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王宫纪事》无命公子

2、姹女

　　当纷飞的大雪再一次降临黍离宫外五十里的马场时，我觉得我自己随时会被冻死。
　　我不知道这时距离梵王宫焚灭已经过了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时间对于我没有丝毫意义，所以便可以统统省略。
　　便我知道，我的眼角眉尖一定布满了皱纹，我的头发和胡须必定已经十分长而凌乱，当年与昭明一起坐看梵王宫的大火，我还能谈笑自若，因为那时我还有年轻的容貌，而现在的我，只是一味在寒冷中瑟缩而已。
　　大概我的身体也正在迅速老吧，因为我如此怕冷，就像现在，即使把所有的锦衾暖絮都累加起来，仍然能听到自已的血液在逐渐冷却的声音，缓慢却坚忍，如这寒冷无所不在，无法逃避。
　　我突然在想一个问题：我会死吗？
　　那我这十年的囚禁生活又算什么？
　　假如当初投身在梵王宫那把大火里呢？！还能落得个殉国的壮烈名声。
　　我又在等待什么？
　　还是只是在苟且偷生？

　　那昭明，他一直不杀我的原因又在哪里呢？
　　是让我的存在成为他怀念昔日辉煌的碑石？
　　还是留一个仇家存在提醒自己时刻要保持清醒？
　　还是他已经看透我骨子里的疲懒和猥琐，觉得我根本没有可能对他的王座构成任何威胁？
　　每个人做许多决定都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理由，那我又何必耿耿于怀？
　　我叹了口气，或者我应该立刻停止思考这些虚无的问题，我现在最应该思考的问题其实应该是如何对抗这空前酷烈的寒冷。
　　或者是，如果我将在这个夜里冻死，我应该在临死前做点什么？来祭奠我如雪苍白的一生？

　　我突然想起我的母后樱姬也是在一场大雪中死去的。
　　樱姬在死去的时候被砍断四肢，削去耳鼻，脸上被残忍地划了两道深深的“十”字，没有任何可能回复美丽，没有任何可能获得幸福，可是她临死前却握紧我的手，轻轻地说：
　　韶光，我可怜的孩子，我以后再也不能为你祈祷了，你要一个人独自面对世间的寒冷，可是，可是你要答应我，不管怎样，都要继续生活，不要用力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那是每个人的宿命。
　　那时候樱姬的手已经瘦骨嶙峋，而且冰凉，令我感觉到莫名的恐惧，于我倏得抽回手，低声道：即使是像母后这样被斩断手脚，不再可以被称作“人”，也要活下去吗？
　　樱姬点头，十分坚定，然后她便死去。

　　可是母后，我已经相信你的话十余年了，现在我的头发，不，我的胡须都快拖到地上去了，为什么我还没有看到宿命有任何奇迹出现，如果，如果我的生命，它，注定一成不变地停滞在马场，然后在马声嘶鸣中结束，那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母后！
　　十余年里我隐约呢喃出这个词语，不禁泪流满面。

　　公子！你哭了！
　　是一个女孩清冷的声音。
　　是谁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呢？我承认自从我被昭明封闭了所有法力之后，视觉听觉都不再灵敏，可是被人无声无息地接近这种感觉并不好。或者是是寒冷在方才连我的意识也一并冻僵了么？

　　我慢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来，发现亘古明亮的房间却出乎意外地暗了下来，于是我终于慢慢地可以睁开眼睛，抬眼看到没有屋顶的墙壁上方此时覆盖上了一层紫色的布幔。
　　巨大的布幔将此时的房间变得仿佛若一个篷帐，我看到龙珠还一团光明地悬挂在布幔一角，却像阴云背后的太阳，已经不足畏惧了。
　　从布幔里望去，便是一个盛大的紫色的半透明的世界，神秘而温情，像，像上古时期某个奠长的突发其想的坟墓。

　　我转过头来，才看到一直在注视我的姹女。
　　很好，这个女孩有我最喜的清冷的眼神，和凌厉的眉目，一半残忍，一半妩媚，可以瞬间变换妖娆和冷漠的表情。
　　我想我一定是太久没有看到过如此好看的女子，才会看到几乎忘掉自己。
　　我想如果我不会在这场大雪里死去的话，如果我不是囚徒的话，我一定会用尽全力爱上她，爱上这般可爱的眉目。

　　姹女的手伸过来，想要为我抚去脸上的泪水，我低了头仓惶躲过。

　　我已经许久没有洗澡。
　　我知道我的解释很煞风景，可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可是那双手却执着地攀过来，将我的脑袋一把抱在臂弯，用了一双温暖手掌将我的泪水全都拭尽。

　　然后，然后端过我此夕的膳食来，很好，仍然有黍离宫最好的滴露酒，还有陈记的热气腾腾的七味香小笼包，还有外焦里嫩的粉蒸肉，黍离宫里的厨师从来也没有让我失望过。
　　甚至，甚至还有一碗参汤。

