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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柒 ...

  •   母亲似乎放弃了折腾,甚至都不怎么管我了,时间也忽然过得飞快。
      哥哥仍旧每日读书。贞仪仍旧每日操心着里里外外的事,夜里观星,记录星象,整夜整夜地在灯下摆数筹计算着什么。
      我开始有许多时间读书。因为从前母亲管得太严,只叫我背什么《女诫》、《内训》之类的书,我一旦有机会肆无忌惮地看,不免如饥似渴。哥哥书房里的闲书很快都被我看遍了,我开始跟着贞仪学筹算,试着帮她计算一些简单的数字。
      某日,贞仪的娘家寄了一箱东西过来。贞仪叫刘嫂把它搬到我房间里。她跟母亲解释道,那箱子里装的都是她从前在家穿的衣服,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做成衣服的衣料。那些衣服和料子都保存得好好的;我如今渐渐长高了,正好拿来给我穿。可是当我翻开那箱子,把里面的衣服和料子取出来,才发现下面还藏着半箱子书,全都是我最爱看的传奇话本。
      我很快又把它们都看完了。贞仪问我那些书怎样,还要不要再买新的。我坦白说,看多了才发现才发现里头的故事来来去去都差不多,也没几个新鲜的。贞仪笑说,你若是嫌弃那些故事不新鲜,你倒是自己编一个新鲜的呀。我不服气,真的自己用针线把白纸缝成一个本子,悄悄地在上面写。写了一阵回头看,自己编的故事也和那些话本没什么两样。
      我放弃了那个故事,又重新去写新的。写来写去,不知不觉地攒了许多,然而那些故事怎么看怎么俗套,我也不好意思拿给贞仪看。
      攒到第十个本子的时候,家里忽然来了位老客人。
      贞仪和哥哥的亲事,据说是贞仪的父亲和我爹商定的。从他们定亲到成亲,一直有个媒人张婶在两家间往来传话。他们成亲之后,张婶自然就没有再来过了。所以看到她坐在正堂里,我险些想不起她是谁来。
      “姑娘都这么高啦!”她起身摸我的头,似乎十分高兴。
      “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我……来取一样东西。”
      “取什么?我去给您拿。”
      “不用了不用了,姑娘自己玩儿去吧,不用管我。”
      半个月后,张婶又来了,和母亲在内室关起门嘀咕了半天。如此数次,母亲突然在她来了之后,把我叫到正堂去,正式宣布,我即将嫁到江宁府一户姓俞的人家去。两家已经合过了八字,算命先生道这是天作之合,极好的姻缘。对方很快就会正式下聘,之后是定亲,定亲之后便马上成亲。
      成亲的日子在两个月之后。
      张婶转述算命先生的话,说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过了这一天,以后就再也遇不上了。
      “你才十五岁,我原本也有些犹豫,只是那算命先生既然这样说了,你迟早都是要嫁的,那还不如就挑个好日子。你父亲以前说过,你的婚姻全凭我做主。我已经写信告诉他了,他必然应允的。”
      母亲似乎是不敢看我的眼睛,侧过脸去,接着说:“那俞家是江宁的望族,你的夫婿名叫远桐,是长房长孙,人品学问样貌都是顶顶好的。咱们只是个小户人家,你又是这般寻常的样貌,能攀上这样的亲事,我这辈子总算是能松口气了。”
      我如坠冰窟。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索性也不必说了。
      此后的事,一时也难尽述。我到了俞家,那轿子也不知过了几道门,才在一处内院停了下来。有人扶我下去。我隔着薄薄的盖头,隐约见到一片重叠的屋檐,只觉自己像是进了一处大得没有边的迷宫。
      许多人扶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出来与我拜堂。那男孩自然是俞远桐。他们解释说,俞远桐与我同龄,只是因为自幼体弱,不能见风,所以看起来年纪要小一些。他们也不要我做什么家事,只叫我伺候俞远桐吃饭喝药。
      俞远桐病恹恹的,一派天真烂漫,就是不爱吃药。我讲自己编的故事给他听,讲到紧要关头就停下,叫他喝了药再继续。他为了听后面的故事,只得乖乖地喝。
      如是过了两年,俞远桐的病渐渐变重了。某个冬夜,他也不知哪根筋不对路,大半夜的闹着要看星星。我把他裹成粽子状,扶他到院子里去。他望着头上那片方块状的天空,忽然对我说:“榕儿,你说,这院子像不像一口井?”
      我说:“像。我家的院子也像一口井。”我想起自己在家的时日,一时恍惚,又说:“我嫂嫂说过,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看天,天就像一口倒扣在地上的锅。”
      他说:“真可惜呀,咱们就像井底的两只青蛙。”
      我说:“呱呱呱。”
      他说:“呱呱呱。”
      他靠在我肩上,抓着我的手,渐渐地没了呼吸。
      俞家一时乱起来。他们先是报官,状告一个道士,说他诈骗——那道士曾说,假如他让俞远桐与一个八字相合的女子结亲,可保他长命百岁。俞家向我提亲,自然只是因为那个所谓“相合”的八字。
      我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俞家是大户人家,为着体面,不愿意打发我再嫁。但是又因为我没能给俞远桐续命,他们瞧我不顺眼。我困在一间小屋里,佣人偶尔想起我来了,才会给我送一点冷饭。我想着自己恐怕是要这样过一辈子了,不如早些死掉拉到,于是开始琢磨是抹脖子死得快还是上吊死得快。大管家的老婆突然来找我,说我娘家来人接我回去了。
      来的人却是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妇——说陌生,也不尽然,我依稀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贞仪的眉眼。后来一问,他们果然是贞仪的爹娘。
      他们雇了船送我回家去。
      王伯父在船头与船家闲聊。我与伯母坐在船舱里,她一路低声问我贞仪嫁到我家后的境况。我怕她担心,绞尽脑汁往好了说。然而说到最后,我终究没忍住,问:“伯母,你们这样疼贞仪,为什么要让她到我家来?”
      “傻丫头,快别这么想。”
      外头的橹声咿咿呀呀地响。伯母把脸埋在掌中,久久抬不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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