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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知道秦鹤壁了。
      知道秦鹤壁是这么一个人:他来历不明,却深得云初皇帝信任,有天.朝第一酷吏之称,提人头为灯,映照得前路火红,权柄之重几倾一朝。
      秦鹤壁培养了大量暗探,专事刺探和暗杀,命名为承影卫。有个王爷在密室纠集亲信起事,说着说着就失声了,咿咿呀呀了好几句,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哑了。
      自始至终,亲信们都对王爷恭恭敬敬,保持三步左右的距离。事后,王府上下均找不出他失声的缘由,料定是承影卫所为,胆寒不已。秦鹤壁对此只有一句话:“哑巴是当不了皇帝的。”
      这便是秦鹤壁的逻辑,他辅政五年,行事狠绝,数杀大族,但云初皇帝对他推崇有加,官阶一级级封上去,封无可封,索性封为异姓王,御赐封号白泽。
      白泽是上古神兽,通万物之情,逢圣君治理天下,才奉书而至。秦鹤壁获封,人人皆称他白泽王,古城鹤壁和他同名,为尊者讳,被云初帝一纸手谕改称南山。
      路之北后来翻阅当年的圣旨,看到父皇云初帝对白泽的盛赞:“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尔公尔侯,其人如玉。”言辞太慎重,路之北很难把它和朝廷清流口中“邪肆狂诞”的秦鹤壁视为一人。
      “一直都是阎王,从来不当菩萨。”白泽如此自我评价过,那是云初二十九年,皇帝御驾亲征,白泽并辔而行,在血战中为皇帝挡了淬毒的冷箭,羁留在边关驱毒疗伤。
      朝中不可久无君主,云初皇帝返程,不久即殷殷去信,盼望白泽早归沅京。白泽捎回长信,据宫人说,皇帝看完,一个人在御书房坐了许久。
      那时路之北才两岁,对白泽毫无记忆。白泽是武将出身,于是在路之北心里,那是个凌厉的影子,身披黄金铠甲,俯视城下的大军,漫不经心地丢出一块象征斩杀的令牌。
      路之北没能找到白泽写给云初帝的回信,但内容不难想象,白泽在边关疗伤期间,遇见一位胡商之女,不愿再回中原了。云初帝虽然遗憾,但想必也松了口气吧,权重难免遭忌,白泽挂冠而去,对君臣双方也许都是幸事。
      那之后,人们提到白泽,便只和香艳有关了,说他一艘大船纵横四海,美人伺候着抽鸦片,飘到世间的尽头。但也有人说,他和心爱的女郎隐居边城,琴瑟相谐。
      路之北不知道父皇云初帝到底怎么看待白泽,他所给予的恩宠,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笼络,但无论如何,路之北都很渴望有天能见到白泽,一个矛盾的传奇。

      真正见着白泽,皇帝路之北十四岁。
      是春日傍晚,他赶去向太后请安。转角处,有个白衣男子撑一把墨玉骨伞而行,一阵风吹过,粉白杏花跌落在伞面上,他抬伞望过来,微微一笑。
      杏花春雨,如烟如酒,那人苍白瘦削,一张清朗容颜,对路之北施了一礼,声音沉静:“微臣鹤壁,见过陛下。”
      路之北第一个念头不是“这就是白泽王啊”,而是先帝在圣旨里引用的词句:“皎皎白驹,其人如玉。”他愣了一下,开口道:“你……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可父皇在七年前就过世了。花影摇动间,白泽一袭素袍,握拳低咳几声,语声里饱含君前失仪的歉然:“这两日偶感小恙,陛下容臣告退,明日再进宫述职。”
      他用的是“述职”一词,也就是说,煞星将回归朝堂。路之北微愕,面上却很镇定,温言道:“去吧。”
      敏锐的宫人们迅速交换了眼色,确定皇帝对白泽低调入京并不知情,这就值得玩味了。白泽暌违沅京多年,拜会的第一人竟不是皇帝,会是谁?
      一个身居禁宫,位高权重的人……若不是内务大总管张公公,便是太后。皇帝路之北长驱直入慈宁殿,太后摈退了宫人:“白泽是哀家召回的。”
      路之北点头,太后微有不安:“你不怪哀家?”
      路之北苦笑:“母后是为了孤好。”这龙椅他坐了七年,但江山却未必是他母子二人的,七年前,云初帝路永宁驾崩,皇四子路之北从各个方面都不具备问鼎天下的可能,但太子路之南谋逆事发,畏罪自尽后,云初帝不曾再立储君,路之北和另外几个皇子机会均等。
      云初帝去得急,未立遗诏,临终前仅有张公公陪在御书房。张公公称,云初帝留下口谕,传位于皇四子。年仅七岁的路之北被母亲郑贵妃从睡榻抱起,懵懂地当上大夏朝第八代帝王。
      随之而来的是明争暗斗,各方势力都卷了进来,都坚称先帝真正属意的绝非路之北。张公公和荣升为太后的郑贵妃不得不联起手来,跟异见者缠斗,转眼已七年。
      这七年险象环生,少年皇帝路之北疲累不堪,他把天下治理得平稳,但明里暗里的指责从未停过。
      先帝路永宁拟定的继承人到底是谁,成为民众最津津乐道的悬案,逐渐取代了对白泽王行踪的猜测。路之北问:“他怎肯回来?”
      太后有点迟疑:“白泽下江南,哀家派人把夜雨姑娘从边关请到了京城。”
      皇帝当然明白“请”的含义,皱了皱眉。太后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宽心,白泽的确手段高,心机深,但先帝也说过:“朕最可深信的,是白泽。”白泽的忠诚既被验证过,就算以夜雨要挟他,他再记恨,也要建立在自保的前提下。
      太后尚是先帝妃子时,和白泽有过数面之缘,她不怀疑他将是乱局中的胜者,必能顺利收拾皇帝的叔父和兄弟,以及以功臣自居,权倾朝野的张公公。而在这过程中,皇帝羽翼渐丰,将有绝对的心智扳倒白泽。
      皇帝啼笑皆非:“烹狗藏弓,母后莫非以为白泽不明白?”
      太后说:“夜雨在我们手上。”
      皇帝笑了:“白泽昔年统领承影卫,母后忘了吗?”
      承影卫仅听命于白泽,不在朝廷的收编里,他们想从太后手中夺人,亦非难事,太后急了:“那他为什么要回来?”
      皇帝说:“且走且看吧。”
      太后引狼入室,自责不已,皇帝却不慌不忙,遍地狼烟,他不在乎再多一个敌人。史书记载,本朝昭睿皇后有云:“身在禁宫,要有横死的自觉。”皇帝年岁越长,越信奉这句话。
      皇帝惟一担忧的是母亲,他不忍心多想,然而的确是这样——一个愚蠢而自以为是的女人。他宽慰道:“白泽是一把尖刀,但刀在孤手心。”
      太后心事重重,吁口气。

      秦鹤壁住在南边的宅子里,雇了一个姓林的小女孩子照顾夜雨的起居。
      一妻一仆,一马一剑,白泽王秦鹤壁的生活清简得不可思议。送礼的人以探病为由登门造访,他立在屋檐下看雨,淡淡道:“小林,奉茶。”
      姓林的女孩子年岁很轻,顶多十二三岁,她端来凤凰单枞,客人们登时就坐立不安了,寒暄了几句,拱手告辞。谁都还记得,宁王爷即是在自家密室,喝了一盏凤凰单枞才变成哑巴的。
      张公公为皇帝捶背,话里话外都透着劝诫:“白泽王从前是如何惩治皇亲国戚的,臣记忆犹新呐。”
      皇帝侧头看他一眼:“他办的俱是贪官污吏,你用不着怕。”
      张公公连连称是,皇帝心浮气躁,信步在禁宫走走,宫女宦官想跟来,都被他挥退了。
      不觉来到御书房门口,皇帝小时候,常被先帝唤到身边,考他一个典故半阙词,他若答得流利,先帝就会允许他翻看几卷画本。
      先帝喜好收集民间画本,王侯将相、能工巧匠、兽妖精怪、花魅仙神的传说,都那么引人入胜,皇帝一页页看得入迷,他总觉得,坐拥书山,比坐拥江山来得幸福。
      但命运没给他这个机会。当了皇帝,就一日不得闲,路之北批阅奏章、接见群臣多在太极殿,这里不常来了。
      御书房门前的碧桃都开了,皇帝没有掌灯,推门而入。七年来,他总在想念父皇时,踱过来待一阵,画本却久已不看了,想必落上尘灰了吧。
      月光如银,室内不算太黑,皇帝走近书桌,忽见暗中有人,正坐在窗边,袍角被风吹得隐隐拂动。
      皇帝的心一跳,他以为是父皇云初帝魂兮归来,但在下一刻,他便看清了那人的轮廓,是白泽。
      已是早春,白泽还裹着狐裘披风,陷在椅子里沉睡,身上有药草香。皇帝打量他,众人盛传的铁腕派,居然很淡静,完全不是皇帝先前料想的,一个威仪堂堂,大马金刀的武官形象。
      皇帝俯身,想看得再仔细些,白泽却醒了,刚要下跪行礼,皇帝伸手将他一捞:“孤随便走走,不必拘礼。”
      白泽燃亮了怀中火折,点起了长明灯,仍向皇帝行了礼,说:“规矩不可废。”
      烛火跳动,皇帝蹙眉看白泽,他面色发青,说话不时低咳,显然犹在病中。皇帝很怀疑,偌大禁宫,只有白泽和他还记着今日是先帝的冥寿。
      云初帝的儿女,妃嫔,兄弟姐妹和晚辈大多都健在,但这些人还能记得他的祭日就不错了。白泽拍了拍椅背:“这把椅子还在。”
      眼前人容色如雪,皇帝脑中鬼使神差跳出一句,雕栏玉砌应犹在。五岁时先生教过的词句,仿佛到这一晚才找着最适合的注脚,他不由脱口问:“为什么会回来?”
      这个人带着风尘仆仆重归故园的气息,在旧时和君上议事的桌边,闭目小睡,他的企图心,或者说,他所眷念的,是位极人臣的荣耀,抑或更深远的阴谋?
      自七岁登基以来,皇帝不止一次向太后表示,愿退位让贤,太后垂泪道:“他们不会让太上皇活下去。你若不在了,哀家也活不成。”
      这几年局面越发凶险,皇帝彻底打消禅让的念头,但他常常感到累。白泽看他:“既然这封号还在,白泽仍是认主的。”
      十几年前,游侠秦鹤壁突发奇想,跑去先帝御驾亲征的军营当个小士卒。秦鹤壁游历江湖,精通多种语言,探听到敌军重要军情,凭借百步穿杨的身手,立了大功,先帝龙心大悦,封为轻车都尉。
      算起来,云初年间,白泽如日中天时,未及弱冠之年,到了此时,他亦不过三十些许,皇帝却恍然错觉,这人像属于前世他生的记忆,莫名让他心安:“孤明晚设宴,请带夫人前来。”
      白泽一怔,笑道:“夜雨和臣不曾有婚约。”
      皇帝不动声色:“孤听闻,她跟你有年头了,该有名分了。”
      白泽轻笑:“谢圣上关心,但臣和她不需要这个。”
      皇帝负着手,踱出御书房,迎着风笑了一笑。他不相信白泽,半个字都不信。你撇清和夜雨的关系,是在护着她,是不是?

