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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乌纱娇娥探忠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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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之给孟白留下一笔可观的收入之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兰春坊。
先是独自一人来到福胜福喝了一顿闷酒,希望假借酒力忘记烦恼,可惜他悲哀地发现,即使是最上等的女儿红,佳酿入口也如白水一般无味。于是他趁着只有七分醉意的时候,离开了福胜福,返回府中。
不知不觉行至暖春阁。
抬头朝二楼的窗户望去,已是夜深,却依然有灯光闪烁,这么晚了,他还没睡下么?
心陡然悸动:他在等谁?
在阁外徘徊了许久,酒精没有发挥一点作用,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对武琼花,依然抱有一颗热切盼望的心,从很久前便已开始,只是自己还未察觉罢了。
明月的银辉洒落在他英俊的脸上,深邃双眸中的渴望亦如光辉流动。
他扬起头,久久地凝视着阁楼上那扇窗,希望窗扉开启时,看到的是一张明媚的笑脸。
可是良久过后,灯熄灭了,暖春阁陷入一片寂暗,惟听见四周草丛里鸣叫的蛐蛐声,在盛夏的夜晚,显得如此寂寥难耐。
心灯也仿佛被吹灭,他黯然地转身离去。
有灯光照耀的暖春阁的窗内,一双同样深邃的眼睛,在黑暗中,透过稍启的窗缝内,目不转睛地追随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它充满着疑惑与不解,黑白分明的眼瞳下,隐藏着些许不安。
武琼花暗自猜测,敏之似乎对自己隐瞒了心事,一定是很重的心事,否则不能如此失常。
是什么呢?
难道是宫中出了什么大事?
次日,武琼花晚起了一些,觉得体力已经恢复了大半,便直奔敏之的起居室而来。
人不在,下人说贺兰大人带着小姐,早早地就进宫了,还吩咐转告武侍卫,如果身体无恙了,不妨移步书房,继续他之前的工作。
一想起所谓“之前的工作”,武琼花就皱起了眉头。
来到书房后,一推开门,就见案几上摊满了连篇累牍的纸张书籍,他无可奈何地走过去端坐在案几后,理好了已经写好字的纸张,翻开一个空白的装帧好的本子,拿起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汁,在本子上仔细誉录起来。
《贺兰阙》,这是敏之总结贺兰家族历代长辈所作的诗词曲赋,论世救国之道,并在此基础上加入了个人的评述的一本文集,是敏之的沥心之作。
武琼花想起他当日决定编纂此文集时所说的一番话:“贺兰一族并未出十分显赫富贵之人,到了我祖父一辈,才有幸出任五品官职,只是到了我这里,虽然权势通达,也只不过凭借了姨母的荫庇,我母亲与皇上的关系,也是心照不宣,所以我再如何努力,总会被人说三道四,索性不管了,我只作这文集,让后人自去分辨贺兰敏之是否酒囊饭袋,就此一举,也算告慰贺兰先人。”
所以,《贺兰阙》是敏之最最认真,花费精力完成的一件事。
平常都是敏月帮他抄录,只是敏月体弱,武琼花便自告奋勇,接下了这桩任务,帮忙抄录。
他工工整整地、一笔一画地抄写,不敢有一丝怠慢,生怕写得不好了,就是对敏之心血的亵渎。
书房门口,敏之站立了很久。
望着那个端直脊背,一丝不苟的拿着毛笔写字的人——他的神情是如此地专注,专注到只看他的眼神,还以为在做着一件多么神圣而伟大的事——在他的心底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感动。
原来会为这样一个卑微的背影感动,怎么以前从没发现呢?
心惊。
他决定,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敏之假作咳嗽,以期引起武琼花地注意。
武琼花果然很专注,直到敏之敲了桌子,才迫使他从抄写中转移了注意力。
“是大人啊,您从宫中回来了?”他微笑着把笔放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起这两天敏之易怒的情绪,他的表情近乎讨好:
“宫里。。。还算好吧?”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发现了他的小心翼翼,敏之忽然心疼了起来,这个傻瓜,还以为自己的过错才导致他的情绪不佳吧。
“没什么。。。我要做弘的少保了。”
“弘的?为何是弘的?”
“因为未来的太子将是弘。”
“太子不是忠么?如何再多一个?”
敏之摇摇头,望着武琼花清澈的双眸,心想,他还是太纯净了些,虽然在宫中待过一段时日,仍没有被太多的污秽所污染。
他是单纯的。他的单纯让他忽然有些不忍心。
“当然只有一个,如果弘是,那么忠就不是。忠在今天,已经被废,发配西南边远之地了。弘即太子位。”
不出他意料,武琼花不过微微动眉,随即平静地抱拳说道:
“恭喜大人。”
敏之不禁佩服他的冷静,这么大的政变,他都能泰然处之,若无其事,这样的平静竟让他觉得可怕。
“喜从何来?”他追问。
“承蒙圣上恩宠,大人担任要职,能发挥一己所长。”
“不过是个少保,就是教教弘舞刀弄剑的,算什么要职?”
武琼花默默不语。
敏之飞快地瞥了一眼。
因为病患的折磨,武琼花的面庞清瘦,唇色发白,连下巴也渐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他心疼了。
恨不能立刻就揽入怀中,好好疼惜,可是想起自己的规矩,还是强自忍住了冲动。
“我也要恭喜你。”
武琼花诧异地抬起头。
敏之不看他,随手翻弄着他才刚抄好的墨迹,啧啧称赞:
“琼花,你的墨迹越来越像模像样了。。。”
忽地转了笑脸,正色道:
“我恭喜你,将有家室。”
武琼花吃惊不小:
“大人何出此言?什么叫将有家室?将有什么家室?”