　　我在等待另一个盘子，那个应该装着草料的那个。
　　可是没有。

　　我笑了，没再管姹女深静的眼神，开始享用属于我的佳肴，小笼包要趁热了吃，一口吞下一整个才不会溅出任何汤汁，是一种完全的占有，滴露酒的烈性和它的名字毫不相符，是催眠的最佳神品，可是今晚我一滴都不能碰它，你知道原因的。
　　粉蒸肉如果泡在参汤里，一定会让人大跌眼镜，可是我想试试会调试出什么结局。

　　终于吃完了，那寒冷也似乎不再那么强大。

　　我满意地打了个响亮的饱疙，可惜此时戴着镣铐不能伸伸懒腰，所以还是有些遗憾，可是这样也已经不错了。
　　我看着姹女慢慢从靴底抽出一柄短匕，微笑道：你动手吧。

　　能死在这样凛冽的女子手里，也算不错。
　　我叫姹女。
　　我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
　　黍离宫花寻公主的贴身女侍，曾以剑舞名动虺国的女剑师，只有十三岁就成为虺国最盛名的剑师，传说中掌中短剑可百里之外取上将首级，如果我不知道岂不是孤陋寡闻？

　　只是没有了那剑池上的盛妆，此时的姹女也多少隐约透露出几丝寂寞。

　　你以为我是来杀你的？
　　难道不是么？
　　不是。
　　姹女挥动短剑，瞬间砍断了我手脚上的镣锁，还有脑袋上的绳络。

　　我慢慢伸展开手臂，原来，原来竟然有一日，我这双手臂，还可以回复自由，我慢慢地向上伸展，一寸一寸。
　　最后伸了个最惬意的懒腰。
　　如果就在这刻被杀死，保持这种近似于飞翔的姿态，我想我不会有任何埋怨，因为我最细小的心愿都已经达成。

　　韶光！
　　我转过头去，便看见姹女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大颗坠落。

　　韶光，我之前并不认识你，我只是路过这里，突然想起这里囚禁着一个王子，于是便过来看望你，可是，你让我如此悲伤。

　　原来并非想要杀我，可是她的身上明明潜藏着一股杀气。
　　我折转身来，盘膝坐在角落，不再言语。既然她要杀的人不是我，便可以与我无关。
　　杀人之前做些意外的事，藉此平静心情，对于许多杀手来说，也是常事，她方才用手抚去我的眼泪，即使此时她想要一个情人，我想我也不会惊讶。
　　这难道就是母后所说的每个人注定的宿命？！

　　如果此时她要我，我想我不会拒绝。
　　她的眉眼如此让人痴迷。

　　可是她并没有走得更近。
　　韶光，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你可以活得更好一些。
　　如果你只是心血来潮，你最好早点走开，因为这会给你带来麻烦，昭明王，他会杀了你。

　　那也只是我的事，再说昭明王此刻还在万里之外的仙山寻觅长生不老之药，要三年才会回来。
　　可是即使昭明不在，虺国的法令仍在，你私放重囚，会被处死。

　　姹女注视着我的眼睛。
　　韶光，这只是你的借口，无所事事，了此残生，其实没有人想杀你，是你自己想杀死自己。
　　只要你想，你便可以有不一样的生活。

　　姹女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于是便又剩我一人。
　　此时已经没有了强光，我却仍然许久没有睡着。
　　我发现我在想念姹女。

　　在我想念姹女的时候，我又在想另外一个问题：我要不要逃跑？
　　如果按照姹女所说，昭明王此刻远在万里之外的仙山，而我手脚上的镣锁已断，至少我可以尝试一下，因为马场根本就很少守卫。
　　我在被俘虏的那一刻就没有过逃跑的念头，以至于昭明王除了羞辱，并没有给我过多的防备。
　　虽然我功力尽失，但如果凭着一些阵法和奇门遁甲之术，只要逃出三百里进入莽莽苍苍的羽山，那时即使昭明王回来，要想找到我，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可是我又为什么要逃开？
　　有了自由之身才能喜欢我爱的人么？
　　真相却是如果我此刻逃跑，不过多久姹女就得被处死。
　　可是我在此间，却是我随时会被处死，又如何需索爱？

　　我最终没有逃走。
　　我想我是一个只争朝夕的人，如果让我在自由和姹女的眼神之间作决择，我会选择后者。
　　因为我在梵王宫覆灭前就是一个醉生梦死的人，我一生之中做过的最多的事不过是饮酒作乐，可惜那些女子的表情都那般含糊，就像在此时，我记不起她们之中任何一个。我想姹女第一眼便能让我记住，一定是奇迹。
　　所以我才不会被父王尨看重，虽然是长子，却没有被立为太子，所以才会一事无成，在战争的一开始就被昭明俘虏，又没有勇气自杀，便只能偷生。

　　既然这个晚上已经不会死，所以我再次喝完了那一小瓶滴露酒，然后便醉倒在锦塌上，陷入深长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