      家宴上,皇帝见到了夜雨。她和白泽相携而来,那一刹,万籁俱寂。
      乌发如云,肌肤胜雪,太.祖路得胜赞赏宠妃虞绣的一句“艳色天下重”,夜雨也当得起,但又不是人们以为的那个艳法,而是明月照在白雪上的清艳。
      皇帝为他们赐座,这女子举止有度,无可挑剔,皇帝想,难怪母后说起夜雨,竟止不住后怕:“先帝后宫若有这等人物,哀家最多当到昭仪。”
      筵席散后,太后特地对皇帝耳提面命:“有何想法?”
      皇帝失笑:“就算要得到她,也得等白泽和别人斗得两败俱伤时,朕不傻。”
      太后很警惕:“她年长你十二岁。”
      “那不是问题。”皇帝难得和太后开玩笑,“父皇年长你更多。”
      太后当皇帝是说笑,教导他在白泽和其余人等互相牵制之际,趁机壮大实力。皇帝整了整龙袍,回太极殿绘了一枝空谷梨花。
      美人连名字都取得妙,夜——雨——皇帝盯着浓墨写就的两个无限旖旎的字,如鲠在喉。
      家宴后,整个朝廷都炸开了锅,皇帝和太后亲自为白泽接风,列席的皆是皇族,规格隆重,用意不言而喻。次日的早朝,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白泽道:“皇考怎生待你,朕亦怎生待你。”
      换言之,三省六部收归于白泽王,并许他直陈奏章的权利。这让百官沸反盈天,皇帝一张嘴,头上就多了个狠角色,要命啊。
      老臣们都记得云初年间,白泽处事何等阴冷,皇帝路之北当初年幼,但日后不会不知。既知,就不怕养虎为患?一时间,众人纷纷跳脚,痛心疾首于幼主误国,全然忘了,他们的皇帝年已十四。
      皇帝上朝退朝,跟从前殊无两样,只不过单独召见白泽的时间多了些。白泽事务繁忙,皇帝派人将他从前在禁宫住的怡和殿收拾一新,跟先帝一样,把他留在身边。白泽记挂家眷,安排了四名侍卫保障夜雨和小林的安全,从此安心以禁宫为家。
      黄昏时分,皇帝总去找白泽喝茶,一贯是凤凰单枞,起先是先帝爱喝,渐渐在沅京官场蔚然成风。白泽为皇帝斟茶,自己却在饮酒,银红色的酒盛在高脚杯里,有个漂亮名字叫迷津。
      皇帝摁住白泽的手:“你在生病。”
      白泽笑:“就当是驱寒,这种天气,臣再捧手炉,只怕更拿他们不好办了。”
      他说的是朝臣,他们打着关怀白泽王爷的名义,珍稀药材补品不断送去,烦得小林想在府里养老虎。皇帝笑道:“苛政猛于虎也,他们连你都敢招惹,会怕老虎?”
      白泽像没听见皇帝的话,微仰着头,看天上的圆月。风吹起他的宽袍大袖,明明是坐在春夜的庭院,却更像在白云之巅遥看人间,说不出的深凉。
      皇帝探究地望他,蓦然想到那个关于尖刀的比喻,直把对饮的人看成了一把峭拔的刀。想想看,一把在咳嗽,常喝茶,会骑马,能打架的刀……画面一幕幕掠过,皇帝翻转着手掌,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
      白泽回过神,倒了一杯酒,推到皇帝手边。皇帝简直太烦躁了,瞪起眼:“你为什么不问我在想什么?”
      皇帝罕见地恢复了少年人的本性,白泽好笑道:“臣遵命,敢问陛下想起了何人何事?”
      白泽太一本正经,皇帝那点意兴顷刻就消失了:“别人都嫌我是皇帝,当着面都客客气气的,你比他们品阶都高,和我最接近,若连你都和我客气,我还能找谁说话?”
      白泽闲淡地问:“远则怒,近则狎,陛下选哪种?”
      皇帝被激怒了,霍然站起,拂袖离去:“朕的长辈太多了,不想再来一个。”
      那孩子在嫌我对他太严厉,不肯顺着他的话说。白泽笑笑,随随便便地拿起一只茶杯,再随随便便地往墙壁一砸,清脆的一响,四分五裂的残渣。
      这四只茶杯,是走南闯北,千辛万苦才凑成一组,每一只都有十年以上的经历,白泽咳得急了些,眉宇忽有一瞬空茫。

      群臣嗅到苗头,交头接耳:哎,早朝时,皇帝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惟独不看白泽王,莫非他失宠了?君心似海君威难测啊。
      听说,皇帝一连两天都不找白泽王……
      我的人说,好像看到白泽王在金思阁喝闷酒,毋庸置疑,受冷落了!
      金思阁是沅京最负盛名的素菜馆子,匾额上那黑底飞金的三个大字,隔老远都望得见,是太.祖路得胜的手书,笔力雄浑,文士每多临仿,但谁都学不来精髓。白泽收了伞,在靠窗的位置饮酒看雨,三两碟清爽的小菜。
      白泽没穿朝服,看在跑堂小二和往来宾客眼里,只当是谁家的公子。谁也不会料到,他是先帝时期少年得意的异姓王,如今的摄政王——朝臣背地里对他已如斯称呼,既在讥讽,又何尝不是在鄙薄今上。
      在后宫摸爬滚打,最终当上太后的女人,都有狠劲,对形势的判断亦很惊人,白泽明白,不到万不得已,太后决计不想让他回朝,可见局势已很严重。他再饮一杯酒,不远处,一包草药砸了过来,他抬眼,对上那双杏核似的黑眼睛。
      皇帝穿白衣,气鼓鼓地走来,闷声道:“雪参,治你的风寒。”
      白泽擦拭着桌子,对坐的人咬了唇:“朕想,大概,恪守君臣之礼,你确实会更自在些。”
      白泽将雪参搁到一边:“陛下也会更习惯些。”想了想,问,“陛下那天何故发笑?”
      皇帝看看右手,假想一把刀凭空出现在手心,他握成拳,打开,又握成拳,再打开,眉开眼笑道:“江山在握,美人在望。”
      白泽悠然道:“兵权在握,江山才在握吧?”
      皇帝一双杏核眼黯淡下来,他的苦恼被白泽一语道破,墙头草和心猿意马者比比皆是,他缺乏号令群雄的威望。白泽赏玩着皇帝的脸色:“西南匪乱,派江之淮去吧。”
      江之淮是靖国公江乐水的幼子,年方十七,是沅京出了名的贵游子弟。江家祖上有从龙之功,赠靖国公,子孙世代承爵,历代都为大夏朝征战四方,大多马革裹尸还,鲜有善终者。江之淮这一代亦不例外,在那场连白泽都重创的苦战中,江之淮连损两个哥哥,两年后,大哥也为国捐躯。
      江氏一门忠良,到嘉远七年,只余老父和幼子相依为命。皇帝静了一静:“老将军宁可六十挂帅,亲上战场,也不能让江家绝后。”
      江老将军江乐水的次女是晋王妃,按辈分,皇帝要唤她为婶娘,江乐水算是皇帝的祖辈。送白发苍苍的祖辈去打仗,于情于理,皇帝都难以启齿。白泽眸光一冷:“那把纯钧还在吗,赐给江之淮吧。”
      纯钧是古时越王勾践的佩剑,相传是天赐神兵,自太宗年间出土后,一直是帝王之物,代代相传,若将它赠予江之淮,将是至高无上的尊荣。皇帝看向白泽:“西南边陲素出悍匪,朕要确保江之淮的安全。”
      “臣的承影卫三日前已动身入蜀地。”白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勉力平缓了气息,向皇帝致歉,“待这几日用过陛下的雪参,约莫该好了吧。”
      白泽听闻夜雨进京,日夜兼程,才十日就赶到了京城。这一路舟车劳顿,心力消耗太甚,区区风寒竟拖了半个月不见好,连面颊都瘦得凹陷。皇帝屈起指头,在桌面敲击出轻响,徒然得很。
      你对她情深意重。皇帝咬着牙,顿了顿,才问:“这一切……会不会让你太过为难了些?”
      皇帝在走向白泽之前,暗中观察了他片刻,十步之内,那个人风仪优美,是他拿来捅向至亲的尖刀。这对谁都会是一种残忍。当然了,朝臣对白泽的流言更为刻薄些,恶犬凶禽伥鬼……摄政王。
      白泽再饮一杯酒:“不碍。大事,听你的;小事,看我的。”
      他用的是“我”字,但皇帝不介意。两人在金思阁用了晚饭,才一前一后回了禁宫,被人望见了,闲话便多了有声有色的新篇章,跟当年为先帝和白泽编排的如出一辙。
      最常见的版本,不外乎说白泽狐魅惑主,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白泽终究好手段,两任帝王都着了他的道。否则,如何解释今上从未见过他,打一照面,就对他另眼相看?
      大极殿内,瑞脑香在薰鼎里燃着,皇帝批着奏章,吩咐小宫女:“绮云,给白泽王拿些去。”
      瑞脑香有安神补脑功效,有了它,白泽能睡个好觉吧。为江之淮壮行一事盛大又繁琐,朕可还得指望他,他不能倒下。
      这把刀会在几时,亮出他的獠牙?但最少现在,我待他真不坏,会有谁夸我隐有明君风范吗?皇帝对着奏章嘿嘿笑,绮云捧着瑞脑香,暗想白泽王真厉害,往常皇帝一看奏章就长吁短叹,因为臣子们通篇都在教诲他,白泽王一回来,他们就懂事了,竟学会在奏章拍皇帝马屁。
      皇帝开心了,宫人们就有好日子过了,绮云愉快地走远。

