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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僧人塔 ...


  •   “蒿里,你看前面。”

      骑在计都背上的泰麒抬起了头,随即睁大了眼睛。

      仿佛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顾,这一路走来都是风雪连天,但偏偏走到垂州境内的时候,天突然放晴了。朝着前方看去,泰麒能够看到蓝天下被海角所包围的、闪着粼粼波光的大海。半圆形的海湾深处是帆樯林立的海港,围绕着海港的,则是被白雪覆盖的城镇。海角两侧的山丘迤逦而下,挡住了北方的寒风,将海港和城镇都环抱在其中。

      “那就是磅磄了。”骁宗笑着说。

      “真漂亮啊。”泰麒点了点头。

      戴国只有三个不冻港,维系着它与其他国家的海上往来与贸易。靠近虚海的磅磄是其中比较小的一个。几年前,垂州备受妖魔蹂躏,海上航路也被迫中止。但如今,光看停泊在港口的船舶就知道,如今的磅磄已经重获生机。从庆国运来的粮食和白端茶都是从这里进口到戴国的。

      他们飞过了港口,朝着城镇边上的一座小山飞去。远远地,泰麒就窥见了黑白两色的山林中露出的依着山势建起来的黄色建筑。

      “骁宗主上,那就是……”

      骁宗点了点头。

      “那就是碧海寺。”

      他们在碧海寺的山门前降了下来。寺院的黄墙外种满了踯躅花,若非是寒冬,景色应该很美。山门有三道,中间的大门紧闭着,只有侧门开了,那里已经有一位年岁较长、留着长须的僧人等候着。他默不作声地朝骁宗和泰麒一鞠身,从骁宗和泰麒手中接过了计都和罗睺的缰绳。看到驺虞们都很顺服,泰麒吃了一惊,随后才发现这位僧人手中握着玛瑙做的念珠。光是看这念珠和知客僧不卑不亢、近乎冷淡的模样,都知道这寺院应该非同一般。

      骁宗开口了。“敢问仲宣闍梨……”

      “闍梨已经在等候二位。请随我来。”

      跟着骁宗和那位知客僧走过山门时,泰麒忍不住抬头看去。碧海寺的院墙筑得很高,墙顶竟然有垛口,隔着一段距离还有类似于马面的构造,与其说是院墙,更像是城墙。看到泰麒惊讶的模样,骁宗忍不住笑了。

      \"蒿里是第一次来佛教寺庙吗?\"

      泰麒摇了摇头。“在常世是第一次。这里的佛寺,都要筑这么高的墙吗?”

      “碧海寺不太一样。它建在海边,得要防备海盗和妖魔。这座寺院在国家动荡的时候经常庇护来避难的民众,因此威望很高。“

      走进山门后一看,寺院前方是建筑在垒土高台之上的木制的金堂,四阿那平缓地向四周伸展的模样与众不同。周围看起来则是僧房,中间连以橫廊。庭院是用青砖石铺成的,看起来朴素而肃穆。泰麒从前在蓬莱时除了参加法事之类,也很少会去佛寺。碧海寺的格局这和他在蓬莱见过的寺庙也不太一样,或许是更像昆仑佛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都市伽蓝吧?

      有一位年老的僧人正候在庭院中,此时急步迎上来,朝骁宗和泰麒合十,深深鞠身。

      “主上、台甫——未能远迎失礼了。信中知晓二位如今正在微服,所以也不敢多有惊动……”

      骁宗和朝僧人拱手还礼。“是仲宣闍梨吧?突兀前来打扰,真是抱歉。但是,我想着无论如何应当把东西归还给檀法寺的僧人,所以知道闍梨驻锡在此,便造次前来拜访了。……”

      “主上哪里话……”

      他们来到了客堂之中,骁宗取下了身后的包袱,将其两手奉上,递给了年老的僧人。

      仲宣低下了头,接过包袱,打开了它。

      包袱中是一套法衣。比起寻常僧人所穿的僧衣更加像是布甲的一套法衣——那正是檀法寺僧人会穿的僧衣。

      这套僧衣非常破旧,布料上残留着黑色的痕迹和撕裂的破口。

      ——尽管早就已经听骁宗说过了缘由,泰麒依然忍不住稍稍战栗了一下。

      僧衣原来的主人是檀法寺的僧人空正。李斋打算掩护着骁宗离开戴国、去雁国求援时,空正将这套僧衣给予了骁宗,用来给他乔装打扮,因为檀法寺僧人本来就会携带武器,这样的打扮最不容易引人怀疑。

      然而,骁宗等人的行踪还是被阿选察觉了。就在被阿选的“王师”追击的过程中,酆都在骁宗怀中牺牲了。

      ——那法衣上残留的黑色痕迹,会是酆都的血吗?

