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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生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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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恩一听吴祥两个字吓得一激灵,忙将搁下的竹尺重新放回朱辞远手中,伸出了手,哀哀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怀恩好像看见他嘴角为不可察地弯了下,马上又没有了,恢复了有些严肃的神色。像一片轻薄的雪花落下来,她想伸出手来接住,雪刚落在掌心里还没来得好好看看它的样子,好好感受它的温度,就消散掉了。
“啪”地一声,疼得怀恩小嘴一瘪。雪花落在手上什么滋味她不知道,竹板落在手上是真特么疼。
后来一下下落下来,泪珠子就啪嗒啪嗒地掉。怀恩有点希望他停下来,又想着疼着也好,心里会好受一点。
朱辞远看着面前的人,她低垂着脑袋,好像又哭了。怎么这么爱哭,好歹也是个小太监,跟个小姑娘似的。自己也没打多少,就三四下的样子,也没有很用力。怀恩低着头,吸了几下鼻子,瘦弱的肩膀耸了耸,朱辞远看着,举起的竹尺怎么都落不下了。
“觉得委屈了?”
“奴才不敢。”怀恩将手收了回来,低着头,偷偷地揉搓了几下。
这话就带几分委屈了。朱辞远想想自己惯常喜欢唱红脸,坏人让别人去做。眼下出于好心唱了回白脸,才知道那些面冷心热的人便是最亏的。
原本自己的确因为那些冒犯他母亲的话而厌恶她,便有心借吴祥的手来整治。这些日子以来,竟渐渐对这个偶尔机灵偶尔糊涂的奴才多了几分怜爱,是真心想盼着她好的。可她说话做事实在太过毛躁,谨言慎行四个字是半点也没有的。这次自己出面护了他一次,可下一次呢?难保有朝一日自己也救不了他了。可转念想想或许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性子,有几分机灵不至于让人厌烦,又没那么聪明放在身边也不必太过戒备,才让自己在她身上看不到属于这座深宫的压抑,因此才会格外怜爱吧。
“罚你去外院做苦役一个月,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做事再回来吧。”
怀恩一听小脸垮了下来,垂头丧气的。
朱辞远有些不忍,叹了口气,“一个月后还让你回来。今日之事闹的这样大,很多人还都看着。”
毕竟皇帝太后那里都惊动了,他先罚过,这事就算揭过去,日后别人就不会拿此事揪她的小辫子了。再者自己早前在吴祥那里埋下的祸根,他也想早些清理掉。冷这奴才一段时间,让吴祥不那么嫉恨,她往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这些,他自然是不会同一个奴才讲的,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体悟多少自己的苦心。
怀恩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比起被打成肉酱做一个月的苦役已经很好了,而且去外院也好,至少这一个月内应该不会被贵妃那边安排任务。毕竟自己还没有想好,往后到底该怎么办。于是便乖巧地谢恩,刚抬起头便有些忍不住笑意,她强自憋着,指指自己的鼻子提醒,“殿下……”
朱辞远手指在鼻间一摸,果然又出了点血,便有些狼狈地找帕子擦。他一贯少年老成,倒难得有这样慌乱的时候,怀恩看了忍不住埋头偷偷地笑。
朱辞远看着偷笑的某人,有些羞恼,沉声吓唬道:“还敢笑,一会儿将吴祥叫进来你便笑不出来了。”
真是。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被吓唬一次便罢了,怎么会被吓第二次。而且说的好像吴祥是那种可止小儿夜啼的人物似的。哈,可止小儿夜啼,想到这里,怀恩笑得更厉害了。直到朱辞远忍无可忍又拿起竹板来,怀恩才兔子一般地溜出去了。
朱辞远那一蹦一跳的背影忍不住摇摇头。真是孩子心性,方才还泪眼汪汪的,转眼间便雨过天晴。不过被这奴才一闹,方才的郁气倒是消了不少。
***
一眨眼,五六日便溜过去了。?是日清晨,天气难得有些暖和,翠叶上未消的晨露未晞,便闻得一阵急促又匆忙的脚步声就踏着将化的雪水一路奔来。
“世子爷!世子爷!您等等奴才呀!”