      旌旗蔽空,鼓角齐鸣,皇帝亲自为江之淮践行,江家爵位一向只由长子承袭,但江之淮的长兄已亡故,皇帝便破了例,将爵位许给了他。
      赴西南平乱,不算是硬仗,但江之淮得到的是最高礼遇。皇帝拉拢江家之心,昭然若揭。江老将军江乐水无疑是受用的,天下无双的恩宠,确乎只能由天下的正主才给得了,而女婿晋王那隐晦的许诺,将要让他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孽,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江之淮接过纯钧剑,江老将军老泪纵横,暗暗发誓,就冲这份圣恩,将来不论是谁,胆敢挑衅皇权,他拼了老命也要帮皇帝斩杀。
      烈酒三千担至军前,军歌声中,白泽轻袍绶带,款步走来,拿过近旁一名军士手中的弓箭,微眯起眼,屏息将重弓拉成满圆,搭上三支箭,对准几十丈外的太和门,激射而出。
      长箭疾风破空,射中了宫门的三只红灯笼,欢呼声四起,士气高昂。朝臣们都心知肚明,真正的恶战,不在边陲,而在朝堂之上。
      皇帝坐在乌黑步辇里向外张望,心酸至极。白泽搭弓怒射,睥睨世间,很有君临天下的气势,比他更像这个帝国的主宰。夜雨的容颜在脑中一闪而过,皇帝握紧拳头,我早晚会杀了鹤壁,但目前我需要他,我得忍。
      太后对白泽在城楼的行为非常不满:“太和殿岂是他能唐突的地方?他是在诏告天下,你的皇权他随时都能抢去!”
      皇帝漫然一笑:“也好,王爷们会比朕更坐不住。母后,你不正期待他们乱战吗?”
      太后怔然:“你变得沉稳多了,不怕了吗?”
      “朕是皇帝,不能怕。朕七岁时问母后,能不当皇帝吗,如今朕问自己,能不当皇帝吗,不能。”皇帝霎了霎眼睛,笑,“成为强者,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人。”
      太后险些落泪,用丝帕揩了揩眼角:“白泽王不是善类,哀家帮你防着他。”
      母后,你只教我防,而不是优待。但你看,对江老将军,好用的是后者。江家濒临没落,终于盼到了再度崛起的机会,他们会领我的情。
      前路再波谲云诡,也终将如我所愿。皇帝抖擞精神,转去怡和殿探望他的尖刀,白天城楼那三箭意在威慑,但必然让白泽伤了元气,皇帝认为,相当有必要在此时体恤臣子,展现明君情怀。
      夜已深,白泽还未睡,埋首于一大摞卷宗。人前他兀自强撑,人后倒不较劲,披着厚重大氅,喝很滚烫的热茶。皇帝闻了闻,瑞脑香用上了,雪参也喝上了,他满意一笑。
      白泽咳得嗓子都哑了,皇帝思及那位被毒成哑巴的宁王爷,问:“宁王为人异常谨慎,连茶叶都装在随身的小袋子,水也会先验毒再用,毒是如何下的?”
      白泽嘴边勾起似有若无的笑,和皇帝碰碰杯:“下毒?不够别致,我不喜欢。”
      那日,宁王爷召集众亲信议事,忽见一人以唇语告知:“有内奸,王爷速装哑巴。”
      宁王爷装聋作哑,果断中止举事步骤进一步外泄,且不被内奸觉察自己已暴露。当晚,他召见那名亲信,却被其制住,用天蚕丝缝住了舌根。
      宁王不近女色,且不和任何人单独相处,但谋反在即,被内奸一说扰了心神,承影卫钻了空子。从此他有口难言,无法用纸笔向他人诉说真相,不然等待他的将是凌迟和满门抄斩。
      而依然养尊处优,只是不能再言语的王爷生涯……好像也不差,还使宁王因为静默,显出了几分风雅之美。皇帝一颗心跌到谷底,承影卫当真如传言般不好惹。那么,他以后该如何扳倒白泽?
      挠头,真挠头。承影卫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宁王豢养了对方六年,眼看事成,对方仍不为所动,宁当白泽的暗探,也不当宁王的功臣。
      白泽掩口咳了几声,皇帝心底一刺,这和我坐在华庭里,悉心相授,卮酒相陪的人,终有一日,将和我兵戎相见。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江之淮在西南大捷的喜讯传来之日,张公公伙同武阳侯苏枕藉谋事的证据,被白泽摆在皇帝案上。白泽回朝仅一个月,就把千头万绪码得清如水,皇帝问:“没有别的办法吗?”
      白泽说:“没有。”
      武阳侯苏老爷子是废太子路之南的外公,路之南死后,先帝怜苏老爷子有过功勋,保留了他的爵位,但后人一律发配蛮荒之地。苏老爷子意难平,皇帝的二皇兄魏王和他暗通款曲,承诺他日荣登大宝,必将苏氏老小接回沅京,封为镇南王。
      白泽还在回京的路上,就让承影卫放出将重办张公公的风声,张公公在云初年间就见识过白泽的厉害,慌了神,火速倒向魏王,说七年前,迫于郑贵妃的压力,才谎称先帝传位于皇四子路之北,然而,先帝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魏王瞪着张公公:“你说谎,先帝分明说了‘次’字。”
      张公公抹着汗:“是是是,按祖训,立长不立幼,先帝所余六位皇子里,以二殿下您最为年长。”
      白泽将铁证丢给了大理寺,自己坐在大椅上,把玩一枚翠玉,眼神偶尔才飘向审讯台的人。魏王妃是工部尚书之女,几个小舅子亦是各地大员,权势合纵牵连颇深,他们的逼宫大计定在七天后,近卫军里密布他们的人,若非白泽连窝端得及时,鹿死谁手不好说。
      实证触目惊心,但皇帝仍想放二皇兄魏王一马,一时犯了难。
      太后享用一碗玫瑰冰粉,笑问:“哀家的人说,这几人背后没少害过白泽王,是吗?”
      皇帝一凛,飞快摆驾去大理寺。太后比他更了解白泽,果不其然,白泽将魏王暗杀他的人证物证一一摊开,笑吟吟:“我会让害我六次的人活下去吗?杀。”
      魏王困兽犹斗,色厉内荏:“本王是先帝血脉,当今天子的手足,你若杀本王,是以下犯上!”
      白泽连眼皮都不抬:“嗯,是犯了。”
      那之后几日,朝臣议论此事,分成了两派,一派认定皇帝不愿背负杀兄之罪,然而忌惮白泽,忍气吞声;一派则坚持皇帝和白泽联手作戏,一个是多年前就以阎王自居的酷吏,不在乎自身风评,要唱黑脸就悍然唱了;一个是惺惺作态,装疯卖傻的皇帝,想保全仁君之名,扮红脸扮得委屈四溅。但念在皇帝路之北仍是少年人的份上,大多数人都持前一种论调。
      风浪哗然,白泽亦气定神闲,宫女绮云赞叹:“别人说王爷是酷吏,依小的看,他比谁修养都好。”
      皇帝道:“他不回击是懒得费口舌,修养?傲慢罢了。”
      苏老爷子临刑,白泽提一只小酒囊观刑,青衫布履,长立一隅,修长似竹,也清减似竹。苏老爷子突地凝定,惊惧道:“你是,你是……”
      白泽眸中晶莹闪动,坦白道:“我是。”
      苏老爷子惊惧更甚,齿缝逸出嘶嘶声,想破口大骂,一口气提不上来,突然一笑,两眼一翻,跌下地府。在场的人都心惊,不解苏老爷子为何会现出一个隔岸观火看好戏的笑,他究竟想说什么?
      皇帝在怡和殿和白泽喝酒,白泽说:“臣怕麻烦,不喜欢留祸患。”
      道理皇帝很懂,他对二皇兄魏王起了杀心,但心有犹豫,是白泽深谙他的意图,把他摘除在外。见皇帝不吭声,白泽说:“债多不愁,恶人么,臣当定了。”
      皇帝才发觉,白泽愈发清瘦了,往日他穿得宽大,双手总缩在袖中,但看他青筋迸出的手腕,也能看出他已瘦得形销骨立。皇帝说:“朕让绮云搬来照顾你。”
      绮云娇俏可人,太后计划等皇帝成年后,将她指给他。听闻绮云被送给白泽,太后且笑且叹:“她是美,但你用她来离间白泽王和夜雨,不大有胜算。”
      皇帝偷偷去看过夜雨,她和小林在白泽王府过得单调,买进好几种小动物解闷,小林和送货人闲谈,夜雨披件白锦袍,披散着一头黑发,外氅半挽,倚着廊柱,逗猫头鹰吃米粒。
      猫头鹰不吃,还爱理不理,臭着脸,皇帝又是好笑,又是怅惘,为什么是她先认识他。

      太后问:“你真认为白泽王掀起轩然大波,引火上身,是甘当诱饵?”
      皇帝笑着说:“水搅浑了,大鱼浮出来,有几条朕捞几条,接下来,该和晋王他们斗一斗了。”
      太后怔怔地看皇帝:“你小时候,老说让位于你五皇叔晋王。”
      皇帝反问:“倾天之权,会较为容易拥有绝色之人吧?朕是说……可能。”
      夜雨的身姿拂过太后心头,太后忙道:“白泽王真是一把帮你杀人的好刀,你先别得罪他。”
      权欲令人疯狂,如今深有体会。皇帝说:“朕才十四,还有一辈子,不急。”
      皇帝儿子是从何时不再老气横秋自称“孤”了?太后叹气,可我这哀家,像是要一辈子都当下去了。
      无夫之哀,是为哀家。
      夜雨生日那天,雨落得大。白泽一早就让绮云备马车,他要带夜雨去禅院上香。按胡人的习俗,每年生辰,都要向神灵许愿,护佑她所有阴阳相隔的至亲。夜雨娘家只剩她一人,每到祭拜,都很隆重,小林忙了两天,才备齐物品。
      马车刚行到城东,承影卫就带来了噩耗,皇帝遇刺,危在旦夕。白泽命承影卫护送夜雨暂避,改日再去禅院,随即从密道飞驰入宫,他要抢在皇叔晋王和齐王等人前头,站到皇帝身边,堵截他们逼宫。
      皇帝被安放在雕花大床上,紧闭双眼,蜷缩得像孩童,他袖上的血已成暗色的血块,白泽解下外袍搭在皇帝的薄毯上,太后惊惶道:“怎么办,他们想杀我儿子,马上就要杀我了,他们就快到了。”
      白泽咳得心肺都快呕出来,喝了药汁才好转了些,沉声道:“他们不会来了。”
      当夜子时,叛兵强攻宫城,不料,以哨音为号的内应悄无声息。叛兵大乱,大雨中,万箭向他们袭来。与此同时,城门上宫灯四照,白泽现身,以江老将军为首的忠臣良将,在他身畔肃杀地杵了几排。
      雨水如注,叛兵惊慌失措,扔下武器,跪地臣服。
      路之北的祖父路飞本来是藩王,出游时,一箭射中一只苍鹰,苍鹰口中离奇地叼着消失数年的传国玉玺。鸿和皇帝路恒昀被刺身亡后,路飞顺应天命,手持玉玺,荣任大夏朝第六代帝王,他的妻妾谁都不肯带着子女就藩,便都随他从封地搬来了沅京。
      先帝路永宁是路飞的嫡长子,才干突出,继承了大位,但晋王和齐王仗着是路飞生前最受宠爱的孪生儿子,私募兵马,敛财无数。先帝碍于母后尚在,不便发作,到路之北当政,两位皇叔就放开手脚了,一个大肆结交名士,宣称坐而论道;一个佯作经商,在京郊隐秘地打造军火,约定夺位后,一南一北,划地封疆,各据半壁江山。
      白泽身在边关,心系朝廷,早在五年前,就密令承影卫捣毁军火场地,并诱引皇叔齐王误以为是侄儿魏王所为。这五年,承影卫对皇叔晋王和齐王明察暗访,是时候收网了。
      晋王安插在禁宫的数名内应被白泽收为己用,当齐王苦等晋王集兵时,晋王内应言之凿凿称:“白泽王被重兵围困,陛下已在弥留,传位于五皇叔晋王圣旨即至”,晋王遂采取了按兵不动,想多捱一刻,赌上一记。
      齐王没等到晋王,等来的是江之淮从西南漏夜带回的奇兵,再加上白泽亲力筛选的近卫军,天罗地网,请君入瓮。
      大雨滂沱。