      骁宗被俘之后,这套僧服当然是被扒了下来。但是,阿选的傀儡们只知道机械地奉行他的命令,因为号令是让骁宗“完完整整”地押送去鸿基,这套衣服也没有被丢弃。待到弘始九年十月平乱之后,有人竟然在库房里又发现了被扔在角落里的僧衣。

      骁宗想把僧衣还给空正。然而,这已经做不到了。在战争中,加入墨帜的檀法寺僧人们没有幸存下来的。

      ——檀法寺也是一样。檀法寺曾经藏匿将领和士兵的事情被暴露之后,在承州的寺院被阿选的军队攻下,焚成了白地。幸存下来的僧人们四处流散。因为檀法寺本来就行事隐秘,事后更难以追踪僧人们的行迹,骁宗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察知仲宣在碧海寺驻锡,因此这次出行特地找上门来,奉还空正的僧衣。

      年老的僧人抚摸着那破旧的僧衣,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举起袖子遮住了脸。

      “……失礼了。无常变灭,本该堪破,但毕竟修行不足啊。……”

      骁宗点了点头。“能将僧衣归还,我也就了却一桩心事了。闍梨以前与空正相识吗?”

      仲宣摇了摇头。“不认识。说来惭愧,老朽虽然曾经是檀法寺的班首之一,但檀法寺原来有僧众数百人,后来不啻泰半的年轻人都去追随了墨帜……”

      泰麒听得出老僧人口气中的无奈和痛心。他看向骁宗——骁宗只是垂目合十。

      “我也是因为年老体弱,不得不寄身在此,但幸好证智和尚愿意收留——这位就是碧海寺的主持。”

      拿着玛瑙念珠的长须僧人朝着骁宗和泰麒微微颔首,泰麒吃了一惊。原来以为是知客僧的人,没想到竟然其实就是主持。证智有种淡然、圆滑到近乎冷漠的气质,泰麒觉得他与其说是个僧人,更像是一位年长的官吏。

      “正如仲宣和尚所言,因为二位是微服前来,所以无法开中门迎接主上和台甫,实在失礼。此外——”

      证智和尚看向泰麒。“听说台甫乃是出生在蓬莱的胎果。既然如此,鄙寺有一物还想请台甫过目。若是二位愿意留下,可在寺中盘桓一夜。鄙寺尚有素斋、客房,可以招待二位。”

      骁宗看向泰麒,泰麒知道他在征询自己的意见。或许是因为证智那过于超然、近乎无礼的态度,泰麒心中涌起了好奇。他轻轻点了点头。骁宗转头看向证智和尚。

      “……如此便叨扰了。”

      仲宣和证智和尚引着泰麒和骁宗朝碧海寺深处走去。在金堂为中心的主院两侧还有几个院落,依着山势层层坐落,规模大得超出了想象,难怪可以在战乱时庇护民众。看到这幅情景,泰麒忍不住开口了。

      “碧海寺也像檀法寺一样施药救民吗?”

      回答泰麒的是证智和尚。

      “并非如此。檀法寺以修行为主。但是碧海寺是一座学问为主的寺院。寺中也大多都是学问僧,并不练武、施药。”

      那就像是寺院里的研究所之类的吗?泰麒想着。

      “那么,闍梨来此驻锡,是因为两寺是同一宗派吗?”

      仲宣笑了:“碧海寺是学问寺,因此是数宗并弘的。至于我为何要来此——主持要让您看的东西会解答您的疑问。”

      他们走过了讲堂和配殿。眼前出现的一座两层的建筑物,看起来和寺院里其他建筑物都不相同,它没有金堂那么巨大的斗拱,屋顶用的是黑瓦,鸱吻高高翘起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奇特。

      “这里是碧海寺的藏经阁。若说其他寺院的中心是金堂或是佛塔,碧海寺的中心则是这座藏经阁。也仅仅只有在碧海寺,知藏是由主持——也就是证智和尚兼任的。”仲宣如此介绍道,”若说为什么——因为这里是戴国佛学的根基之地。”

      这里莫非是祖庭吗,感到惊讶的泰麒问到。

      “当然并非如此。碧海寺以前叫做真如寺,后来才改名的。这其中当然是有缘由的……”

      此时证智已经打开了藏经阁的大门,垂手立在门口,请泰麒和骁宗进去。

      藏经楼里分为了好些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立满了高高的书架,从新到旧的经卷积简充栋。证智和仲宣引着泰麒和骁宗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

      这个房间四壁也是书架。书架四周垂下了深红色的树枝,——泰麒知道那是圣木曼兑,王宫的书库里也有同样的东西,以前正赖曾经教过他,那是只有在黄海生长的植物,被黄朱们称为挺木牙交。这种树的树枝放在书籍周围,不管过上多少年,书籍都不会有虫蛀咬,纸张也会保存得和新的一样。

      但是这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摆放在房间中央的两个巨大的木箱。这两个木箱看起来年代远久了,颜色很深。

      “这是……”

      证智转过身看着泰麒。“这是蓬莱之物。”

      泰麒吃了一惊。

      “蓬莱来的莫非……是从虚海上漂来的”

      “正是。这间房子里的佛典经书,都是出自此二箱中。”

      “我可以看一下吗?”泰麒忍不住轻声喊到。

      “台甫请自便。”

      泰麒拿起了离他最近的书架上的一卷经文。那经文看起来确实非常古老,但因为有圣木曼兑护持的缘故,纸张依然柔韧,封皮上写着《大毘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翻开来一看,里面是用漂亮的字体手抄写而成的汉字经文,就和泰麒曾经见过的奶奶的《妙法莲华经》差不多。即便对于现在的泰麒来说,这些经文也显得过于诘屈聱牙,很难明白意思。