朱承昭原本悠闲地走在前头,闻言精致的眉眼皱了皱,有些丧气地揉揉额头。
望安抱着大氅喘着粗气追了上来,“世子爷!您怎么出门不叫上奴才呀。现在天儿还冷着呢,世子爷穿这么单薄再受寒了怎么办?前些日子还不容易将养回来些,世子爷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咱们来的时候,王妃可是千叮咛万嘱咐……”
“停。”朱承昭嫌弃地推开望安要给他穿上大氅的手,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穿这个。太丑了。喏,穿起来像去岁秋猎时我射下的大黑熊。”
望安苦着脸求道,“世子爷可心疼心疼自个儿身子,保暖才是正理,世子爷还说去年秋弥,可不是穿少了回来又咳有发热。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
眼见望安又要开始那套旧说辞了,朱承昭先发制人,“换那件银狐斗篷来。”
望安还要劝,朱承昭环胸眯起狐狸眼,懒懒的笑,“一件都不穿和换件斗篷,选一个。”
望安跺了跺脚,只得妥协,“那世子爷在这等等奴才,奴才一会儿就回。”说着又一溜烟踩着雪水跑回去了。
耳根终于清净了,朱承昭转身继续朝前走,倒是迎面一股冷风,人又忍不住咳了起来,平息过后,一抬眼便见蓝白天际一只灰雀扑棱着翅膀飞起,复又落在不远处的高枝上。他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有些出神地走近那棵灰雀栖息的树。
树枝光秃,生在假山一旁,灰雀立在枝头很显眼,他停在不远处仰头看着,却还是惊得灰雀飞走了。
能够在这宫墙内外自由穿梭的竟是最低贱的麻雀。朱承昭望着空荡荡的天际,思绪飘的很远很远。
他静立过许久,耳畔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叫喊,“世子爷!世子爷!”知是望安,也懒得回头去看。
“柿子?哪有柿子?给我留一颗!”
朱承昭闻声偏头,见一个穿着灰扑扑的青贴里小太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正揉着眼睛,坐在她屁股下的是满满的一箩筐银骨炭。
望安将斗篷给朱承昭系好,见这小太监还揉着眼睛嘟囔着,有些好笑,“这是哪宫的小太监,不好好做活,躲在这里睡懒觉。”
怀恩使劲揉搓着眼睛,可眼睛越来越疼。她怎么睡在了这里,她好像大清早就去惜薪司领了一筐炭,可是好沉好沉,她搬不动了就在假山这里歇着,然后肚子很饿,便看见一堆人围着一颗柿子树,喊着,“柿子耶!柿子耶!”可是怎么喊那群人都听不到,眼见柿子就要被抢光了,她一着急就醒了。
“你还要不要这双眼睛了?”朱承昭看着面前灰扑扑的小太监,突然就想起了方才那只灰雀,难得动了恻隐之心,“给他块帕子。”朱承昭侧脸示意望安。
怀恩乖乖放下手,支耳听着,便闭着眼伸手胡乱摸索着递过来的帕子,赶忙往脸上擦。
“你……”刚找到帕子准备递过来的望安目瞪口呆地看着怀恩拿自家世子的袍角当帕子使,银白色的袍角被炭灰抹得一塌糊涂。赶忙又转脸看自家世子的脸,果然是已是阴云密布……
朱承昭有那么一瞬是想把这小太监拖下去喂狗的,可看着张腿坐在炭筐上的人,眉头紧紧的,两只手虚握着无意识地停在半空,惶惑如婴孩,好像真的是被自己一句话吓怕了的样子。刺激出的泪水从她眼角溢出,一路冲下了许多炭灰,露出了白净秀气的脸,朱承昭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想把她喂狗。
朱承昭虚咳了一声。
“你是那个宫的,这么放肆!敢拿临安王世子的衣袍擦脸!”望安此时也回过了神来,义愤填膺地骂道。
世子?!难道不是柿子是世子?怀恩顾不得双眼涩疼,睁开眼仰头来瞧,只见那人一身金线滚边的流云纹交领袍衫妥帖地压在银狐斗篷下,清俊潋滟,玉质昭昭,一看便是从小金堆玉砌养出来的贵人。只是脸色白皙过甚,唇色略淡,倒像是带着病气……等等!这小太监刚才叫他什么来着?临安王世子!怀恩心头一颤,猛一抬头,却恰对上半眯含笑的一双狐狸眼,恰如被毒蛇缠绕脖颈,蛇信子扑簌在眼前。
