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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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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随祖母初来长安城那年只有十七岁。祖母年岁已高,却酿得一手好酒,你们用掉近乎所有的积蓄盘下一间临街的屋子,打点成一个小酒铺。
比起故乡平阳,长安热闹有之、喧嚣有之、繁华之下涌动的错综暗流自然亦多多有之。天子脚下的生意不好做,你与祖母总是万事小心谨慎的。
听说长安城之前有个小霸王,每日走街串巷地遛狗斗鸡,嚣张霸道,没人敢惹,因为那些敢惹他的人,多半会被他打得哭爹叫娘,而后来不知怎么就消停了。小霸王从前就爱在酒铺周围玩闹。
你本以为传说中的小霸王应当是个虎头虎脑的凶狠胖墩儿,怎么也没料到是个骄横英气的少年朗。
他说他来买酒,你笑着看他几眼便拒绝了。心道这孩子可真猖狂,小小年纪就想饮酒呢。
他被拒绝很是意外,站在你身前问,“为何。”他明明不过十四岁,身姿高挺地竟像十五六,以至于你几乎得与他平视,“小孩子怎能喝酒。”
他拧眉睨你,“谁说我是小孩子。”
你奇怪道,“你不是吗?”
“你可以与我比试一番,你若赢了,那你便是大人,我就听你的。”
你一愣,“……什么?比试?”
他没答,继续道,“不过你是女人,我不对女人动手,我双手背后,只躲不打,你若能将我打赢,就当你胜。”
这人倒是能言善道,说辞歪歪正正,教人一时不知如何对应,你当然是想教训他一番,不过打量审度下来,还真未必打得过,你不想被他牵着鼻子绕,“我打不赢你,不打,反正我不能卖酒给小孩子。”
他轻笑一声也不恼怒,嗤嘲你,“你都打不赢我,如何还能说我是小孩子。”
“……”
“霍小公子,酒在这儿。”
你扭头,只见祖母笑盈盈地费力端出两坛酒来,蹒跚的腿迈着碎步,那小子见状,忙弯起眉眼上前,自祖母手中接过酒坛,沉甸甸的坛子被他拎在手中,轻若无物,“多谢婆婆。”
“若是家里人喜欢喝,以后再来买。”
大暑的风和日光自窗子钻进来,少年如墨的发被吹起,流金的碎光淌在他发间,他边回头笑着边朝外走,“他们定会喜欢。”
人影远去。你才回神,忙不迭问,“奶奶,为何要卖酒给他?他还是个孩子呢。”
“傻丫头,那是小公子给家里人买的。”
“这霍小公子的霍,到底是哪个霍?”
祖母伸手替你扶好发簪,“是卫家的霍小公子。”
“卫家?哪个卫家?”
“天底下还有几个卫家。”
‘生男无喜,生女无怨,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略一思索就能想通,卫家大抵就是那霸天下的卫家了,你又往门口瞧了瞧,“怪不得他和传闻中一般跋扈。”
“我倒是觉得与传闻不同。”
“奶奶,是您老得眼花啦,以后的活儿要我来干了。”
“我看啊,是我这个小孙女还像个孩子,辨不清男人呢。”
“所以您要陪我久一点,万一我被骗了怎么办。”
“你啊……”
祖母上了年纪,往后生意需得你操持,这小子算是位爷,未来免不得照顾酒铺生意,若是他日再来你不好不认得,“奶奶,霍小公子叫什么名?”
“他叫霍去病。”
之后几个月他没再来过,但有关于他的故事倒总在坊间传来传去。与此同时民间流传更盛的还有眼下卫家是如何权倾朝野、如日中天的。
除夕前夜,你本欲去两条街外的陈阿叔家取新做的衣裳,顺道带一坛酒过去。结果路过一条小巷时听见了恶毒的咒骂声。
“霍去病!你得意什么!怎么,打我啊,动手啊!你打死我!”
你不由得好奇停下脚步,躲在巷口偷看,想看看是哪家不长眼的敢惹卫家的小霍公子。雪地上,狼狈的男人躺在地上激动地不停叫嚣,而那位小公子就站在他不远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打死你,会脏了我的手。”
好一个能气死人的小子。你在心底啧啧感叹。
“霍去病,你爹呢!你亲爹呢!谁人不知道,陈掌根本不是你亲爹!你姓霍,不姓陈!“
你看见阴影中的少年身躯微微一僵,又蓦地攥紧拳。你直觉情况不好,你的直觉一向很准,虽然你并不了解那位霍家小公子,但你有强烈的预感,若是男人继续骂下去,今晚恐要见血。
“……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你是个有娘生没爹要的野种!”