      他已经知道,因为体内那个神奇的翻译机能,有时候听见的词语和看见的词语完全是两回事,这一点到了现在偶尔还让他在阅读时遇上麻烦。就拿称呼来说——他一直以为骁宗用来自称的都是“我”,但是后来看到骁宗写下的东西,他才知晓骁宗对官员们说话时其实是以“孤”来自称的。

      不过,对于常世的僧侣来说,这些语言反而才是语意清晰的吧。

      “但是,这完全也可能是昆仑来的啊。”泰麒抬起头来看着两位僧人,“为何说这是来自蓬莱的呢?”

      证智和仲宣对望了一眼。“台甫请看这个。”证智说着,从旁边的架子上又取下了一个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泰麒。泰麒一触摸就知道,和经书不一样,这册子是戴国自产的纸张。

      “此事说来话长。之前已经告台甫知,鄙寺原来的名字是真如寺。彼时,佛教刚从芳国传来,我国的寺庙草创之际,既无经书,又无律典。这样下去,或许,教义有朝一日就会消亡吧。但是,恰巧就在那时从虚海上漂来了这两个木箱——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位海客僧人。”

      “海客僧人”

      “正是。他和木箱在大海上漂流,被磅磄港出港的商船救起,最后送到了真如寺。依靠着木箱中的佛典指引,戴国的佛教终于得以发展起来。为了纪念此事,真如寺便改名为碧海寺了。他自言自己是蓬莱人,会昆仑、蓬莱的语言,但大部分僧人自然是听不懂的,与他交流只能靠笔谈。笔谈的实录与他后来自作的传,都在这本小册子里了。”

      泰麒匆忙翻开了那本册子,不禁愕然。小册子后半部的文字,大半仍以汉文写就,但其中夹杂着的——确实是日语,但却并非是他熟悉的日语。

      ——那是古文课上的语言。

      “那位海客僧人……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屈指算起,应该是将近一千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吧。这位僧人漂流至此时年龄已经甚大,他写下这篇文字之后便郁郁而终了。”

      泰麒呆然地低头看着小册子。

      ——一千三百年前。

      为何这位僧人会携带经书,漂流到常世来呢。

      证智朝着泰麒点了点头。“台甫既然今晚要在鄙寺盘桓,可以将这本册子拿去仔细阅读。册子中所记载之事,皆关乎昆仑、蓬莱,我们不大懂得。但既然台甫是生自蓬莱,应当会明白吧。”

      泰麒拿着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抬头看向骁宗——骁宗朝他微微笑了一笑。

      骁宗和泰麒扮做普通的香客,和僧人们一起吃了午饭。寄居这座寺院里的僧人,比泰麒想的还要多,放眼看去,食堂里穿各色僧衣的都有。那都是专程前来碧海寺精研经卷的人吗?

      午饭之后,仲宣将二人引到了客房,但不久之后证智便把骁宗给叫走了,说是金塔要挂灯笼,需要人帮忙。香客在寺院里不能吃白食,也得出劳力相报才行——尽管如此证智指使起戴国的国君干活时那一脸的理所当然还是让泰麒吃惊,这位和尚到底是何许人啊?

      骁宗也吃了一惊,不过他说既然这是规矩就得照办,就去金堂帮忙搭梯子了。泰麒也被叫去洒扫,完事后正是僧侣们的晚课时间,金堂里诵经声隔着院落传进了客舍。

      泰麒坐在廊下,那本小册子摊开在他膝上。

      那位漂流到常世的蓬莱僧人,法名是慧行。

      出身何处、为何出家,他都没有说。

      他只是这么记述着——养老元年,他四十二岁时,以多治比县守为首,跟随吉备真备和阿倍仲麻吕等人,坐第八次遣唐船,从难波(今大阪)起航向大唐东都进发。

      泰麒闭上了眼睛。遣唐使、鉴真、渡海——这些对于他来说,曾经也只是书本上的几行文字记述罢了。然而,如今在远离蓬莱的地方,面对着慧行的自述,他却在和那一千三百年前经历了这一切的古人对谈。

      慧行说,他在大唐待了整整十八年。他先是去了长安的大兴善寺,之后又曾前往青州龙兴寺。当时同在大唐的日本学问僧玄昉获得唐朝皇帝赏识,最后获传衣钵,但是慧行天资本来平庸,在唐十八年间,他在各地寺庙流转,除了抄写经书什么都没有做。待到唐开元二十二年时,共计完成《大日经》、《金刚顶经》等经书120部,400多卷;又有律典、经论、章疏、传记等146部,600多卷。

      开元二十二年(天平六年),慧行把多年来抄写的经书装在十个大箱中,跟随第九次遣唐使多治比广成等一行,从苏州出发,准备回日本。船队共有四艘船只,慧行坐在判官平郡广成的第三艘船。