      皇帝在两天后醒来,脱口问:“鹤壁在哪里?”
      绮云眼圈一红:“御医说您无大碍了,王爷才走……他忙着给夫人做法事。”
      夜雨遇害,是白泽的百密一疏,保卫她和小林的承影卫是一流高手,有着以一挡十的身手,皇叔晋王出动了百余人手堵截,他们也未落下风。鲜血如浪头涌起,又如浪头退去,就在他们摆脱了一拨拨追兵,暂获宁静时,夜雨被暗处的冷箭所害。
      箭头淬了七八种剧毒,存心来索命。在那呼天不应的雨水中,白泽正身处禁宫,皇帝榻前。
      绮云说,宫人来报,白泽王裹紧大氅,走入一天一地的雨中,在场的人都瞧见他脚步凌乱,在御道上越走越快,终至一口血咳在白玉阶上。
      二皇兄魏王斩了,张公公死了,皇叔齐王和晋王也抖不了威风了,白泽接二连三为皇帝拔出了毒瘤,仅剩他自己了。
      想抓白泽的把柄,倒不太难,单看他在夜雨过世后悲恸得吐血,就晓得他不会放过皇叔齐王和晋王。二王之罪,都够得上极刑,但朝臣们都替皇帝记着,先帝连宁王爷都忍了,毒哑了事,皇帝若斩了和先帝一母同胞的二王,他日龙御归天,如何向先帝交待?
      白泽来找皇帝,皇帝伤得不轻,虽无性命之虞,但行动吃力,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被白泽扶住:“臣向陛下讨句话就走。”
      四目相望,皇帝被白泽眼里的血丝惊住。失去了夜雨,他是这样,这样摧肝断肠,皇帝恨心大作:“朕要追封她为护国夫人。”
      他要夜雨名垂青史,在绝世美貌之外,更有绝世的忠烈。
      白泽听了,向皇帝行了大礼:“臣代夜雨……”他深深吸气,换个说法,“臣代亡妻谢过陛下,但亡妻素喜清淡,陛下盛情,臣和她心领了。”
      夜雨死后,白泽终是承认了,她是他的妻子。皇帝说:“你早该告诉朕的,朕就会对她再重视些,不让她身处那般险恶的环境里。”
      白泽面容一黯:“臣毕生所求,不过是让她做臣的夫人,但她另有思慕,臣在她活着的时候,便不可强求。”
      夜雨为何不和心上人相守?天下竟有人忍心拒绝她?皇帝匪夷所思,但那将是另一桩故事了。
      夜雨是胡人,胡人相传,若生前孤身,死后将受三百年伶仃苦刑,白泽不舍,便以结发夫君的身份为她办葬礼。许有两炷香的光景,他终于问:“晋王未曾出兵,如何处置?”
      皇帝拧眉:“你要问的是这个?杀。”
      白泽再问一遍:“没有别的办法吗?”
      几位皇叔里,晋王最疼皇帝,每次进宫,都会塞些宫里见不着的稀奇玩意逗他。皇帝被父皇责备了,也总是晋王笑呵呵打圆场:“你再骂他,臣弟可要拐了他当儿子,浪迹天涯去。”
      浪迹天涯,这四个字对皇帝有莫大吸引力。他幼时是真的幻想过,到了十四岁,拒了父皇赏的封地,只求一介自在身,斗鸡走狗过一生。他登上大位之初,也一而再地对太后央求过:“若把皇位给五皇叔坐了,他不至于杀我吧?”
      太后搂住他,泪落纷纷:“你会长大,五皇叔会变老,老了,就怕你想通了再抢回去。记住了,这话连你五皇叔都不能说,半个字都不说。”
      晋王亲手做的小弓箭还挂在书架上,是皇帝六岁生辰收到的礼物,他教皇帝拉弓射鸟雀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皇帝心上浮现泪光,寒声说:“杀。”
      白泽刚想开口,喉中爆出一阵剧咳,绮云忙上前照应。皇帝见他咳得几乎坐不稳,伸出一只手和他相握,却冰凉得让皇帝一哆嗦。不但凉,还瘦得硌人,皇帝不禁想,尖刀在手,冰如玄铁,但朕要握下去,遇佛杀佛,逢魔斩魔。

      三司会审对齐王定罪快速清晰,但对晋王就犯了难,军工场是齐王的,晋王本计划出兵援助,但未成行,他甚至连刺杀皇帝都否认了:“本王疼他,人所尽知,怎会动手?”
      齐王也否认弑君,他只打算制住皇帝,好诱出白泽上钩——皇帝是白泽最大的筹码,亦是全部的依恃。白泽得冒死救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方能扳回败局。齐王说:“本王死罪难逃,是本王做的,都认,但不是本王做的,休想栽赃。”
      白泽在角落站定,他无法说出实情,皇帝遇刺,是苦肉计。不光是白泽,皇帝亦知道二王当晚的行动,白泽原想装作一无所知,陪夜雨祭祖后,再回禁宫,但皇帝为离间二王,命心腹刺伤自己。
      内应告知晋王,皇帝为齐王所害,将传位于他,晋王信了——皇帝幼年的心意,他自有知晓的渠道,晋王抹了抹满脸的雨水,对属下道:“再等等。”
      少年皇帝路之北在风声鹤唳的关口,有了自己的谋划,连白泽都被蒙在鼓里。他心急如焚地入宫,皇帝看似昏昏沉沉,却暗中拉过他的手,隐蔽地写下:“我没事。”
      白泽一颗心落回原处,又倏地跳起,夜雨,夜雨。
      云初二十九年,白泽为先帝挡了毒箭,副将带他寻遍良医,在酒楼歇脚时,他听到女孩子决绝的,暗哑的声音:“我愿意。”
      卖艺的胡人少女在酒楼弹五弦琴,勾栏的鸨母惊艳,问她愿不愿意当清倌,她说愿意。白泽带走了她,给她取名为夜雨。江湖夜雨十年灯,算一算,今生今世和她所有的岁月,竟然真的只有,十年。
      若回到十年前,我该唤你什么才好?夜雨。
      白泽只当夜雨是为了谋生,钱财他有的是,但夜雨说出惨痛身世,她十二岁的时候,父亲被歹人所杀,掳走家财,还放了一把火,将宅院烧得干干净净,她被母亲带去禅院进香,躲过一劫。
      母亲郁结在心,拖了不到半年就过世了,夜雨从此流落江湖。她要复仇,所以要挣钱,白泽说:“让我来。”
      人人都艳羡白泽和夜雨一对神仙眷侣,但夜雨心里的人,是同族的小哥哥,天狼星照耀下的猎户少年,她从五岁就想嫁他,但他亦葬身于那场火海。他是来给她家送野味的,在庭院里和她大哥下棋,等她归来。
      夜雨归来,在尸骨成堆里,找着了手持弓箭的小哥哥。箭筒的铁箭一支未剩,他血战到底,也等她到底。
      如烈火如飓风的小哥哥,无可替代地刻进了夜雨心间。惟有一次,她薄醉,对白泽道:“母亲说,我们只能嫁心上人,但嫁你,我也觉得好。”
      白泽说:“我们这样就好。”
      姑娘,我要你的歉意做什么。
      大理寺卿连唤了白泽三声,白泽才醒转神,他们都在等他发话,晋王讥诮地望他:“你耍尽阴诡伎俩,挑拨我兄弟二人,成果如何?”
      白泽冷笑,目光扫过所有人:“恶人当诛。”
      此语一出,一室死寂。大理寺卿极震惊,颤声问:“王爷,晋王爷他,他……”
      白泽说:“他罪不至死?光是连赈灾的钱都贪,就该死个十回八回了。”
      晋王仰脖大笑:“我朝历史上,有哪个王公大臣因贪致死?你是要替皇帝拟定新的王法吗?”
      白泽面沉若水,“那么,你杀了我的夜雨,我该怎么做?”
      晋王淡定自若:“大概是误伤,我们的目标是你,不是她。”
      白泽又问:“你可认得云洛迦?”
      晋王瞬时怔住,白泽道:“以你一个闲散王爷,俸禄有限,何来结私营党的大手笔?”
      数年来,晋王在幕后炮制了不下二十起灭门案,夜雨的家族赫然在列,云洛迦是她的父亲。白泽拧眉:“我要杀你,倒用不着说这些,有没有依凭,你都得死。但抖落给世人听,夜雨和她的家人会欢喜些。”
      “哦,这样啊?”晋王退无可退,遂不装腔作势了,笑道,“多年后,她还是死在本王手里,可见天下哪会有漏网之鱼?天网恢恢,诚不我欺。”
      大理寺卿等人集体失声,晋王狂笑得不可自抑,白泽拿过朱笔,在晋王卷宗上画了一把刀,转身离开了。

