹。姬景层层打开，竟是收藏得极妥帖的一只笛子。他摸索着那只竹笛，这东西材质粗劣，做工青涩，没磨平的毛刺剐着他的手。当年他不满母亲离家出走，是苏青偷了家中碎银，跑出来陪着他。他削这根笛子的时候，才七岁的苏青圆滚滚地蹲在一边，一迭声地抽冷气，你可别切到手呀，你小心别切到手，你刀拿得太近啦。他们在城北竹林了躲了大半天，最后被苏家那条出了名的大狼狗拱出来，各自回家挨打。
　　时光当真荏苒，姬景思来想去，还是亲自开了门，子京。
　　门外的小公子正坐在墙角，抬头见了他，眼睛一亮，笑开了，明轩！只不过这位公子非但没有锦衣华服，竟连体面整洁都算不上。
　　姬景看着他乱七八糟一看就是胡乱扎起的头发，还有衣角盖不住的泥点，再加上几处没摘干净的茅草，皱眉道，翻墙？钻洞？
　　苏青听他这么说话，心一下就放下来了，他混不在意地说，钻洞，我爹在四处角楼都放了侍卫，爬墙是不好使了。
　　姬景叹口气，轻声道，你爹不让你来见我，便有他不让的道理。瓜田李下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没等苏青接话，他便要关门送客，你回去吧，莫生事端。
　　这人变脸如翻书，苏青为了见他不知被他爹打骂了多少次，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胆战心惊地跑出来，姬景却别着劲非要躲他。苏青一口气涌上来，抬手猛地拉住了门，高声道，小时候就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莫说爹爹拦着我，就是皇帝老儿，也挡不住我来见你！我自然知道朝中人心险恶，老太傅死得冤屈，我也知道你心中苦闷难言，一腔抱负付诸东流。
　　但是，他扯住姬景袖子，逼着对方看向他，堂堂男儿有顶天立地之能，一蹶不振，算什么志气？
　　我何时一蹶不振…姬景被从前的小跟屁虫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却无可奈何，他转身回屋道，罢了，你进来说话。
　　把人在桌前安顿下来，苏青还是忿忿地盯着他。姬景走到他背后，把他散下的头发理顺，重新扎拢上去，轻声道，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莽撞。我今时不同往日，处处都要小心着，要是有人看到你来找我，怕是要找你爹爹的麻烦了。
　　可你闭门不出，若风也不透露一点消息，我担心得很，苏青转过头来扒着他手臂，你到底可还好？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姬景沉吟半晌，缓缓道，我还好，父亲的事，我必然要追根究底，讨一个公道。只是如今京城之大，竟也难容得下我。不说别的，现如今处处掣肘，连寻个营生都难。若非母亲留了银钱给我，怕是早要喝西北风去了。
　　他心生感慨，从前你我每日饮游的日子，哪里想得到银子的来路去处呢。
　　苏青同他一样，也是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此刻听姬景这些话，恍然间仿佛这才明白了一点他切实的苦处。苏青犹犹豫豫开口，说道营生，我倒有一提议，只是你向来人中龙凤，不知看不看得上这差事。
　　教书？姬景愣了一愣，我怕是不妥。
　　我知道你诸多顾虑，然而父亲如今处处看着我，管着我。我有心无力，帮不到你太多。唯有这一条路，你答应我去试一试，可好？
　　苏青说的私塾，姬景也曾听过，是近两年才开设的一个地方。这学堂地处幽静，教学渊博，名声却不大好。平常读书人，讲究士农工商，商为末。商人再如何富有，总归被人看低一等。这学堂却反其道而行之，专只为商人家的小孩开放，因此受人诟病，落得一个求财无德的名气。
　　这些所谓的三六九等，姬景一向不屑。人活于世，各有各的缘法，各求各的活路。分什么高低贵贱？因此他当年对这学堂的主人反倒有些好感，也曾捐过书本纸墨。
　　他思量片刻道，好，那我便试一试。
　　这一个月关得苏青快疯了，憋了好久的话跟姬景说，直磨蹭到晚膳时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子京，你到夜里不回去，你爹不会踹破我这门吧？
　　苏青瞪他一眼，踹破了本公子给你修就是了，你何时又怕过我爹爹？
　　姬景笑，要留你用膳，又怕惹祸上身。
　　苏青享福惯了的，竟也不嫌他家徒四壁粗茶淡饭，一直留到午夜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转日起来，姬景便去了那私塾，老先生对他礼遇有加，想必苏青一早就打过招呼。只是他到底年纪轻，又不曾教过书，因此薪水实在算不得丰厚。姬景不愿拂人好意，也觉得有件事做，比在家中冥思苦想要好，至少也是重整旗鼓的第一步。于是就点了头，答应两日后来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