      ——然而,船只从苏州出发后不久既遭风暴。当时的海船如果遇上暴风雨,经常将经书抛掷到海中,以求神佛原谅、庇佑。慧行知道,开元八年,印度僧人不空来长安,不幸于海上逢暴风,就曾经投其经本于海中——那可是他从天竺带来的无比宝贵的十万颂金刚经啊。果然,水手要求慧行将他在大唐花费十八年时间抄写的经书,全数抛洒进大海里。

      慧行说什么也不肯这样做。

      那是他十八年的人生,是他人生意义所系。

      但一个年老体衰的僧人,又怎么能够阻拦得了身强体壮的水手,不顾慧行的哀求哭喊,一箱接着一箱的经书被抛入波涛翻涌的海中。

      漆黑的海浪吞噬着真言轨赞、胎藏金刚、祖师画像、字字吃尽了经书上的文字。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一切世间观三千大千世界乃至有有如芥子许如寒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子得母如渡得船……

      待到最后剩下的两箱经书也要被倒入海里的时候,慧行用绳索把自己和木箱捆在了一起,跳进了海里。

      波涛将他抛上天空,又压入海底。

      但不管如何,慧行都死死抓住那两箱经文,无论如何也不放手。不知何时便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

      慧行一开始以为自己漂流到了新罗,又或者漂到了蛮夷所在的南地,此地看似如唐,文字相同,但语言却殊异,人们有着颜色奇特的头发和眼睛,仔细询问制度礼仪等,只知诸国有天子,不知天下有皇帝,似乎还在行着周制。虽有人学习佛法,却困于无明,全然不得要领。直到和真如寺的僧侣们笔谈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所在即非唐国,又非新罗,而是完完全全、从未听闻过的异界。

      那个时候,慧行便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不管是被称作扶桑的故土,还是生活了十八年的唐土。

      他是一个被放逐之人,余生只能在这陌生的国度里生存。

      和他一起漂流来的经书也是如此。他曾经多么期盼着将自己亲手抄写的经文携带会故乡,在那里静待智慧开花散叶,然而这也已经做不到了。

      ——既然如此,自己的六十年人生,又是为了什么。

      慧行的自述,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的文字粗糙又平淡。

      从笔谈里,泰麒知道,一开始慧行无论怎样也不同意这里的僧侣打开木箱取阅经卷,或许是害怕同样缺少经卷的本地僧人会设法截留他那好不容易保留、拯救下来的经卷。他那时,或许还想着要设法回去。

      到底是慧行最终想开了,将本来要携回故国的经卷向真如寺的僧人们公开了呢,还是在他死后,经卷的去向已经无法由他决定了呢。

      ——泰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站了起来,朝着院落之外走去。证智和尚正站在院门口,就好象正在等待他一样。

      泰麒将小册子双手递还给了证智。“多谢和尚。我已经读完了。”

      证智默不作声地接过去,一如既往地,只是态度稍显冷淡地点了点头。

      “我还有一事想问。慧行僧去世之后,是否葬在此地呢?”

      “正是如此。”

      “我想看看他的葬地。”

      证智似乎根本不觉得意外,只是伸出了手。

      “——请随我来。”

      泰麒跟着证智走出了院落,朝着后山走去。沿路上,只听得证智手腕上的念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寺庙后方有一道石阶,上面的积雪已经扫净,上了石阶后有一条小路,穿过竹林,通向一座小小的窣堵波。

      那窣堵波很老了。上面曾经雕刻着的佛像、铭文,已经模糊不清。塔顶也已经倾歪,就如同被积雪压垮了身体一般。

      “慧行就葬在这里。”

      泰麒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个古老的窣堵波。它那倾斜的样子就像是一位不停抄写经书、以至于弯腰驼背的年老僧人。

      证智在旁边悄无声息地站了片刻,便对泰麒合十鞠身:“台甫还请自便。”说罢,便朝山下施施然地走去了。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泰麒和慧行的窣堵波。一片阒寂之中,泰麒依然注视着窣堵波。

      证智想让自己看看来自蓬莱的经书,或许是以为泰麒会因为对蓬莱的眷恋而产生欢喜感叹之情吧。

      然而,泰麒却只是一再地想着这位名为慧行的僧人。

      他来到这个异国他乡,最终孤独地死在了这里,留下的唯有那两箱经卷,和这个倾歪的窣堵波。

      自己心中涌上来的奇特的情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一千三百年前这个再也无法回家的老人感叹、哀伤吗?这又是麒麟的慈悲在鼓动他的胸口之中吗?