      嘉远七年秋,皇帝路之北低调度过他十五岁的生辰。
      齐、晋二王一案,牵连了上百人,流放有之,入狱有之,斩首有之。大夏开朝近百年来,头一遭斩杀数十名贵族,尽管天寒地冻,仍阻挡不了看热闹的老百姓,早早占位,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白泽担任监斩官,裹在重裘里,手捧一纸袋热腾腾的糖炒栗子,看着台下铁伽缚身的罪臣。一个时辰后,他在刑场的言行传回了禁宫,太后和皇帝在不同的大殿枯坐,都没用晚膳。
      “圣旨到,刀下留人”终究是戏文的唱词,齐王临刑前,目眦欲裂,斥骂白泽:“陛下不会被你一再蒙蔽,本王的今天,是你的明日!”
      白泽走下高台,站到齐王和晋王前面,笑笑:“人生自古谁无死?生而为人,早晚的事。”
      晋王也笑笑:“哥,别说了,这种既不给别人留活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
      白泽笑容越发清冷,截语道:“你可以理解为无私。”言毕,他一抬手,铡刀落下,血珠喷薄而出,他嫌恶地看看晋王的头颅,随手一扔,径直走向马车。
      入了夜,太后来找皇帝。人所皆知,晋王是皇帝最亲厚的皇叔,却被一个臣子弃如敝屐,还有比这明目张胆的宣战吗?白泽只手遮天,骄横跋扈,为给他的女人报仇,就罔顾天子之威,何其猖狂!
      皇帝耐着性子听完,问太后:“朕这就出兵拿他,如何?”
      太后无言以对,皇帝低垂眼睫:“母后,朕要睡了。”
      皇帝下了逐客令,一盏烛灯为伴,又绘了一枝梨花。白泽说过:“晋王若得手,你可能只被囚禁终生;他失手,何不以此回敬?”
      皇帝掀开茶盖,吹了吹,道:“朕的二皇兄魏王死得,朕的皇叔晋王就死不得?”
      白泽道:“晋王待你好,比起魏王,他才是亲人。”
      皇帝甚少见白泽婆妈,奇道:“何为亲人?”
      白泽说:“对你好的,即是亲人。”
      皇帝嗤道:“不,不害朕的就是亲人了,朕对亲人要求不高。”他的手往白泽瘦得吓人的腕上一按,正色道,“朕想给他,没给成,但此一时彼一时,朕不想给了,他不能夺。夺了,就该死。”
      皇帝把话说到无可回寰,是他要晋王死,但承担漫天蜚语的,是白泽。白泽斩了晋王,赶来禁宫向皇帝复命,但刚到玉成门,就咯血晕厥,被抬回王府。
      群臣一面感叹现世报来得快,一面琢磨皇帝没派人去探望,意图就很明显了——他对皇叔晋王念旧情,但白泽令他无计可施,他私心里有怨恨。次日早朝上,群臣察言观色,想捕捉皇帝卸磨杀驴的蛛丝马迹,但他们失望了。
      白泽强撑病体来了,皇帝退朝后,将太医们调制的补品良药塞给他,语气忧切:“你得给朕好起来。”
      群臣发觉,皇帝在这半年里,成长得飞快,快到已不能从行为推测出他的想法。这对一个少年是残酷的,但对一个皇帝而言,是必要的。群臣相信了,皇帝对白泽怀柔,是在隐忍,一旦觑到时机,他不会手软。
      后世史书对皇帝路之北评价极高,夸他经文纬武,智勇天锡,没有人知道,嘉远七年深冬的某个早晨,皇帝高坐龙椅,阶下的白泽鬓染清霜,身影单薄,皇帝沉默地看着,内心软弱得可以拧出眼泪来。
      那人刚咯了血,气色更见寒白,皇帝在想,其实,朕从未害怕他反。
      因为,死在这么厉害的人手里,很……不丢人吧。
      太医们分别为白泽诊过脉,结论大同小异,他旧年在战场落下伤病,没好断根,加之近年心力损耗过重,从各个方面来看,惟有静养为妥。白泽说养一养无妨,但该做的事,要做。
      皇帝抬眼,对上那双静若寒潭的眼睛,终道:“朕不急。”
      白泽眉间难掩疲倦,一手撑在书案上,借力下跪道:“幸遇陛下厚待,臣才可为亡妻报得深仇,心中感激,想再切实做些事情。”
      皇帝立刻扶起他,低不可闻一叹:“至诚相托,换来卿忠心以报,朕还求什么?”
      他们永远这样就好了,小宫女绮云在一旁突觉鼻子一酸,侧转身用袖子抹去泪花。

      白泽手持尚方宝剑,整肃朝纲,惩责奸佞,老百姓都大夸他铁肩担天下。太后又来找皇帝:“你杀他,目前风险是太大,不如将他支开?哀家打听过,皖南有位神医……”
      皇帝笑了笑:“在半途上,设法诱杀他?”
      白泽寻医,不可能会带上几百名承影卫浩浩荡荡跟着,太后说:“只要部署周密……”
      皇帝打断太后:“名医良药,朕都找了。朕就是要把他放在眼皮下,没有朕的命令,他哪里都不许去。”
      各大尚书被排挤出权力的核心,再无参政议事之权,白泽清君侧,逼他们交权力削领地,将钱财充盈国库,谁能不恨他?太后喜上眉梢:“对,官官相卫,肯定会有谁按捺不住,正在谋划暗杀他!好办法。”
      皇帝似笑非笑:“累死白泽王,也是好办法,他职任繁多嘛。”他话锋一转,“母后,前朝的太后都热衷礼佛,你却格外不同。”
      太后一惊:“你若有知心人,哀家也不至于一再僭越……”
      皇帝闭口,不接话茬,太后没趣地站了站,回去了。隔了数日,她在慈宁殿摆下梅花宴,约皇族和众朝臣携家眷赏梅。
      太后雅意,朝臣焉能不捧场?当天,慈宁殿的梅花都很识相,全情怒放,如火如荼。
      皇帝和江之淮等武将商议筹办军需,一行到得晚。皇帝信步走进梅林,一眼望到白泽,他在梅树下饮酒,见皇帝来了,遥遥举杯,展颜而笑。
      弹琴的女子深绿色裙裾,眉目端庄,妆容高贵。一曲已终,皇帝拊掌赞她弹得好,户部尚书连忙介绍是他的长女温如曼,太后颔首道:“寂寥雅逸,妙不可言,赏。”
      宫人端来绸缎珠钗相赠,那边厢,海防凌总兵的小女一幅雪梅图已成,羞答答地捧给皇帝,盼他指点一二。
      拼美色,比家世,展才艺……皇帝明白了,太后是在借机考察高门之女,为他张罗婚事。
      难得像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般,赏赏花,弹弹琴,生生被太后搞砸了。皇帝愠怒落座,左都御史赵宇清的幼妹默不作声,倒上一杯酒,皇帝端过,一饮而尽。
      满园莺莺燕燕,娇憨的,俏丽的,秾艳的,华贵的,温婉的,应有尽有,但谁能和夜雨比?她美得干净又孤傲。皇帝向白泽望去,他斜靠亭柱,微闭着眼,似倦似惘,在想夜雨吗?
      宴罢,太后向皇帝力荐温如曼等三人,他已到大婚的年龄,这三位女子系出名门,皇帝与之联姻,地位会更牢固些。皇帝低眉看太后,笑得讽刺:“恭喜母后,为朕想出了壮胆好办法。”
      太后反问:“这不好吗?”
      婚姻仅仅是用来摆脱现状的吗,皇帝眉心微蹙,广袖一拂,掉头就走。
      皇帝动了怒,太后置若罔闻,频频约温如曼等人禁宫弹筝品茶。皇帝向她请安,颇见着了几回,太后感叹:“哀家年轻时,尚不如她们几个品貌出众。”
      皇帝厌倦至极:“全都庸脂俗粉,不如夜雨。”
      夜雨已逝。
      太后激动道:“夜雨?又是夜雨!她美,就成了你们公用的借口吗?你用她来抵抗哀家的好意,白泽王……”
      皇帝一愕,太后冷哼:“你真相信他是为了给一个女人报仇,才搞出这许多肆意妄为的名堂?你是不知道,他和先帝……”
      白泽为先帝路永宁大业鞠躬尽瘁,事成功退,这段君臣情深的佳话,被世人津津乐道,编排出各种传闻。皇帝十二岁时,已悉数看完先帝遗留的画本,遂微服出宫购买,有小贩向他推荐一部名为《御街停》的话本,说是市面上最时兴的足本。
      《御街停》的封皮很雅致,金丝绣了两只交颈的鸳鸯。细看均是雄性的鸳,封底印了一行小字:饮世间最醇的美酒,睡世间最美的女人,还最锋锐的刀剑入鞘,让那人日复一日枯坐御椅,追思难忘意难平。
      九五之尊怎可任人妄言?整个故事背景被搬去了前朝西域小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在影射云初帝和白泽王之间“不为人知的深情”。皇帝花了大价钱买回一部,废寝忘食读完,束之高阁。
      文人用词露骨,如亲临寝宫便罢了,连太后都煞有介事,皇帝盛怒,太后犹在喋喋不休:“白泽王喝茶,用的是一把朱泥壶,那是你父皇赏赐的,枫溪的泥,宜兴的窑,名师蒋天白手制,天下无双。你想想,云初三十年距今多少年了?他还在用那把壶……”
      太后极尽细致,一力要使皇帝相信,白泽拿夜雨当幌子,以掩盖惑乱君心的实质,从前是先帝,现今是皇帝。此等妖孽,比妲己更可恨,他意在鹊巢鸠占,而非江山倾塌,野心更大。
      太后自梅花宴后,对皇帝大婚逼迫日甚,叨扰了他一年多。这日竟昏了头,直接抨击两代帝王荒淫无道,皇帝直视她:“母后是在将皇考比作商纣了?”
      太后身子一僵,额上冒出冷汗,皇帝森然一笑,对她低声说:“我杀了生身父亲,你以为我不敢再杀母亲?”
      太后瞪大眼睛,双手捂耳,爆发出旁若无人的痛号。皇帝不胜其扰,扬长而去。