少年缓缓走出阴影,朦胧灯笼光下,那双泛红的眼圈、漂亮的眼裹着满溢的腾腾杀气,他脸色铁青,一字一句地慢慢道,“赵讯,你再说一次。”
“你这个有娘生没爹————”
‘哗———’
做到这一步,连你自己也不可思议。你注意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手里一整坛烈酒已将地上的男人兜了个透。酒水洒进他被打坏的伤口,再经隆冬的空气一冻,当即疼得那人呲牙咧嘴叫唤不停。
“你!你是哪个臭娘们!”
“有娘生没爹要,总好过有娘生没爹娘教。”
“你!”
你本是想救这可怜人一命,谁能想到可怜人嘴巴不干净,你有些恼了,空坛子大力摔在地上吼道,“还不快滚!”
男人擦着脸从地上爬起,转身仓皇而逃。霍去病一步跨前,红着眼睛欲追,情急之下你双手拉住他手腕,还被他没刹住的蛮力带出好几步,“……去病小公子!”
“你放手!”
“……我……我不放,我的脚崴着了,你走了谁送我回家啊。”
他的背很宽,肩膀硬,步履也稳。你忽感心跳变快,想来也不意外,一个马上就十八岁的姑娘家被一个才刚满十五岁的少年背着走,说出来实在难为情。况且你的脚根本没崴伤,刚才只是为了不让他去追而扯了谎。
虽深觉惭愧,但还是得用双手轻轻环着他肩。你们没说话,因为他的心情还不是很痛快。
到了酒铺门口,到家了,街上都没几个人。他将你放下,把一条手臂借你做支撑,“我要喝酒。”
“……不可。”
“我说的是要喝,不是想喝。”
你一阵无语,仰头注视面前这个已经高出你一丢的人,他也垂眼看你,眸底静静地。
你看懂那眼神了,他要喝而不是想喝的意思是,他只是告诉你,他要喝了,今日你给就给,不给也得给。
不得已,迫于压力摧眉折腰,“好好好,但不能喝太多。”
祖母在里屋睡着了。酒铺关着门,不大不小的一方天地只有几根蜡烛亮着。你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给白杨边掺上几大碗水,边对他大方道,“白杨边可是我们家最香烈的酒。”
你们同坐一张桌,他倒上一碗仰头喝下,末了皱了皱眉,“如此寡淡,真是你家最烈的酒?”
“哪里寡淡?白杨边后劲霸道,可不是谁都能消受的。”
他似乎信了,又接连灌下两碗,你看这架势不禁赞叹自己掺水的英明决断,不然这小公子两碗下肚后怕就要栽倒了。
“这酒铺只有你和婆婆两个人?你爹娘呢。”
“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
“我也没有见过我爹。”
“他一定也没见过你,不然哪里舍得撒开手。”
他又不再说话了,眯起眼睛凝着酒盏边沿的光。酒盏被他捏在手中,他的手掌很大,根根指节都很长,你在模糊缝隙间注意到他的手心有不少若隐若现的伤痕。
你像逗弄孩童似的逗他,“去病小公子,你的手上怎么这么多伤?你到底惹了多少麻烦啊?”他难得哼笑,亦像对待黄口小儿般反问你,“你以为建章宫的羽林军每日只打打闹闹?”
原来他小小年纪就已入建章宫参加羽林军的训练了。早听闻陛下对期门骑兵和羽林军的经营颇为重视,手搏骑射需得样样精通不说,据言但凡通过训练,均能成为大汉王朝以一抵十的勇士。
你心底对他多了些许敬佩,面上还是笑地。你素来不是个会找话题的人,此刻倒绞尽脑汁地如每一位长姊关怀弟弟那样询问他的理想和抱负。
他未曾怠慢这问题,异常认真地,“我要像舅舅那样,守大汉江山,上阵杀敌,深入漠北剿灭匈奴,敌可往,我如何不能往。”
你怔住,霎时不知如何作答,许是他眼中燃起的火焰烫人,烫得你心口一惊,若换做其他十几岁的孩子说这话,你恐怕只能把那当作童言童语,而他此时此刻说的这些,竟让你觉得这些事或早或晚,终将发生。
你沉默良久,再与他碰杯,“小公子,往后百姓叫你大将军的时候,记得来给我这酒铺捧捧场。”
“哼,到那时候,就别再拿掺了水的酒糊弄我了。”
祖母离开了,是次年初夏。她临终时握着你的手,嘱咐你许多话,她说你这性子不可太顽劣,女儿家要温和娴静,不然要吃亏的,说人只管但行好事,好人总有好报的,还说你要好好酿酒,有一方所长才能混口饭吃,最后说,看不见你嫁人实在可惜,这傻孙女辨不清男人,被骗了可怎么办。
你求她,“那奶奶就多陪陪我。”