      泰麒伸出了手,去触摸那窣堵波的表面。粗糙的石头比他想象得还要冰冷,泰麒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从碧海寺所在的山丘走下海角,有片浅滩面朝着虚海,即便是涨潮时,也有大片的礁石露出在外。站在礁石上远望,港口在身后,虚海一片宁静,没有船舶停留,只有海浪柔和地拍打着沙滩。

      泰麒注视着那广袤无垠的虚海。

      他知道,一千三百年前,慧行也曾经站在这个地方,注视着这片无情的大海。

      这片虚海是如此地广大,比隔开了日本和唐国的那片海更广、更深、更莫测,这是凭借人力永远无法渡过的海洋。这海洋的彼端,就是那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蒿里。”

      泰麒猛地一回头,发现骁宗就站在他身后。戴国君主赤红的眼瞳凝望着他。

      “骁宗主上……”

      “听寺里的僧人说你来了这里。天要黑了,回去寺里吧。”

      泰麒望着骁宗,呼出的气息在静止的空气里凝结成白气。

      “主上……你是不是特地选了碧海寺这个地方来归还僧衣呢。”

      骁宗注视着他,脸上微微露出了苦笑。泰麒觉得自己应该猜对了。

      “因为我听闻碧海寺有蓬莱遗物,还有那个叫做慧行的僧人来过,就想着泰麒你看到遗迹或许会觉得惊奇、高兴……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泰麒摇了摇头,“这不是主上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他转头继续注视着大海的那一边。

      \"我想到慧行漂流到了这里,只能望海兴叹,再也无法回归魂萦梦绕的故乡。如今哪怕隔了千年,想想他当时的心情,依然觉得难过。我和他都是从蓬莱而来——但是,比起我来,他要不幸得多。他回不去了,但麒麟却能借助月亮的力量打开吴刚之门,去蓬莱并非是什么难事。”

      隔了一会儿骁宗才开口。

      “那么,蒿里想要回蓬莱去看看吗?”

      浪涛声中,骁宗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

      “我不能回去。”

      泰麒感到了骁宗朝他投来的目光。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虚海的彼端。

      “戴国如今依然如此贫困、人们生活依然如此艰辛——在这个国家变得富裕起来之前,我没有资格说想要悠闲地回蓬莱。”

      这是谎言。

      泰麒心里很明白,哪怕有一天戴国变得如同雁国和奏国一般富强,他也不会再回蓬莱了。

      慧行是有家而归不得,而他已经没有故乡了。

      蓬莱并非是自己的故乡。

      再也不是了。

      那是一个自己徒然地留下了遍地灾祸、一地死亡后逃离的地方。就算那个地方将自己生出、养大,他也已经没有资格再叫它故乡了。

      他没有资格想念、没有资格追忆、没有资格想着要回去看看。

      ……然而,戴国呢?

      戴国才是自己真正的生国。这里有他心中牵念着的人、牵念着的事物,这是他必须背负在身上的国家,必须背负的责任和情感。

      但是,他同样曾在戴国造就了遍地的灾祸、一地的死亡。

      直到如今,他也难以完全读懂文牍上的词句。这里的人们微笑着、哭泣着、怒吼着对他说出来的话,他至今依然是听不懂的,只不过是他体内的神兽身份在替他翻译罢了。

      ——这样的自己,真的有资格把戴国叫做生国吗?

      “蒿里,你在蓬莱时,究竟都遭遇了些什么事呢?”

      泰麒吃了一惊。他抬头看着骁宗。

      “蒿里,你说慧行比起你要不幸得多,因为他回不去故土了。可是,我觉得却未必如此。若是你明明回得去,却又无法回去的话,那意味着更大的不幸。蒿里……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不愿意再回去呢?”

      海浪冲刷着礁石——泰麒想起了那个在防波堤上的暴风雨之夜,广濑老师朝着自己呼喊着。

      蒿里——如今呼唤着泰麒名字的是他的主人。

      “你是否愿意和我说说看呢?”

      骁宗的表情显得如此恳切。

      “……主上为什么想要知道呢。不管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也好,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骁宗皱起了眉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麒麟。

      “蒿里,被困在函养山的地底时,我总是会想起你。虽然我知道你还活着,但你过得怎样呢?还安康吗?有没有受苦?我全然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很恼恨。那份懊恼在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在我胸口。我知道,你在蓬莱的那些年一定遭遇过很多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事。但是,仅仅只由你一个人来承担的话,那是不公平的。若说王和麒麟是分享了同一份生命的话,生命中发生的所有喜怒哀乐,我也希望蒿里与我共同分担。\"

      泰麒张开了嘴巴,但是依然无法吐出任何言语。

      “……我做不到。”

      “蒿里……”

      “对不起,主上。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泰麒说着,别过了脸。

      泰麒在半夜醒了过来。

      十年前,在黄袍馆时,他也会这样突然地半夜醒来。那份在白天时在朋友和敌人面前抛下的巨大恐怖、悲痛和孤独,会在夜里追赶上他,将他牢牢抓在手中。他会在被褥中发抖,无声地叫喊着——叫喊着不在身边、不知去了哪里的人。

      因为他是被依赖、被信任着的,所以,他无法依赖任何人,无法向任何人求救。

      这种孤寂可怕得超出了有情感的生物能够忍耐的极限,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泰麒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崩溃和放弃。

