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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盗书 ...

  •   郗义在床上躺了足足一月,姬景便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月。不知幸与不幸,郗义生死关头已走过好几遭,这次也堪堪地撑了过来。
      待我行动方便了,我们便搬家吧。
      郗义正在院子里的躺椅里晒太阳。最近他少见阳光,皮肤透出青瓷般的白,映得眉眼愈发明晰。此刻他微微阖目,仰头沐浴阳光,如瀑长发随意地散落肩头,一身纱衣若隐若现地露出他身上的层叠伤痕。
      姬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夏末的天燥热得很,叫他额上起了一层薄汗。他将水杯递到郗义手中,低低道,好,待你好些,我们便搬家。离这些嘈杂是非,都远远的。
      这一个月对他而言艰难,对旁人又何尝不是。若风常常来为他报信,朝中谁被革了职,谁暴毙而亡,谁又投入了丞相麾下。一个月的时间,足以叫朝堂改天换日。
      苏青来学堂找过他一次,烂醉如泥,不曾说一句话,只抱着他哭。改天他便得了消息,苏家的小女儿升了贵人,苏将军升职任江西驻军大将。至此丞相手握边塞尽数兵权,半壁江山在他囊中。
      姬景安安静静听完,只说了一句,人各有人的缘法。我自渡尚且不能,何必渡人。
      若风,他唤他,这几日你不必打探朝中,我有事叫你去办。
      几日后,他揣着包裹跑进私宅时,对方正兴高采烈地在自己的习武场里舞着长鞭,见他露面,高喊道,明轩,看我!
      那人到底是命硬,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竟已活蹦乱跳。此刻他赤着上身,烈阳下他肩背上覆了一层汗水,额发也湿嗒嗒地贴在脸上,在日光中闪闪发光。郗义手臂高抬,扭转腰身,那长鞭如同活物一般,在他手中伸缩自如。他高高跃起,腰在半空弯折出惊人弧度,提跨屈膝,那鞭子随着他的后空翻,在空中直直飞舞,爆出惊雷似的炸响。
      郗义稳稳地落了地,立马转头看着姬景,一双眼睛写满骄傲。
      姬景走过去,细细地擦着他额上的汗,低声埋怨道,身体刚好就这么折腾,再发烧我可不管你。
      郗义哪里要听他说这些,哼一声道,我早好了。
      姬景笑了,顺着他心意说道,刚刚那一招,很漂亮。
      郗义这才心满意足地接过毛巾,囫囵擦一把汗,行了,回家。
      经过场边长椅时他才注意到那个小包裹,这是什么?
      姬景背着手站在一边,看着他揭开包裹,打开那木匣,面上露出忍不住的畅快,我亲手割下来的。
      他平淡不波的语气中有一丝难耐的隐约恨意,伤你的人,我要叫他尸骨无存。
      郗义全身僵硬,入定般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盒子,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块皮。这块皮肤被人仔细清洗过,没有血迹,只是一块青白色的软物。不同的是,上面有烙铁留下的痕迹,那疤痕横平竖直地写着一个“叁”。
      你…他缓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可知道,你杀了谁?
      姬景邀功似的笑了,十二白羽的传说我听过,不过好像也没那么神奇。若风不过受了些伤,这位三爷却只剩下这一块皮啦。
      郗义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半晌,开口道,多谢,只是以后这种事,不要再做。杀人者,人恒杀之。你一生清白,不要为我脏了双手。
      姬景轻描淡写地一摆手,冤有头,债有主,我师出有名。
      这一段故事很快过去不提,郗义身体已无大恙,便催着姬景,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打包,收拾着要搬去江南新宅的事物。
      姬景几乎把所有东西一样不落地原封带走,还特地上山挖了一颗刚发芽的小杏树苗,说要在新宅的后院里种下。
      郗义好笑地拦着他,说又不是再不回来,只不过暂时换个地方住,怎么好像要举家迁移似的。
      这天一早,姬景去了学堂请辞。先生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怪不得他,姬景三天两头的请假,这次更是一口气缺席一个月,先生巴不得他卷铺盖走人。
      郗义在家里准备着早膳,鸡丝枸杞粥,糖酥煎饼,酥豆腐卷,还有一碗甜甜的酒酿。一件件一样样地摆到桌上,正赶上姬景从外面蹦蹦跳跳地回来。
      先生准了?
