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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沉梦香酣十八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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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几片阳光透过梧桐掌叶,洒落在雕花窗棂的缝隙间,蜿蜒地爬入红褐的地板上。万物经过一夜的沉积,都悄悄地被唤醒。屋内窗台上,不知从何处飞落一只小巧的知更鸟,一边梳理着满身细软的羽毛,一边跳着小步,向屋内探头窥视——
“暖春阁”中,暖香撩动。
枣红色的案几上,八宝青铜香炉里,沉香燃尽,最后一柱青烟袅袅腾腾,摇摆了几下,就此折了腰身,功德圆满。
香炉旁的太师椅上,敏之吃力地与自己的眼皮争斗着,一夜过后,眼皮却愈发地沉重。
他用手努力支撑着额头,瞌睡冷不防袭来,上身摇晃了一下,猛然间惊醒,他睁大了双眼朝床榻上望去——
武琼花完好地安睡在锦缎之中。
双目轻闭,气息匀和,神态安详,一只手臂露在外面,只是脸色仍一如纸白,隐隐中还透着黑青色。
敏之屏气凝神,悄悄上前拈起他的胳膊塞进被褥中,重又掖好了被角,看着他发青的面孔,不禁眉头深锁。
两天过去了,武琼花所中的毒仍没有完全消退。
那个女人的话不该轻信吧。
他回忆起前天早上,她意外登门的情景,那时的武琼花,为了营救自己,不但自断一指,还因此染上了武三思下在刀上的蛊毒,命在垂危。
他请了宫中最好的御医为他诊治,可御医也对那毒束手无策。“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又进宫求助姨母,在皇后面前逼武三思交出解药,武三思却极力否认自己下毒害人。仓促上奏,敏之并无十足证据,结果不但不能使武三思获罪,还因出入花柳之地闹事,被皇后责骂了一顿,他心中十分不甘,却是无可奈何。
敏之十分清楚,失去武琼花就等于失去左手右臂,他恨不能当场宰杀武三思,将解药抢回。很明显,武三思是故意设下此局,以打击他的气势,报往日之怨,只因自己一时鲁莽,连累了武琼花。
武琼花不能死,不但不能死,还必须好好地活着。
敏之深知,这是最后一个能与自己推心置腹,誓死相随的人,如果他也死了,从此世上再无可信赖之人。
那个名叫十八的胡姬,说自己有救人灵药。
她依然是兰春坊花魁大赛的红妆打扮,艳若桃李,明媚鲜妍。虽然并不信她一介女流也有回天之力,敏之还是决定孤注一掷。
一天一夜已经过去了,武琼花还未醒来。
他想了又想,还是不能尽信女人的救命仙丹,决定再去试探一次。其实药早就服下了,再去看看,也只是对自己的慰藉,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他快步推门朝外走去。
窗台上,知更鸟受惊似的,扑扇着翅膀从窗缝飞了出去。
贺兰府花园靠东南的一隅,有一处独立成园的院落,名曰“红絮”。园林精巧雅致,方圆数里,虽面积不大,但亭台楼阁,水榭竹苑俱全,错落有致地相间分布其中。
穿过月亮拱门,再经过一条石子铺就的小甬,池塘里夏荷映日,荷叶田田,晨风阵阵,引得彼岸竹林,竹叶萧萧。
荷塘边有一小榭依水而傍,敏之远眺,只见一红衣女子端坐榭内,悠然抚琴。琴声潺潺,自榭内流水般泻出,清越而悠远。
他信步行至亭内,静穆看她拨弦,弦上玉指纤纤,花飞蝶舞,技艺竟是十分地精湛。
女子未抬头便问:
“武公子可好些?”
一想起武琼花,敏之更无兴致欣赏美景与美人,他沉下嗓子:
“未好。十八姑娘的解药看来并不怎样。”
“呃?武公子还未醒转么?”
“没有,姑娘两天前可是信誓旦旦,定能救得他,今天是第二天了,该到姑娘说的两日之期了。”
十八收琴浅笑:
“贺兰大人急什么?到了傍晚,武公子定能醒转。”
敏之哪里不焦急?竟有些沉不住气了,急问:
“可是我见他面色发青,应该是余毒未消,你的解药真的管用?若是到了傍晚他仍不醒来,我可定要为你是问!”他发狠说道。
十八仍面不改色,拈袖起身,向敏之恭礼,娓娓道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当初大人既然敢与武三思大人攀高价竞我,就该对我抱十二分信任。如今我自愿留在贺兰府内,自是已经把自己当作大人的人了,大人若是不信我,大不了把我打发回兰春坊,我仍当我的歌舞姬和花魁,日子也是一样逍遥,只是我惦念当日许下的承诺,在府中相伴大人左右,一年之后,大人权当成全了我为人的道理,那时再赶我出府也不迟。”
她缓缓俯身请礼,全无半点生涩退怯,被她这么一表白,敏之倒觉尴尬,若埋怨她,就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与一弱女子锱铢必较,况且当初是自己答应让她医治,若是放任,又不甘心,生怕耽误了武琼花的病。
“罢了,事已至此我就相信你,就等到傍晚,如果傍晚他还不醒,你也知道后果。”
十八笑道:
“没想到大人如此体恤下属,仁义宽厚,与坊间流传的一点都不像,看来那些谣言不过是好事之徒的谣传。”
敏之抄手冷笑:
“哼哼,那一定是骂我纨绔风流,每天只懂得饮酒召妓,不问政事吧。”
“不,我看大人不似那般登徒浪子,大人一定有苦衷。。。”
“错了!”敏之生硬地打断她,转身面向荷塘,出神凝视,幽幽地说:
“我就是他们说的那样,别忘了,你这个妓就是我召来的。”
十八哑然,呆了呆,接道:
“我不是大人召来的,我是自己来的。。。”
“你不用担心,你就是不来,那三万缗我既然说出了口,自会叫人送到兰春坊。。。贺兰敏之是纨绔,却不是无赖。”
十八歉然说道:
“谢大人!我知道大人是君子。所以我要报答大人,用我家乡密制解药救回武公子。”
“御医都素手无策,你的药会有用?”
“御医所学为正统医道,哪里会懂这些奇毒怪蛊?”
敏之思忖良久,觉得她说得甚为有理,稍稍宽慰:
“只要你没安歹心。。。”
他只怕她也是武三思派来的奸细。
十八掩口失笑:
“我为何安歹心?我与武公子素不相识,与大人也只是百闻一见,歹从何来?如果我心存歹意,逃还来不及,也不会留在大人身边,自寻死路了。”
敏之摆手道:
“行了我信你。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如果武公子醒了,我自会留你常住,如果他不醒。。。你也别想苟活!”
说完,拂袖离去。
望着敏之远去的背影,十八的目光渐渐变得冷酷,她忽然冷笑道:
“贺兰敏之你放心,他一定会醒,而且我也一定不会苟活!”
她冰冷的神态和话语与方才的温婉判若两人,冰冷得连竹林风过,也夹杂了严冬的寒意。
清晨的阳光,还是不够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