      ——许多年后。

      悲痛和恐怖已经不再,但不知道为何,他依然会在半夜醒来。

      按理说,他已经没有资格继续觉得孤独了。朋友和臣子们时时刻刻环绕在他身边,如今伸出手去,汕子也会依然温柔地握着他的掌心,而他还有骁宗,和他分享生命的人在。

      ——然而。

      泰麒注视着头顶的古老屋梁。

      一千三百年前,慧行醒来时,看到的是否也是同一个屋顶呢。

      那素未谋面的同乡之人。

      泰麒以前听过一个词,叫做hiraeth——意思是虚幻的乡愁。那是对一个再也无法回归的家的渴望,或者对一个从未有过的家产生的离愁。

      在生养他的地方,泰麒是异邦人,是永远无法融入、渴求回归的异类。

      在他热爱着的地方,他也是异邦人,是若非身为麒麟便听不懂语言的蓬莱来客。

      泰麒明白,这份心绪哪怕与其他胎果也无法分享。和其他人不一样,回望蓬莱时,他心中有的不仅仅只是遗憾和怀念而已。

      哪一边都无法完全归属,他是永永远远的异邦人。

      或许只有这点,泰麒是和慧行相似的。

      两人都是被放逐者——被迫放逐,或是自我放逐,意思总归都是一样的。

      泰麒从床榻上起身,束起头发,朝客房外面走去。

      夜晚的碧海寺比白天更为宁静。僧人们已经睡下,冬日里并无虫鸣。这里离港口尚有段距离,也听不到海潮声。但是,院子和建筑物的轮廓却可以看得很清楚,四阿上的残雪白得发亮。泰麒抬起头才发现——啊,原来是月亮已经出来了。那一轮娥眉新月正从鸱吻之上升起,散放出来的柔和银光,正照耀在自己的脸上。

      泰麒走出了客舍所在的院落,沿着走廊,朝着金堂走去。金堂的大门没有合上,半开着——这是为什么呢?泰麒站在台阶上看到了殿堂里供奉的佛像。那是五方佛吧?五尊高大的佛像并没有裹上金身,样子异常地庄严、肃穆,大半的面孔和身影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垂下头的时候,他看到骁宗正独自一人盘坐在佛像之前。月光从大门之上的孔窗照耀下来,照亮了骁宗那一头银发。

      “蒿里……?”

      泰麒吃了一惊,自己还站在殿堂的影子中,骁宗却已经回过头在看着他了。随后他才想起,骁宗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东西,对声音也很敏感。

      “蒿里,睡不着吗?”

      “主上也睡不着啊。”

      骁宗笑了笑,朝泰麒招了招手。

      泰麒走过去,坐在了骁宗身边。这时他才看清,佛像前供奉着荆柏果,也放着空正的那套僧衣。

      ……骁宗是来做最后的告慰和供奉的吧。

      泰麒轻轻低下了头,对那僧衣合十。

      “蒿里,你看那个。”

      骁宗举起手,指着侧方。

      泰麒偏过了头看去。骁宗所指的方向上,在金堂的墙壁上绘制着巨大的壁画。在月色下,那些色彩鲜艳的壁画显得尤为生动,令人敬畏。

      “蒿里知道那画的都是什么吗?”

      “啊,是明王、菩萨什么的吧。我不太懂这个……”

      “那里画了九曜星君众哦。”

      泰麒仔细看去,果然看到了被星辰环绕的人像。“那是……”

      “金、木、水、火、土、太阳、太阴、还有计都和罗睺。”

      泰麒睁大了眼睛,这两个名字——随即他便反应过来了。

      “主上,在你家乡北岭那里也有佛寺吧。以前听酆都提起过,那里有好些寺院、道观。”

      骁宗点了点头。“有的。最大的一座佛寺叫做天仁寺。现在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以前可是很大的寺院。”

      “计都和罗睺的名字,就是从那里来的吗?”

      骁宗笑了。“是啊。我还小的时候经常会去寺庙里,替僧人们干活,因为那样中午就可以吃到斋饭。那里的墙壁也画着这样的壁画,我那时问僧人画上画的是什么,他们说是吞噬日月的凶星。我虽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对这两个名字一直牢记在心里。”

      原来如此,泰麒心中一直觉得很奇怪。常世的日食月食的原理和蓬莱肯定不同。既然如此,为何还会有计都、罗睺的凶星称谓呢?原来是和佛教一起传进来的——这样便明白了。

      但他随即便意识到一件事。

      “……这两个名字,难不成是记载在慧行的经卷里才传来的吗?”

      骁宗点点头。

      “蒿里猜得没错,确实如此。我问过证智和尚了,他说,慧行的经卷里有一本叫做《梵天火罗九曜》的经书,里面写了计都、罗睺会吞噬日月的事情。其他经书也提到它们是怎样形象、如何描画。”

      ——好奇妙啊。泰麒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么说,是因为慧行来到这里的缘故,主上才会给计都和罗睺这样起名字啊。”

      “按照佛家的说法,这就叫做因缘吧。”骁宗笑着,抬起头看着佛像。“所以蒿里啊,我应该感谢那位叫做慧行的僧人。明天,如果你愿意,也陪我到他的墓前去看看吧。”

      过了一会儿,泰麒轻轻点了点头。“好。”

      清晨用过早膳后,泰麒走出房间,看见仲宣已经恭敬地候在外面。

      “主上和证智主持有事相谈,让我来告之台甫一声,请台甫稍作等候。”

      泰麒点了点头。“明白了。——主上和证智主持是在讨论什么事情?”