      嘉远九年夏,大夏朝的郑太后疯了。
      她两眼空洞,缩在一角,不论谁走近,她都吓得牙齿咯吱乱响,双手乱挥:“不是我的主意,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白泽捧了一副棋去找太后。慈宁殿的宫人都看见,太后一见他,面上血色顷刻褪尽,抖索得更厉害。
      白泽不说话,支开棋盘,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顾自对弈一盘,垂手而立的宫人脊背的汗凉了一层又一层。
      太后怔忪半晌,一点点挪过来,拈起一枚白子,落在它应有的去处。白泽两指捏着棋子,饶有兴味地望着太后,笑了一笑。
      第一次相见,是在云初二十六年,先帝和白泽在金思阁午膳,包厢外,一老一少在下棋,一圈人在观战。老者人称张五爷,被奉为京师棋圣,但少年棋艺出乎意料的高明,饶是张五爷每一子都落得谨慎,仍被少年连胜两局。
      少年一战成名,拱手向张五爷道声承让,将张五爷输掉的赌资广而散之。他自称郑家三郎,在科考前入京,小赌怡情。但先帝阅尽春色,一眼看穿她是女扮男装。
      三个月后,长洲刺史的小女儿被迎进宫,封为淑仪。第二年春天,她诞下皇四子路之北,升为贵妃。再然后,是太后。
      云初二十九年,先帝路永宁在御驾亲征的途中,跟游历四方的张五爷重逢。张五爷一坛御赐宫酿下肚,醉醺醺地说了实话。郑氏女的棋艺是不俗,但要胜张五爷不易,便以重金相酬,精心设计了那场对局。
      夜风冰凉,先帝路永宁走出驿站,背着双手,仰头望向云天深处,望了很久,说:“但是那样的相遇,朕很喜欢。”
      郑贵妃机关算尽,亦未得到她想要的皇后之位,心灰意冷,难耐寂寞,和晋王有染,怀有身孕后,两人起了毒害先帝的心。
      先帝日常用的饭菜、酒和茶都有人试毒,但漱口水不在其列。漱口所用的食盐就存放在寝宫里,方便随时拿取,毒便下进食盐里。先帝暴毙,太医虽疑心与中毒有关,但有太后梗着,查不出究竟。
      白泽对先帝的死因存疑,无论客居边关或江南,从未放弃查探,寻到不少线索。回宫后,藉太医为他诊断的机会,将当年太医院的手札翻阅得仔细,此番捧棋而来,循循诱之,证实推断无误。
      郑贵妃和晋王约定,她要当大夏朝的皇后。晋王指天发誓,但事到临头,郑贵妃反悔了,她思前想后,笃定晋王的誓言是在稳着她,弑兄娶嫂的流言,谁愿揽上身?再说,皇后算什么,后宫的女子,当到太后才安全。儿子路之北既已七岁,为何不让他坐大位?
      诡谲的月夜,郑贵妃扶路之北称帝,升为太后。晋王遭受当头棒喝,和她反目。虽然坐天下的是亲生儿子,但晋王正当壮年,怎肯善罢甘休?
      太后心虚,对晋王颇防范。当她嗅到他要夺走江山的征兆,召回白泽。晋王不会杀皇帝,但会杀了她,她确定。她必须让晋王和白泽恶虎相斗。
      皇帝九岁时,便通过盘查,证实母后和皇叔晋王的隐情,所以后来当他被刺,内应对晋王说“太后和皇上单独说了说话,皇上在斟酌”。单独说什么呢,自是父子血缘了,晋王深信皇位将留给自己,遂放下屠刀,再等片刻。
      当白泽一反常态,对晋王的处置颇显为难,反复劝了几次,皇帝一听就懂,白泽不愿他在懵然中,杀了生父。
      皇帝面无表情地听着,在无人之处,落下泪来。揭晓朕的身世,是你迄今为止,最容易扳倒朕的办法,但你没有。大约是,你和他们不熟,懒得把好处给他们,朕至少,至少对你不坏。是这样吗,朕的白泽卿家?
      无论如何,皇帝都得杀了晋王。杀了他,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先帝之子,这天下名正言顺的主人。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皇帝在金思阁饮酒,白泽来找他,透露先帝的死因。皇帝问:“你答应朕的母后回宫,亦是想为我父皇报仇?”
      白泽不答,说起别的事:“……但太后确然不过分,陛下是该大婚了。”
      皇帝大笑:“该?世上既有千条路,何来一定之规?就像朕,于公于私,都该杀了你。但你叫朕如何狠得下心肠,杀一个为朕遮风挡雨的人?”
      时时刻刻,不知拿你如何是好。金思阁的酒太醇厚,皇帝抱着酒坛子,神思昏茫,语无伦次,将最幽微的心事吐露:“朕舍不得杀你,也舍不得放你走,纵然有天,你要反了朕,朕死在你手里,朕觉得,安心了;你死在朕手里,朕觉得,放心了。”
      白泽听后,忽然笑了,望定皇帝缓缓说:“原本想着,朝中风气已渐清明,臣下月初就向陛下辞行。”
      内忧外患,国士无双。皇帝的眼神有了些许渺远,将最后一碗酒饮尽,尽量平和道:“帮朕找个像夜雨的女子吧,找到你再走。”
      嘉远九年初秋,沅京迎来盛事,皇帝路之北将在京郊行宫举办出夏节,广邀文人雅士前往一游,吟诗作画,各展绝学。
      出夏节取“送苦夏度清秋”之意,沅京儒生仕女趋之若鹜。亦有人不远千里赶来,期盼得见圣上天颜。没瞧见也不打紧,若诗文歌赋琴棋书画被哪位大员青睐,招为门客亦有可能。女子想的则是,若在出夏节上遇良人,获良缘,远远好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个都抱有期待,妆扮得可圈可点。
      出夏节空前热闹,才子佳人均可将作品置于案几,备下笔墨纸砚,邀人评论。皇帝兴致不浅,也挑出自己最满意的梨花图,匿名参与品论会。
      行宫鱼龙混杂,白泽将皇帝的安全交给江之淮牵头负责。江之淮暗伏了精英军队,将两拨隐在暗处的刺客都拔了出来,而且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丝毫未曾惊动游客。刑部押去审问,既有晋王、齐王余党,也有武阳侯苏枕藉的忠仆。
      十九岁的少将军江之淮英姿飒然,领军的七次战役,场场都胜得漂亮,是沅京炙手可热的新贵,引得几名千金小姐托丫鬟送来锦书,把江之淮闹了个大红脸。白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陛下可考虑为临月公主和他赐婚。公主□□秀美,江之淮君子端方,实乃良配。”
      临月是皇帝的妹妹,赐了婚,江家就彻彻底底和皇帝绑在一起了。皇帝凝神看白泽,这个人是真心实意在为朕的江山着想吧,可是,苏老爷子被处斩那句:“你是……”他想说的,是什么?
      你是来为先帝复仇的?你是来谋朝夺位的?苏老爷子死前惊笑,到底窥破了何种秘辛?
      皇帝万念纷沓,江之淮为他取来梨花图的评论,共有十余封,他一封一封看完,自觉题跋笔锋苍劲,必然男儿手笔,但仍有书生把他当成胸有沟壑的奇女子,写来多情的诗句相和,可大多泛泛而谈,惟有署名为阿南的秀丽小楷使皇帝手一顿。
      那女子说,别人画梨花都往悠远里画,图个空谷梨花的意境,但你却画出了自家庭院的近。近也算了,还贪心,想折入花瓶中,不,是擒在手心里,死死不放,倒是正合梨的谐音“离”,越是临近离别,越想抱得紧些。
      白泽笑道:“臣可说不了她这般精准。”
      江之淮的人找来阿南,是个四品文官的女儿,十五岁,清丽,聪慧,家风纯正,发髻一支白玉钗,钗头一线幽绿。她知道自己欣赏的人是皇帝,落落大方地婉拒了,她说自己善妒,做不到和人共事一夫,历史上是有崇尚一夫一妻,并身体力行的帝后,但是——
      阿南说:“因人而异,小女自叹弗如。”她向皇帝行礼,“趁还只是欣赏您,而不是倾慕您,请允小女离去。”
      对这样的女子,珍惜她的方式,是尊重她。尽管明知,再碰不着另一个知己若此的女子了——话是说得满,可皇帝确定。
      一生还长,但不过如此这般了。
      皇帝久久地看阿南走开,目光转回梨花图,阿南,朕若早点认识你,会怎样?
      但朕在早些时候,绘不出让你懂得的梨花图。
      白泽看破皇帝的心思:“确实是让人钟情的女子,真遗憾。”
      是真的遗憾,阿南。若能相逢于我对情爱尚有期许时,多好。而今我已拿不出一个像样子的我给你。
      时隔多年,事已至此。

      皇帝和阿南毕生都保持了君子之交,初相识的两年后,阿南嫁了人,夫婿年轻俊朗,一表人才。皇帝十分喜爱他们的小女儿,晋封长歌公主。皇帝其时尚无子嗣,便将她看作长女,民众遂多以长公主相称。
      无法和想要的人相守,和谁在一起,区别不大。皇帝自认想通了,回宫就宣布迎娶温尚书的女儿温如曼,立为皇后。三个月后,他又纳了海防凌总兵的小女和左都赵御史的幼妹等人,后宫规模不大,但家世都不俗,是让皇帝如虎添翼的狠角色。
      大婚第二日,皇帝便忙着处理政事,她们都贪慕虚荣,求仁得仁,他不感到内疚。温皇后仗着新婚燕尔,娇嗔了两句,被皇帝明示:“你要荣华富贵,朕给了,别的就不要想了。”
      温皇后呆住了,她是不如夜雨美,但已算一等一的美人,皇帝却殊无怜爱,令她费解。民间多有隐语,说皇帝有龙阳之好,白泽是他的禁脔——这是真的?
      温皇后思来想去,决定曲线救国。太后状如疯妇,是禁宫说不得的禁忌,但她毕竟是皇帝的生母,自己不计沉闷,多和她待一待,兴许就能感动皇帝,给个笑脸。
      温皇后精挑细选了礼品去探望婆母,宫人面露难色:“太后娘娘状况不够好,时有伤人之举,圣上下旨常人不得接近。”
      皇后粉面含霜:“本宫不是常人。”
      宫人腹诽不止,但仍领了皇后去看太后。太后靠墙而坐,喃喃低语。皇后靠近,想说点温言软语,太后突然嗤笑,冷声道:“他得不到他,你也不行。”
      皇后大骇,在她听来,太后言语毫不晦涩,直白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大夏两代帝王,均对白泽王怀有偏狭的爱。
      皇后在荷花池边截住白泽,软中带硬地示意,自己是堂堂正正站在皇帝身边的第一人,而他是见不得光的宠臣,既无出头之日,为何还不识趣离开?
      白泽居然笑了,极轻,极淡地问:“皇帝身畔的第一人,能有个不那么泯然众人的说法吗?”
      皇后怒意顿生,刚想发作,一股莫名的恐惧突然密密麻麻爬满后背,迫使她下意识地转过脸,五步之外,站着她的夫君,大夏朝的嘉远皇帝。
      皇后心一紧,皇帝漠然,对着空气道:“来人。”
      毓秀园四角鬼魅般闪现数条人影,皇帝字字斩金断玉:“承影卫把人变哑巴的手艺失传了吗?”
      皇后惊恐万分,皇帝的笑声像最锋利的刀,伴随着血糊哧啦的一响,扎进人心:“去看看太后吧。”
      绝望如潮水向皇后涌来,皇帝的声音很冷:“你的言辞实在不像大家闺秀,若废了你,你还能站在朕身边吗?”
      皇后的五脏六腑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得粉碎,而肇事者云淡风轻,对白泽道:“来试试刚送到的碧螺春,不比凤凰单枞差。”
      他为了白泽王,连自己的母亲都能毒哑。皇后杵在荷花池边,泪流满面。父亲告诫过她,皇帝深得白泽真传,早不是在龙椅上坐得岌岌可危的少年帝王,你千万不可乱说话。
      皇后抚住心口,在残荷的腐烂气味里,四顾苍茫。良久,她对着水面,将发髻整得一丝不苟,做回不可方物的大夏皇后。
      哦,我的夫君,若我已爱上你,将多么不幸。
      皇帝为白泽倒茶,茶香袅袅,他愁眉不展,两淮盐政不振,京畿水利营田亦有隐忧……天下归心,然百废待兴,白泽请辞的话遂吞回肚中,举荐了数人,自己亦任繁任艰,对皇帝忧心的方方面面力加整治。
      有一日,白泽督导河渠疏浚将归,皇帝在金思阁备宴相迎。小林来找皇帝,见面就跪,恳求皇帝放白泽走,头磕得砰砰响:“陛下,王爷油尽灯枯了,求您别再拦他了……”
      小林是白泽雇来照料夜雨起居的小仆,她说云初二十九年,白泽为先帝挡下的那支箭毒未解,被判定只剩一年可活,遂修书禀明先帝,准予他周游列疆,不再折返沅京。所幸吉人自有天相,白泽途经江南,得遇世外高人,体内剧毒大有缓解。高人敦敦相告:“好生待之,或许不止再活三年。”
      “陛下,这两年多,王爷就靠承影卫们输送的真气一时时撑着,奴婢实在看不下去了……”小林忍了又忍,哭了出来,“陛下,王爷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求您了,放他走吧!”
      皇帝一度吃惊于白泽处事太过雷霆万钧,不留余地,压根不顾及先帝事缓则圆的信条,原来,是时不我待。怪不得以他的武功,在初时,会在御书房疲累入睡,连皇帝接近身畔仍未察觉。
      我当来日方长,能够耍尽手段强留你,怎料你已去日无多。