敏之微微一笑:
“我做主,把十八姑娘许配给你为妾。。。嗯,她的身份还配不上你,所以先做妾室,将来你想扶正也可以。她在兰春坊卖艺不卖身,所以还是处子之身,这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为你相中了一处房产,就在不远的文兴街,你们成亲之后就搬到那里。。。还有,我为你谋了一份官职,作御林军的统领,这样你不但衣食无忧,还能发挥所长,不用在我这里当个小小侍卫,委屈了你的才能。。。”
连珠炮似的交待完了自己的安排,他暗暗吐气。
这个明显要把武琼花踢出贺兰府的安排,是他一夜未眠想出的计谋,目的是试探武琼花对自己忠心的程度。
美人、高官、豪宅、前途,这么多世人终其一生拼尽全力都想获取的功名利禄,如今就摆在眼前唾手可得,只要武琼花说个谢字,敏之决定毫不犹豫地把这一切赐予他,然后。。。
然后,他会做那个把他从云端推到地狱的人,让他为自己的不忠付出惨烈的代价。
可是如果,他不服从自己的安排,那就是违抗主人,同样是不忠,他依然可以给他扣一个大大的帽子,让他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自己的惩戒。
敏之把如意算盘打得哗啦啦响,就看武琼花如何反应了。
武琼花的表情渐渐冷峻。
“这便是大人所说的喜么?”
敏之目光闪烁,为了不让对方窥到自己真实的意图,他特意背过脸去,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正是。你不高兴?”
“不高兴!”
武琼花愤怒了,他又不是自己的父母,凭什么这么安排?
从不敢对对方怀有憎恨之心,即使要杀了自己,也从无一句怨言,只是如此悄无声息地打点了一切,像安排后事似的,在他的理解,就是一种变相的驱逐。
士可杀,不可辱。
武琼花阴沉着脸孔,额头青筋突起:
“大人想赶人了么?”
“不是赶,只是为你找到更好的生存方式。。。”敏之狡辩。
“大人不知,对于我,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履行我自己的职责,皇后陛下要我守护您,我决不能擅离职守,这是我的使命!”
“你听皇后的还是听我的?”
敏之心中窃喜,武琼花啊武琼花,算我没看错你,你这只狗还懂得什么叫忠心为主。
他得意忘形,只得抬高了声调,好压制在心里左突右冲的兴奋。
“效忠皇后,服从于您。”
武琼花回答的无懈可击。
敏之气极。
望着他挺直的脖子,抿得紧紧的嘴唇,因为急于辩白而涨红的脸孔,又是那副固执认真的模样,不禁反问:
“是因为皇后的吩咐才誓死追随么?如果没有皇后的命令,你是不是就离开我了?你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服从命令么?”
武琼花依然垂首不语。
敏之失望了,他的表现就是最好的回答:就是因为命令,他才肯留在他身边,这种变了质的忠心,他宁可不要。
他发了狠心:
“你这么喜欢服从命令,那就服从我这个命令,我命令你,娶了十八,自立门户去!”
人就是这样,越喜欢越在乎一个人,就越想逼迫他远离自己,然后装作冷漠无情,远远地等着看他的反应,如果对方也在乎自己,就看着他如何备受煎熬,自己则从对对方的折磨中获得快感,满足了,也折磨够了,再对他表白心意,把他拉回自己的怀抱,让他大吃一惊,然后自己又获得一次满足。
敏之此刻的心境正是如此。
这种心态,既是对别人的施虐,也是对自己的施虐,贺兰敏之便是一个十足的施虐者,从这种虐人虐己的游戏中,他不亦乐乎。
阴险地推开武琼花,然后等着看他的反应,如果他神情痛苦,那么十分不幸:诡计得逞。
武琼花咬紧嘴唇,企图作最后的挣扎:
“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是违抗我的命令,我可以把你送入监牢,或者。。。干脆杀了你,不会摇尾巴的狗我可不需要!”
“那我宁可被您送进监牢,或者被您杀掉。”
“武琼花,你没有说不的理由。”
敏之的心已经在笑了,不过他仍打算再坚持一下,就一下,如果他誓死不从,他就会对他敞开温暖的怀抱——这是从未对任何人敞开的独一无二的怀抱,而它即将只属于一个人,那就是这个人。为此,他努力地做着最后冲刺。
“我是您的人,不需要自立门户,更不需要什么妾室。”
“容不得你不要!”
“我是您的人”这句普通主仆之间看来起来毫无歧义的话,在敏之听来却极具挑逗意味,从武琼花的嘴里说出来,妙音生花,胜似天籁。
“大人,这么做您会觉得开心么?”
开心,我当然开心!敏之这样狂想着。
此刻武琼花哀怨的眼神和极度失望的神情已经让他亢奋不已,他觉得自己的恶作剧几乎就要成功了,面前的这个可怜男人被自己用所谓“忠义”折磨得精疲力竭。不过还差一点点,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因为早已为他准备好了怀抱!他甚至想高高地跳起来,来庆贺即将到来的成功。
“我会很、开、心。”他笃定地回答,锐利的眼目背后是斩不断的情丝万缕。
“那么,大人。。。”似乎下定了决心,武琼花根本无法体察敏之那深不可测的情怀,而是扬起头,挺直胸脯,像一只高傲的猎犬,向主人宣誓:狗也是有尊严的。
“我就照您的意思。”他义正词严。
敏之抬头望向空中,目中空洞。他好像听到一声巨响,地上躺着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惨不忍睹。
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