      当然准了,姬景急急地退下外袍,坐到早餐桌旁。碗盏还冒着热气,他正准备开动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
      我只道你深居简出,没想到在这里竟也有好友。
      他把那纸条递给郗义,你朋友听闻你受伤,叫我把这个给你,他面色一派天真,我没看,他说只给你的。
      郗义疑惑地打开纸条,只看一眼,便就着蜡烛燃了,轻笑道,这人真是损友,这时候还想着出去吃酒。
      他若无其事地坐下陪姬景用早餐,桌下的手却汗湿了,心中的惶惑叫他几乎掩藏不住。那纸条上别无他物,只写了一个姬字,朱砂写就的名字,猩红刺目,明晃晃地在他眼前。
      当日他硬生生抗下三哥一顿打,求得他为自己争取三个月时间。郗义口口声声地许诺,自己必然在九爷眼皮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姬景的嘴也封得严严实实的,保证再无人听得到任何不利丞相的证据,再不给人添堵。
      然而姬景居然气盛得直接找上门杀人剥皮,他这才急得要立刻搬家,紧赶慢赶,到底是没来得及。
      早膳过后,他嘱咐姬景,今日我有事出门,到晚间若不回来,你且先睡下。
      这晚夜深月晦,寂静无声,一个人影在月下屋檐上灵活地起纵跳跃,羽毛似的溜进了某家院子。
      室内烛火极细微地摇晃了一下,转瞬归于平静。不过一盏茶时,那人影又骤然出现在窗边。
      姬景藏东西的手法实在不算高明,书与账簿俱已到手,郗义松一口气。
      来时爬窗,走便不必了,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门外是夜色沉沉如水,顶头一汪圆月璀璨,似乎在昭示他光明磊落的未来。
      郗义一脚踏出房门,窗下早有人迎他,那人低声招呼道,东西拿到啦。
      此人悠悠然倚在墙边,一身睡袍单薄,却好像不觉得冷似的,笑容满面,一副为郗义高兴的样子。
      郗义如雷轰顶,冷汗涔涔而下,经历过无数生死关头的他,在这一刻几乎站不住脚。
      还我,姬景平平淡淡地伸出手。
      郗义几乎要咬碎自己的后槽牙,犹豫再三,抖着手把书递了过去。
      姬景拍拍书皮,翻了翻确定没有破损,轻声道,好了,那你走吧,别再回来。
      明轩!你听我说!他猛地拉住他的手,低吼出声,解释的话却一股脑地急着往外涌,反而在嘴边纠作一团,他张口结舌。
      你,杀我父亲,毁我宗族,姬景迈步回房,背对着他开口,这是其一。隐姓埋名,满口谎言,瞒得我对你百般信任,这是其二。阳奉阴违,深夜偷书,欲陷我于两难之地,这是其三。郗义,你口口声声说要报我的恩,你要报的怕不是恩,是仇罢。
      你毁我,毁我姬家,也够了,姬景背对着他,抬手紧捂住了胸口,沉声道,可你非要装作挚友,要玩弄人心,你为什么!
      明轩!郗义想冲上前扶他,却又不敢妄动,只得站在原地,明轩,我不能看你送死。你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从此你我浪迹江湖,自在无拘,不好吗?我将你视为挚友,不愿见你执念复仇,落得身死魂散的下场!
      我什么下场,姬景放下手,怒叱一声,与你何干。
      明轩,我与你说的那些事,你当真不记得?我年幼时,旁人欺我是商贾之子,辱我骂我,唯有你不嫌我,借我书读,教我文章。我要报复那些人时,你如何对我说?你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世间小人恶人无数,若不能坦然视之,反而满怀怨恨,只会为其所困。君子报德不报怨,是你教我的道理。
      他一番话说完,心中忐忑。姬景却慢慢转回身来。
      他恻然一笑,报德不报怨?郗义,他杀的是我父亲,我如何坦然视之!他步步紧逼,如今更要赶尽杀绝,我若不怒火中烧,若不满怀怨恨,便枉为人子!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渐渐古怪起来,带着一种又痛又恨的快感,开口道,我少时顽劣,白天父亲将我养在军中,夜里母亲寸步不离,如何会到街头巷尾看些不入流的戏子?此先我不明了,如今我倒清楚了,他像要欣赏他的崩溃似的,轻声细语地问他,你可知我真名姓?
      十岁前,我叫姬岚。姬家有长子姬景,聪颖良善,然不幸早夭。母亲呕心沥血、念念不忘,这才改了我的名字。从此姬家,只有独子姬景。
      他看着郗义,冷笑一声,你从来也不必报我的恩,也不承我的情。你害我父亲一命,再救我一命,两两相清。
      你我,再无相干。
      重重合上房门时,他看见郗义一闪而过的脸,在晦暗月色下,蒙上厚厚一层深重的绝望。
      死寂持续了多久呢?
      那人最终离去的脚步,像拉扯了万年那般久,一步步割在他心上。
      痛吗?痛也习惯了。人心最易变,他千疮百孔仍不顿悟,是他咎由自取。
      黑夜中他独坐良久,开口唤道,若风。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墙上剥离,公子吩咐。
      走了吗?
      走了。
      那好,你去告诉你主子,我要见他一面。
      若风顿住,轻声道,若风的主子,是公子您啊。
      姬景厌倦地摇摇头,语气烦躁,若风,人人都觉得我天真可欺,你也如此吗。
      若风不敢。
      姬景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他缓缓起身走向床榻,躺下了。
      若风帮他放下了帐子,轻声道,明天我便去请,公子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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