      嘉远十年春,皇帝下诏,称秦鹤壁自任己见,邪佞日进,“征利、拒谏、怨谤”等数罪并罚,革去白泽王封号,从重发往塞北效力赎罪。
      诏书一出,朝野震动,以卫国公、钦国侯等三朝元老为首的数名重臣恳请皇帝收回成命,皇帝勃然大怒:“你们是在逼朕逊位吗?”
      求情的人称不上太多,千里当官,只为吃穿,但白泽秉持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触及众臣的切身利益,自然对其人不喜。父母官嘛,事要做,钱要挣,他却搞天下为公的一套,阿弥陀佛,快走快走。
      白泽如一泊水波不兴的湖,环顾四周:“多谢。”
      禁宫的天色就如同皇帝的心,深晦莫测。退朝后,太极殿门前,跪求对白泽网开一面的重臣多了十余名,法不责众,站队要紧。皇帝听完长篇大论,悠悠发问:“若你们是朕,敢留他吗?”
      朝臣嗫嚅,他们对白泽之心,同等两难,既担心他反,亦担心他走。兵部侍郎杨敬亭硬着头皮道:“塞北实在是苦寒,王爷他……”
      皇帝道:“改到江南行吗?养个老,顺便赎个罪,朕瞧着这日子甚好。”
      白泽离京当日,长街挤满自发送行的吏民。他身披重黑披风,乌木发环束发,意态从容,恍若当年受封白泽时,那个挑灯踏歌的尊贵王爷。
      白泽离京第三个月,禁宫的红莲疯长。朝堂上,皇帝拆开一封由驿馆快马加鞭送回的信函,淡淡说:“他前天晚上病逝了。”
      许是病逝,许是被暗杀,但皇帝的态度很鲜明:白泽不可留。不可留在身边?不可留在世上。这两种猜测,人们倾向于后者,白泽和皇帝的博弈,终是后来者居上,赢得果决。
      大夏朝历史上,嘉远帝路之北是公认的圣主,史学家皆盛赞他文韬武略,执政宽猛相济,本朝正是从嘉远时期,进入国力最强盛,领土势力最广,民众最富庶的黄金九十年,史称明嘉之治。“明”是盛赞皇帝为政英明,可昭日月。
      皇帝对白泽赶尽杀绝的做法,史书上不着一词,显然持有保留态度。飞鸟尽,良弓藏,忠诚良将亦对皇帝的作法心寒齿冷,好在白泽死后,皇帝有所醒悟,为他在京郊立衣冠冢,遣百官祭祀,并恢复其封号,还将鹤壁改为鹤璧,诏书极力褒赏。
      他是先帝的白泽王,但他更是朕的……肱骨之臣,朕要叫他,鹤璧。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尔公尔侯,其人如玉。他是帝国的稀世之璧。
      文臣对此纷纷上奏章,称赞皇帝高风亮节,白泽王虽是臣子,但作派如狂生,辅政确有失当之处,然皇帝胸襟广阔,予以宽待,还赠他配享太庙,以昭崇报,如此隆遇,实为臣子之福,满朝文武如何不肝脑涂地,尽忠报效。
      嘉远十一年,有巨贾出海,信誓旦旦称白泽还活着,百越之地某户大族嫁女,他是衣衫朴素的过路客,讨了一杯水酒,说要沾点喜气。
      人群中,那人黑眸如星,笑容和煦,正是巨贾有幸见过的白泽王。莫非,他真如民间传言,使了金蝉脱壳之计?在江湖之远,挥洒自得,做回游侠。
      皇帝先发制人,似已除掉心腹大患,但群臣私下都在交流着白泽未死的消息,功高盖主,然则全身而退,本朝仅此一人矣。
      “哎,朕还是斗不过他吗?”皇帝放下书卷,探头看了看殿外的天色,语气轻松,“朕不服。”
      夏末秋初,皇帝取代中军参将岳荣昌,亲赴百越平南蛮之乱。朝臣心知肚明,皇帝是在借机查找白泽王,他连盔甲都特意选了白泽王的旧物,既在讨口彩,亦在宣告:“你的东西都是我的了,即便你活着,也夺不走了。”
      皇帝将南蛮收拾得服服帖帖,大捷还朝,群臣又是一通歌功颂德,见他没带回白泽,都很庆幸:“杀他不忍,留他不安,互不相干最好。”
      太极殿明灯如莲,皇帝用白泽赠给他的青花杯喝茶,沉吟道:“朕声势浩大,打草惊蛇了,下回要出其不意。”
      从这一年起,皇帝频繁御驾亲征,征西平辽克北狄,机智有谋,战绩卓越,被后世尊为武宗。
      征战之余,皇帝亦未放弃暗寻白泽,然而,白泽始终踪迹全无。嘉远十五年,西戎边境遭外敌入侵,皇帝再次奔赴前线。
      边关夜凉,皇帝睡不着,掀帘出帐,在军营里漫步而行。月光如霜,星子大而疏朗,令他想起好多诗词,陆游的,辛弃疾的,铁马冰河入梦来,男儿到死心如铁,都是幼年在父皇的御书房见过的,一见如故,忘不了。
      也随之想起了好些关于御书房的往事,该记得的,都记得,该忘记的,也都记得。夜风吹起战袍,大夏朝第八代帝王嘉远皇帝走在边陲的月下,不期然和小林重逢。
      小林是承影卫的一员,她谨遵白泽的遗言,每逢皇帝离开禁宫,即暗自护驾,这次混成军营的马倌。
      小林盯着皇帝的战袍,眼眶有亮晶晶的东西打着转,偏倔强地忍着,不哭出声:“陛下,您穿的,是王爷穿过的吧?”
      那年那月,白泽来找皇帝,为自己选定了流放的地点。前往塞北,夜雨的故乡是必经之地,他要送她回故土长眠。夜雨不适应沅京的气候,身子落得更虚弱,他老早就想为她脱身,可最终,他带走的是一抔骨灰。
      不过,要不了多久了,白泽说:“臣和夜雨都畏寒,要寻一处向阳的所在,种几丛芦花和蒲公英,春风一吹,扬扬洒洒的,省得烧纸钱了。”
      皇帝说:“你留些衣物吧,朕给你修衣冠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只可惜,并肩浴血奋战,谈笑间覆雨翻云的日子永不会有。那人蹑风来乘云去,从此,暖酒,明灯,夜话,亦永无可期。
      皇帝为小林抹去凝在眼睫的泪水,低问:“……若夜雨还活着,鹤璧能撑得久些吗?”
      小林摸出手帕,颤着手帮皇帝拭泪:“夫人本就有心疾,命亦不久长。”
      天子之威,在故人温软的指尖坍塌。年底,皇帝打得西边几个小国永世称臣,班师回朝前夕,去找小林喝酒,他对小林始终有着亲近感。
      皇帝已二十三岁了,膝下一无所出。数位大臣集体上疏,再三请求他尽快延续皇族血脉,小林说:“王爷说,陛下是好皇帝。奴婢想,好皇帝要一直当下去。”
      好皇帝是要有子嗣的。没人能夺去朕的皇位,白泽让朕好好握在手上的,朕要一直握着。皇帝问小林:“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五十岁还能给朕当暗卫吗?”
      小林不语,有些茫然。她模样平凡,但生得雪白,一双黑丢丢的眼睛,皇帝试图去抱她,被她推开。皇帝道:“朕担心你会老无所依,准备赏赐你良田百亩,仆从百人。”见小林脸上变色,他笑,“你感觉无从回报,良心日夜难安,对不对?以身相许,一了百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自己选。”
      这条命是白泽王给的,只能由老天收,不能自己丢。小林转过脸,很艰难地说:“奴婢不能嫁给陛下。”
      别的女子都想要的,她不要。在皇帝的追问下,小林被逼急了,说了实话。夜雨过世后,白泽收了小林为义女,因此,她不能嫁与皇帝。
      小林说:“王爷是陛下的皇兄,奴婢不能乱了伦理纲常。”
      皇帝脑中轰然:“你说什么?”