可她听不到了。
你从前不算好脾气的人,也和不少客人闹过不愉快,你时常想不通,为什么祖母可以和所有人相处融洽,后来当你听她的话,转了性子收起顽劣,一夜间长大,你发现那些原本讨厌的人好像也没那么令人讨厌了。
酒铺的生意还算不错,只是始终不温不火,酒是好喝,客人也不少,可惜长安城实在太多酒铺了。你不执着于那些,只想每天干更多的好事、勤勤恳恳地酿酒,就这样度过一生也不错。
每逢月初六,你都要去杂货铺买封缸红布,那天不知发生了什么,杂货铺门口人流涌动,熙熙攘攘,你踏上几个台阶想探究竟,可怎么也挤不进去。你心底嘀咕着要不明日再来,正要回身离开,正前方的人却在与人推搡中一个肘击击中了你。
你痛得一个哆嗦,身体不受控制朝后倒,半只脚踩空,另只脚无着力,你轻呼出声,只等完完全全摔倒在地。
而接着腰间一紧,背部一轻,意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有人扶住了你,你下意识抓紧了这道强劲的‘借力’。
定睛一看,那张脸熟悉又陌生,剑眉星眸面如朗月,有几分少年的俊俏,也有几分男人的硬朗。他手掌的热度透过薄薄衣衫传进来,相贴的身躯比日头更烫。
帝都长街,灿灿正午,你看着他,有那么一刻甚至感到难以呼吸,眼前的人仿佛比这当空的艳阳更炫目热烈。
他比从前高大许多许多,周身气息愈发骄横凌人,你不知怎么了,有些不敢直视他的双眼,站好身体想对他道谢,而脚腕乍起的疼痛让你的脸颊瞬间煞白。
他只略略看上一眼便哼笑道,“看来这一次是真的崴伤了脚。”
只这一句就教你颇为无地自容,“我……”
“我没牵马。”
“嗯?”
“我背你,上来。”
他弯身半跪在你眼前,你杵在原地不太敢动。迟迟没有动静,他转头看你,无需他开口说什么,你已从那双眼里看到不满和无声的催促,仿佛在说,我耐心不多,愿意‘屈尊降贵’地背你回家已是天大的恩赐,你还扭捏什么。
“……那,那谢谢了。”
他的背宽了不少,也厚重了,趴在上面显得你又娇又小。他的双掌反握着你的膝盖窝,你感觉到那股热劲又滚滚卷上来。
途中他忽然问,“你不舒服?”
你像做贼被抓般惊问,“什么?”
他说,“你的呼吸很快。”
你连忙否定,“没有不舒服……大概是天太热了吧。”
他嗯了声,没再说什么。
又到酒铺门口,心底竟走过丝丝失落和惋惜,失落于什么惋惜什么,你想不通。他欲将你放下时随口问,“酒铺门怎么关着?”
你疑惑,“……我外出置办物件,自然要关上铺门。”
“……婆婆怎地不替你看这一时半刻?”
你愣了愣,如实答,“她不在了。”
“……”
“霍小公子,你蹲下些,我下不去。”
“……罢了,我背你进去。”
你不会处理跌打损伤,是他替你揉开青淤浮肿的。
“怪不得你的性格似是变了不少。”
你看他,禁不住微微笑起来,“从前是不是很不讨人喜欢?”他闻言,自窗边的阳光下走回来,剑眉挑得飞扬,“这么说来,你现在很讨人喜欢?莫不是很多公子少爷来提亲?”
你没料到他发问刁钻,怎么答都不是,一时脸蛋竟给他唐突红了,“你……”
“你这酒铺离羽林营颇近,我往后常来照顾你的生意。”
“……”
“顺便来看看,都有哪家公子少爷来提亲。”
小公子说到做到,月中总有几天会带着些军中同僚来赏脸喝酒,你时常观察他和旁人的交际,他并非那般敬上怜下之人,甚至偏爱特立独行,而奇特的是那些军中汉子们倒都喜爱他。
某月初六,你又照例去买封缸红布,巧逢一家口脂铺子开张,你鬼使神差地进去买了几罐回家去,然后每日都抹上些些,倒也奇了,这简简单单的一抹唇上颜色,竟教镜中的人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时运不负你,涂上口脂的第七天,他就来了。他坐在窗边的专属席位与人谈论前几日匈奴侵扰边郡之事,你送酒上去时,余光注意到他落在你脸上的目光,明目张胆地、意味深长地。
只这注视就让你心跳如雷鼓,紧张得喘不上气。
那天临别,他像是有话对你说,你羞于与他对视,一直低头假意算账。他放下酒钱,在酒铺喧闹间凑到你耳边留下一句,“我要出征了,口脂很好看。”
小公子很记仇
白杨边太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