      “像我这样失去寺院、流落在外的僧人,碧海寺收留了不少。虽然没有赶人的意思,但证智主持还是希望朝廷能设法支持碧海寺一下,否则的话,碧海寺的压力过于巨大了。”

      “是这样吗?”

      “对。碧海寺以前就有接待其他国家僧人在此学习的传统。毕竟,这里可有慧行的经藏啊,只要是学问僧,谁都想来这里一睹经书真容。这些年海路恢复了,人来得便越来越多——加上收容的各地僧人也在增加,吃不消也是正常的。”

      泰麒迟疑了一下,“闍梨不盼着檀法寺能够重建吗?”

      仲宣露出了苦笑。

      “话虽如此,但在我有生之年应该已经看不到了。如果主上愿意重建,昨天就会提出来了。”

      泰麒点了点头。骁宗并没有为了报恩而帮助檀法寺僧人重建寺院的意思。如果檀法寺重修,其他寺院也会纷纷跟着重修,口子一开,大量的浮民和难民为了免于赋税徭役都会急于出家,纳税户数势必减少;另一方面,戴国还在重新整理土地和户籍,僧尼孤鸿云游,籍贯也不容易管理,现在戴国还承受不起这样做的代价。

      虽然如此,看到仲宣眼中的悲伤,泰麒依然觉得难过。

      “让闍梨失望了……”

      “台甫哪里话。即便是朝廷没有余力,我想证智主持也能理解。毕竟他也是曾经做过冢宰的人。”

      泰麒睁大了眼睛。

      “他做过冢宰?”

      仲宣反应了过来。

      “抱歉——我忘了台甫是胎果。证智主持很有声名就是因为这一点。如今他虽然只是一介僧人,但以前他确实曾经担任过戴国的冢宰。顺带一说,那时候戴国的国氏还不是泰,而是代。”

      难怪证智那副气质看起来更像是身居高位的人。可是,戴国国氏是代——那还是发生在戴国失道国君发狂冲入蓬山屠杀仙女焚烧舍身木之前的事情,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

      “据说,他是因为无法劝阻失道的君王而愤而出家的。国君大怒之下本来打算剥夺他的仙籍,但因为麒麟身死而丧失了理智,跑去焚烧了舍身木,结果国玺上的名字改变了。剥夺仙籍的文书,得要和授予仙籍的文书有相同的玉玺签署,国玺一变,就再也没有人能剥夺他仙籍,所以他也就这么从那时起一直活到了现在。”

      虽然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仙人们的性命会长得不可思议,而泰麒本人也不是没有和五、六百岁的老妖怪们打过交道,但想到自己和如同传说时代的人交谈过,泰麒依然完全没有实感。随即他便意识到了什么。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一千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吧。”

      泰麒大吃一惊。

      “一千三百年前,那不就是……”

      仲宣点了点头。

      “——当年,在真如寺里收留了慧行的,就是证智本人。”

      泰麒呆然地看着年老的僧人。

      “我也是来到碧海寺之后才看到的记载。慧行被送到真如寺之后,是证智照顾着慧行,直到慧行死去为止。也许是因为证智是仙,是唯一可以与慧行直接交流的人,又或许是因为两人意气相投吧,两人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很深厚的交情。据说,就是因为顾念和证智的友情的缘故,慧行才会同意僧人在他死后打开木箱取出经卷学习阅读。”

      这个证智是慧行同时代的人,还是他的友人。

      “然而……”

      泰麒想着证智那表情淡薄的脸。就算在提起慧行时,他也如同在谈论一个陌生人一样,神态没有任何波动。

      仲宣似乎能明白泰麒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已经过了太长时间了吧……”

      和一个海客结下的短短数年的友情,当然会被一千三百年的人生磨得淡薄如纸。

      ——那么。

      泰麒想着。

      百年、千年之后,是不是自己的Hiraeth,也会消失无踪呢。

      是否到了那个时候,他才能没有负担地和骁宗谈起在那个已经远离得丧失了实感的国家里发生的一切了呢。

      泰麒走上那被竹林簇拥的小路尽头的时候,看到骁宗已经站在了慧行的墓塔之前了。听到泰麒的脚步声,骁宗回过头,朝泰麒点了点头。

      “主上已经和证智主持谈完了?”

      骁宗露出了苦笑。

      “这位主持——可真是不好打交道。”

      “……主上知道证智是什么人吧。”

      骁宗回头看着慧行的塔,伸出了手,指着塔正面的碑铭。

      “蒿里,你看那里。“

      泰麒凑近看去。昨天因为天色已晚,他并没有能仔细地阅读碑铭,但现在他能看得清楚了。

      “比丘讳慧行,蓬莱日本国天平八年二月四日终,年六十二。去无所去,传薪火灭。形埋异土,魂归故乡。”

      下方的落款则是,“泰和八十七年八月五日证智书”

      因为年代远久,字迹已经模糊了。

      泰麒想起昨天证智带他上来时,长须僧人手中那一路的玛瑙念珠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陪着泰麒站在故友的墓塔面前、站在这块一千三百年前他为逝去的友人写下的碑铭时,他的表情是多么平静。