      嘉远十六年春,皇帝命匠人修葺怡和殿,调派小林等四名宫女照看,并配备六名侍卫。
      小林在怡和殿种了几株核桃树,在她的承影卫生涯里,核桃是称手的好暗器。她和皇帝很少碰面,终日煎药烹茶,绣花烧菜,不求什么,也不怕什么,过得无声无息。
      皇帝偶尔出宫去金思阁吃吃小菜,喝喝酒,十多年前,小林陪夜雨和白泽也在那里吃过饭,有个黄昏,白泽喝着酒,猛然放下酒杯,站起身向外张望。
      窗下是热闹集市,顺着白泽的视线,面摊一张桌上两名大汉在下棋,一圈人围着看,一个中年书生要了一碗清汤小馄饨,边吃边看,跃跃欲试。
      书生装束朴素,却自有震慑人心的神采。白泽笑一声,自言自语:“还那么好棋。”
      小林看了一阵,说:“他是女人。”扭头向白泽看去,奇道,“王爷笑起来和她很像。”
      书生明眸皓齿,顾盼有神,正和同行的男子笑着说话,小林食指在自己面颊划过:“侧面和低头尤其像,特别是这个弧度。”
      夜雨说:“是像。”
      白泽说:“她是我的母亲。”
      许多年前,那女子被骂作祸国妖姬,虽然她的容貌不十分美。但文臣之笔堪比杀人利刃,他们无法理解,以民女秦小茶的姿色,竟能引诱得先帝路永宁神魂颠倒,带回禁宫,从才人封到贵妃还嫌不够,竟要立她为后。
      先帝路永宁赴皖南御驾亲征,在田间独自漫步时,养蜂人和他打招呼:“军爷,来,杀一盘。”他嘿嘿笑,“刚学会,手痒。”
      瘦叽叽的女孩子,穿起粗衣布裤的男装,像清秀少年。先帝杀得她落花流水,她请他喝加了桂花的蜜糖水,先帝得知她孤身一人,赶一架大拖车,天南地北,追逐花期,他赞她自在洒脱,她顽皮拱手:“过奖了,兄弟只是玩心重。”
      先帝的正宫在几年前就去世了,他再立皇后并不为过,却惹恼了太子路之南的外公苏枕藉。以先帝对秦小茶的宠爱,他们一旦有了儿子,路之南的储君之位堪忧。
      先帝欲立秦小茶为后,遭到苏枕藉强硬反对,集合了一干皇室宗亲跪在太和门,一大片黑压压响当当的柱国大臣。
      苏枕藉这招狠绝,除了先帝,秦小茶一无倚靠,那时候的先帝,也如后来的路之北,境况险要,而苏枕藉是重臣,禁宫内外势力深植。
      内廷恩怨集于秦小茶一身,先帝椎心泣血,将她逐去龙泉庵落发修行,想留点缓和余地,以退为进,积蓄力量,再伺机将她迎回。
      秦小茶在龙泉庵仅待了十来天,即发觉已怀有身孕。她不愿孩儿回到那个叵测的环境,禁宫不好玩,走人便是。
      两天后,龙泉庵庵堂走水,诵经的秦小茶被烧得仅剩几把枯骨,先帝赠予的衣裳、发簪、棋盘和画本放置在她的厢房,不翼而飞。住持称,大概是山贼见她是谪居王妃,料定有宝物,将她谋害,再利用长明灯毁尸灭迹。
      所有人都将信将疑,直到两个月后,宫人从民间当铺赎回大摞画本,先帝路永宁从中翻到了秦小茶所珍藏的几本,书页一角均有他亲手绘的山茶花。他痛彻心扉,深信秦小茶是真的不在人世了。若在,她不舍得出售最喜欢的画本。
      先帝不懂,人是心上人,物是身外物,秦小茶要记着他,根本无须借助任何依凭。白泽长到十四岁,秦小茶和他分道扬镳,约定不定期相聚:“我们有各自的余生要过,你若想看看他,就去吧。”
      惊心动魄的身世浮沉,在经年后讲述,寥寥数言就能概括。白泽对生父好奇,想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十五岁时化名秦川投身他的军营,从士卒做起,为先帝赏识重用。大捷的夜宴上,先帝盯他看了又看,忽问:“秦川,告诉朕,你是谁?”
      秦小茶为她和先帝的孩儿取名为鹤壁,纪念最初的时候,先帝为逗她欢喜,在山谷石壁上,变幻出仙鹤手影。
      身在江湖,飘摇其远。秦小茶说,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但武阳侯苏枕藉被砍头,白泽用玉带将发丝束起,手持一只绘着白茶花的小酒囊饮着酒,就那么一笑,存心让苏枕藉认出:“你是……”
      你是秦贵妃的儿子。先帝废了太子路之南,没有再立新的储君,是想待白泽解毒后,将大位传于他吧。皇帝心中苦涩,小林道:“王爷对夫人说过,陛下嫌他待您太生分,但王爷想着,生分是有好处的,这样,他死了,您不会太伤心。”
      他很多想法,朕都不知道。朕和他自始至终都不算熟,朕有多想和他熟不拘礼,征诗逐酒,他永不知晓。
      皇族百无禁忌,作风飘逸,太.祖的皇后是贵妃的姑姑,皇帝祖父的后宫里有一对姐妹花。星光漫天,皇帝抱住小林,小林于他很不同,是这漫长一生,惟一和他相对而泣的人,是亲人。他说:“你将是朕的妻子,朕和你,会是最亲厚的夫妻。”
      他们的孩子,更加是这漫长一生,血脉相连的亲人。

      小林被深藏于怡和殿,当她孕迹明显,凌淑妃暗中捣鬼,幸得温皇后及时拆穿,出手相救。
      皇帝能继续当皇帝,皇后就能继续当皇后,至少,继续活着。皇帝知道皇后的意图,但仍想对她说一声感激,皇后不卑不亢道:“只求陛下能一直念着臣妾这点好,臣妾只想活下去。”
      皇帝平生第一次对温皇后有了愧意,多年前,慈宁殿的白梅宴上,她盈盈一拜,剪水双瞳,如今却已变成一个连笑容都很勉强的妇人。
      是夜,皇帝留宿温皇后的北宸宫。当小林为他诞下皇长子摇光后,温皇后和其他妃嫔亦为他开枝散叶。
      摇光的周岁盛宴上,皇帝册立他为太子,但小林只晋封美人。皇帝想给她更高的封赐,她不要。若要了,她遵白泽之命,给皇帝当暗卫的行为,显得不那么仁义。她是武者,武者看重这个。皇帝依了小林,小林和摇光是他的血肉至亲,她品级如何,根本不重要。
      若干年后,太子摇光因为母亲地位卑下,备受朝臣抨击,皇帝固执己见,惹得温皇后所出的皇三子玄晟不满,密谋叛乱。皇帝将玄晟一党镇压,温皇后被逐去国寺出家,皇帝自此再未立后。
      “夫妻同床异梦强聚首,朕百年归世,用不着和谁同穴共寝,真是福气。”这一年,皇帝四十一岁,仍听闻老百姓在数个场所目睹过白泽,宫灯烁烁,他在静夜微笑。
      既然秦小茶以死远遁,白泽为何不能效仿?白泽没死,皇帝就一年年气势汹汹地找下去,带上三万铁甲,捉他归案。
      嘉远四十三年,皇帝大限将至,距离他最后一次见到白泽,三十三年过去了。五岁时,皇帝听说了“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尔公尔侯,其人如玉”的赞誉,十四岁方见到其人,对白泽的想象,长达九年,但共度的光阴,区区三年矣。
      遥想嘉远十年,白泽来道别,皇帝木然绘着梨花,一笔接着一笔,连一声保重都说不出口。似乎不说,时光就能停留,他就不会走,还在他目之可及的地方,点拨他,栽培他,含笑看他。
      白泽等了一炷香时分,皇帝仍不声不响不理他,白泽便运用指风,将皇帝的绢纸弹了个小洞,挑衅看他。
      皇帝被迫放下笔,和白泽相望。那人白色长袍在风里清扬,踏青走马的公子样,但眉头掩不住冷倦,叹口气:“过来。”
      月光很亮,皇帝木愣愣地起身,白泽伸出双臂,用力揽他入怀,下颌紧紧贴在他的头发上。
      皇帝一僵,手拘谨地蜷着,顶在他们之间。白泽笑,掰开皇帝的拳头,引导着他环抱自己的腰,如此,完成一个完完整整的拥抱。
      夜霭扑面,皇帝心跳停了一停,耳旁响起白泽低哑的声音:“那时听到你说,你对亲人要求不高,不害你的就算亲人了,就想这么抱抱你了。”
      皇帝喉头一哽,白泽松开他,手在他肩上按了按,温暖地笑着:“陛下,承影卫都留给你了,臣告退。”
      他用生命中最后的光阴,为皇帝再铺一步路:摄政王白泽被驱逐,昭示着皇帝已踏实地将江山尽握,还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连白泽王都惨然下野,宵小若想谋于暗处,得多掂量掂量,龙椅上的人已今非昔比。
      这清平河山,需要你来当明君,青山绿水,酷吏秦鹤壁就此别过。
      皇帝对死期有着高僧般的自知,过完五十岁寿辰,他烧掉了两部书。一部是《御街停》,一部是《杯中酒》,前者是先帝和白泽的故事,后者是他和白泽的故事,都天马行空,但不失为趣味之作。
      《杯中酒》远不及《御街停》文字清美,也不够脍炙人口,只在小范围短暂地流传过,这让皇帝耿耿于怀。这大概是白泽死得太早,而他又活得太久,可歌可泣的禁断之恋实在站不住脚。
      朕在你不在的人世,活了三十三年。这三十三年来,你有没有,偶尔想一想人间?皇帝驾崩前,神智已不清明了,目光迷茫地扫过一屋子悲切的面庞,含混说出人生中最后一句话:“何必呢。”
      史官解读是,连帝王也会心生苍凉,认为世事不过一场大梦,生老病死任谁也逃不脱,儿孙何必太难过。
      小林泪如雨下。那个人让皇帝念了一生,也悔了一生吧。
      鹤璧呢。

      2013年9月

      番外
      五月初九,是天钺王的忌日。
      他死去的消息传来,民间许多人家屋檐下都挂起了白灯笼。自那以后,每年这一天,在家门口点一盏雪样的大灯,成了皇朝的习俗。
      天钺王头七那天,御书房内孤灯不熄,宣德帝独坐桌前批示奏章。窗前一株合欢缀满花朵,晚风寂寂,它们一朵朵地掉落,他的魂魄是否已悄无声息来过?
      宣德帝以为天钺王真的不知道,射中烟浓的那支箭,是谁派来的吗?
      绝杀之夜,定光卫在茫茫大雨中对同伴喊话:“护住夫人!”
      确认无误了,是天钺夫人。他未曾迎娶烟浓,但待她如妻,他的部下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数发毒箭随即破空而来。

      ——《夏文拾遗-稗史野志-杯中酒》

  • 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本章即完结。本系列《有狐》为其前传。本系列《琥珀》与之有少少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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