“奴才该死!”怀恩慌忙磕头,“奴才并非有意冒犯世子。奴才……奴才是郑贵妃宫里的人,还请世子爷行行好,饶奴才一回。主子规矩严,奴才回去晚了只怕有是一顿皮肉之苦……”
好死不死,怎么碰上这个煞星了!宫里谁不知道千万别惹安阳王世子,他今天对你笑,明天就能让你悄没声的人头掉。真真是冠玉皮囊,毒蛇芯子。
前些年,也就是大皇子落水夭折,二皇子葬身火海那几年,宫中皇子皆意外夭折,众大臣上书逼谏皇帝处死贵妃,广开后宫,流传香火。朝廷内外文臣武臣闹的不可开交,各地的藩王们也都蠢蠢欲动,都忖度着皇帝会不会效仿当年的唐玄宗杀贵妃平众怒,或是保美人舍江山。然而皇帝却棋高一着,说自己看淡嫡系,要从宗室子弟里择能者里过继,反倒是让各个藩王陷入两难,不知该不该接这烫手山芋。最终几位世子奉诏入宫,反而成了质子牵制着各地藩王。当时几位世子明争暗踩,但凡招惹讥笑过安阳王世子朱承昭的奴才或主子无一不是下场惨淡……只是后来,朱辞远回宫,藩王世子都被送回封地,皇帝却独独以病弱不堪劳顿为由将朱承昭叩在了宫里,其间种种引人深思。
正是因此,怀恩哪敢自报家名,想着世子爷你无论如何也不敢越过贵妃就处置了我吧。
“起来吧。”朱承昭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既是无心之失,我怎好罚你。”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奴才告退。”劫后余生之感的怀恩赶忙拖着煤筐溜走。
望安看着怀恩灰扑扑的身影叹息,有心求情,“世子爷,他既是贵妃宫里的就算了吧,省的招惹麻烦。”
“贵妃?”朱承昭懒懒地横了他一眼,“贵妃宫里的炭火哪次不是惜薪司的人眼巴巴去送?还需要奴才去领?”
“那他……”
朱承昭抬手刮了刮眉骨,“嗯……我明天要看见这奴才的舌头。青山肯定爱吃。”青山是朱承昭养的一只绿毛龟。他这辈子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聪明人,一种是自作聪明的蠢货。他原本是想放这奴才一马的,是他自己活腻的。
“是,世子爷,奴才遵命。”望安愤愤不平,竟敢骗他家世子,枉他还想着求情。
“知道人为什么长了两只耳朵两只眼,却只有一张嘴吗?”
“啊?”
“那是告诉你,要多看多听,少说话!”朱承昭朝他脑门上敲了一记。
“不就是闲奴才絮叨嘛……”望安委屈地揉着脑门,“诶,世子爷,您这是去哪?”
“更衣!”
对哦,原本是要去端本宫见三皇子的,眼下衣袍脏了,世子爷这么爱干净肯定要回去换衣服呀,“世子爷,等等奴才呀!”
……
一个时辰后。
“世子爷,殿下去太后处请安了。劳烦世子爷到前厅歇息片刻。”
“带路吧。”朱承昭有些不悦。望安却忍不住腹诽,还不是您就脏个袍子,就要重新沐浴焚香,折腾这些时候。
朱承昭随着领路的小太监一路走进端本宫,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着,但见院中陈设草木开阔典雅,正欣赏着,迎面跑出来个步履匆忙小太监,面色焦炙,差点就撞上来,人未行礼就跑了出去。
领路小太监本想呵斥,可见是殿下身边的近侍长宁,便缩了脖子,假装未见。
望安要发作,被朱承昭的眼神制止下来,他人停了下来,蹙眉在风中静立着。
“世子爷,怎么了?”望安不解。
“血腥气,风里。”他凝神细嗅。确定之后,给望安递了个眼色。望安会意,找了个由头支开了领路太监。
朱承昭顺着方才长宁跑来的方向去找,果然及近前,板子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隐约传来。
“去看看。”朱承昭吩咐望安。
不一会儿,望安急匆匆地跑回来,“殿下!那边是慎刑司的人,在责打一个小太监,正是咱们今日遇上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