      骁宗注视着塔铭。

      “你知道我为何说他不好打交道吗——我原本并不愿意直接下令追查檀法寺诸僧的下落,因此此事都是委托官员们秘密进行。但证智或许在官员中依然有人脉吧,他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此事,便主动上书告之我说,他已经收留了檀法寺昔日的班首之一在碧海寺驻锡。他还说,寺院中留着蓬莱之物,台甫一定会感兴趣。”

      泰麒转头看着骁宗。

      “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骁宗点了点头。

      “我之前也和仲宣聊过。实际上,是证智知晓我在寻找檀法寺僧人下落后,专程从其他寺庙邀请仲宣来碧海寺驻锡的。同时还上书说你或许会对蓬莱之物感兴趣……怎么想都是我们被他诱骗到了这座寺院里。”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碧海寺如今的财政很困难。因为面见我不易,所以他便制造了机会和我面谈,要求朝廷支援碧海寺吧。今早和他谈过之后,我是这样想的。但是,见到这塔铭之后,我又有了其他想法了。或许……他这样做,也是为了慧行。”

      “为了慧行吗……”泰麒喃喃地说着。

      “或许证智是觉得——故友慧行一人在此太寂寞了。一千三百年来,只有这座孤坟孤悬海外。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他漂泊在此的苦痛。但是——证智知道你是胎果,你能够理解慧行的心情。所以,他想要其他的蓬莱来客知道,曾经有僧慧行来此、在此、逝于此。”

      或许是这样,或许……

      泰麒想着慧行的自述。那篇自述里,慧行最终写下的文字充满了憾恨。

      证智知道这一点吗?那零零散散夹杂着古代日文的文字,证智很难读懂吧,他之所以把册子给泰麒,是想让泰麒告诉他,慧行并非含恨而终吗?

      不、不。并不是这样。

      人会死去,但经卷不会。从慧行倒下的地方,经文站立起来,朝着四面八方走去。这个世界的面貌,佛寺的样子,人们的穿着,就连千百年后君王给驺虞起名字的方式——全都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了。

      证智知道慧行临终那份憾恨,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将慧行从那份憾恨中拯救出来了。

      但至少,他希望告诉慧行故乡来的人,希望他们知晓——

      ——那个很久之前从家乡离开、一去不复返的人,他的生命并没有虚度。

      离开碧海寺时,依然只有仲宣和证智出来为泰麒和骁宗送别。仲宣眼里饱含着热泪——而证智依然是那一脸近乎冷漠的淡然。

      泰麒坐在计都背上回头看去,碧海寺高耸的院墙消失在冬日的森林之中,海角彼端就是波光粼粼的虚海。

      “蒿里。”

      泰麒回过头,看着骁宗。骁宗注视着前方被白雪覆盖的大地。

      “你还在想慧行的事吗?”

      泰麒点了点头。

      “我依然为他觉得难过——但我想,或许我不该怜悯他。他正直地度过了一生,而且,他并非真正的孤身一人。证智依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作为知藏,守护着他留下的心血。”

      既然有知己尚存——那这个地方便不是异邦了。既然不是异邦,那么慧行便不是被放逐的人。

      骁宗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泰麒。

      “蒿里,我有一件事要和你承认。”

      “啊?”

      “我和你说过耶利和我比试的事情吧。我愿意和耶利比武,条件就是要是我不输,她就得要把你在伪朝里做的一切、经历的一切告诉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对我说。”

      “主上……”泰麒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说了吗?”

      “说了,因为我没输。”

      泰麒想起耶利比武回来后那暧昧又古怪的神情,一时间想笑,但他觉得此刻自己露出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骁宗脸上出现了泰麒也甚少见过的表情。

      “确实,对于曾经发生过的事,我已经无能为力。你即便曾经遭受再大的苦难,我也已经无法从那苦难中拯救你了。可是——至少我想要分担蒿里你的经历、分担你的苦乐。\"

      泰麒张开了嘴巴,但是依然无法吐出任何言语。

      如果他告诉骁宗曾经发生的一切的话。

      那就如同是发狂的学生们按着他的脑袋,要他跪下道歉时,让骁宗站在他身旁。

      他冲进发出腐臭味的房间时,让骁宗和他一起看见榻榻米上的尸体。

      他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时候,让骁宗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天台。

      让骁宗只能看着、听着、注视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对于骁宗来说会是多么痛苦。

      但泰麒知道,骁宗就是明白这一点而提出的要求。

      骁宗仿佛是这样说着。

      那是——

      我唯一能为“过去的你”做的事。

      “主上。”

      “什么?”

      “关于我在蓬莱的经历……”

      骁宗勒住了缰绳,回头看着泰麒。

      “我说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主上。但是,将来有一天,我会告诉主上的。尽管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我答应您,有一天一定会说的,在此之前,请您……”

      “什么?”

      “请主上千万不要再说‘没有能拯救你’这样的话了。”

      因为听到你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我已经被拯救了。

      骁宗凝望着泰麒——最后他朝着泰麒颔首。

      “我答应你。但是我也希望蒿里记住一件事情。”

      “什么?”

      “无论在何方,只要有人还在惦念着你,那里就是你的归处。——你永远都可以回去。”

      泰麒眼睛里含着泪水,微笑着点了点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僧人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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