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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元及第 ...

  •   一路风霜雨雪,到了京城已是腊月初。

      沿途听闻刘国舅领兵出征吹台山强人,我心中暗喜,他在京中,必扰乱我心神,若被识破,大祸即在眼前。到京后,我等暂于小客栈歇脚,姑夫持书去拜访义父的好友俞智文。

      当日傍晚,姑夫与俞伯一同回到客栈,我们便收拾了随同去往内城俞家。俞伯是义父同乡,在京开设绸缎行已有十余年,算得上殷实人家,在京备考期间,我等便歇在他家中。

      俞伯为人热诚,招待十分周到,为了我与姑夫清净备考,特意让出绸缎行后院与我们居住,荣发与我一室,老家带来的下人也住在后院柴房,饮食照料十分方便。居于京城,姑夫闭户读书,我也不外出,每日整理文卷,等待会试。

      绸缎行处于京城热闹繁华的内城,每日行客往来,消息极多。荣发捺不住寂寞,时常往店堂跑,一日带回消息,使我心惊。原来数月前,长华母女在押解上京途中被吹台山草寇所虏,竟落草与朝廷对抗,此次刘国舅带兵前去就是与他们对决。

      我不由焦虑,这位从未谋面的长华姐姐真不愧将门出身,只是父亲被俘兄弟逃亡,你这一反,岂不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我即便取得功名,又如何相帮。虽然不安,也无法可想,我按捺心事用心读书,心中排解,只求苍天不会负我诚心。

      一日,与俞东家闲谈,俞伯问起义父老家生意的情形,姑夫道是大多交与女婿打理,北方争战不歇,药材生意好做。俞伯道:“说起出兵朝鲜,还是皇甫老元帅在时打了几个胜仗,如今刘国丈举荐的彭元帅,文人出生,乌龟的胆子,亏朝廷还时有公告拒敌胜仗云云,京城百姓谁不知晓,朝中尽是欺上瞒下之辈。”姑夫道:“听说梁丞相官声不错”。俞伯摇头道:“梁丞相耿直,可惜老了,如今朝中是刘氏天下,前些日子孟尚书回来,听说和刘国丈为儿女亲事闹到御前,也没讨得好去。”我正忧心刘捷势大,忽闻爹爹来京,不由一惊,问道:“他两家既已结为秦晋,为何冲突?”俞伯细述,我越听越是心惊,心中七上八下,原来爹爹和兄长年前已夺情起复,仍于原职留京,待听到孟小姐花烛之夜行刺刘国舅,坠入昆明湖,我已难自持,推说身子不适,急回房中。

      我关上房门,卧倒青幔床中,泪湿前襟,心中痛悔万分:映雪姐姐你为何如此,我只求自身离开龙潭,却不料将你推入虎穴,早知你意不在刘国舅,这花轿我该自己上,昆明湖该是我孟丽君的葬生之地,是我害得你无辜被牵连,青春年华断送在深水寒泉……

      泪水流下咽喉,又苦又涩,映姐的面容一直在眼前,悔恨几乎将我击倒。“公子”,荣发在我身后轻声叫唤,“别太难过了,映雪姐多么心善和柔弱的人,一定是刘家逼的。”我背身拭去泪痕,努力平息心绪,翻身坐起,咬牙不语。刘奎璧,旧恨新仇,我孟丽君和你不共戴天。

      敲门声响,荣发打开房门,姑夫进来问候,这时我已经稳住心神,仍将书卷拿起。会试就在仲春十五,时日无多,心伤彷徨之意只有暂时掩起,我唯有求得出身,后来之事才可行,不然,这深仇如何能报,难道我甘心终身屈于咸宁之地。

      考期日近,朝廷钦定梁阁老和礼部文明远为正副主考,学子多庆幸主考清正贤明,刘国丈未能将势力延入春闱,我心内暗喜。正月未完,京城传言刘国舅兵败被俘,看来刘家运势渐消,作恶无行之人,便是老天也不会使他长盛。

      会考那日,晴日微风,初春寒意却使人有神清气爽之感。我半年内已是三进考场,也无局促慌乱,与姑夫一同进场,拱手别后自进考间。铜锣三击贡院闭门,官员仆役前后巡查,四下悄无声息。我反觉心中安定,场内见题行文,与平日无异,因思两位主考以朴实文风闻名于天下,我便减少华词,引经据典说文论道,几篇长文一挥而就。我目视卷中的工整小楷,成败在此,才情尽已挥洒于此,只望不被埋没了。

      等待的日子愈显得漫长,洒脱如姑夫者,也坐卧不宁。我不外出,每日书桌前抄写道德经,心中倒宁静。

      一日清晨,我房内翻书,荣发捧了一束桃花进门来。她把桃花插放于窗前的瓷瓶中,一边道:“后院红粉粉开了一片,给公子添些喜气,听说这两日就放榜了。”我道:“可有给姑夫送去。”荣发忸怩道:“吴老爷房里摆个桃花,可不相称,公子往花前一站,才是桃花佳人两相宜。”

      门外传来笑声:“好一个桃花佳人两相宜,明堂大喜了。”我请进姑夫俞伯,笑道:“荣发不喜读书,不通的很。”俞伯笑道:“快去前堂,这回荣发小哥却是通得很,郦公子高中会元,老汉也赶来报喜。”厢房素净,愈显得窗前桃花红艳,我突觉眼眶酸涩,眼前红意模糊,别亲离家,千里辛苦,如今终于有了报偿。

      殿试之期为三月朔日,殿试日一早,我坐轿前往天芙宫大和殿。途中我拉开蓝布帘子,这时晨曦初透,长街上已有早起的京城百姓在洒扫生火,帘落轿内即见灰暗,我一身白袍却甚是醒目。手指抚过白袍前襟,我不由想起荣发得意的模样,房内她蹲下为我整理长衫,道:“这是我照着映雪姐那件红梅白衫央求姨娘做的,袖口和下摆换了青竹枝叶,我敢说除了我家公子谁也穿不出这样的神仙味儿来。”我原想着不必如此惹人注目,姑夫一番话却使我打消这念头。

      姑夫高中二十三名进士,也是非常之喜,他道:“十年寒窗一朝功名,明堂年轻高显,夺魁有望,只是你朝中无势,须防小人压制。”姑夫之言我也曾想到,金銮殿上,不知爹爹是否也在,当庭策对不知有无变数,我从未在众人面前长篇言论,还需防着心急失仪……我是会元,相貌不似寻常男子,必得众人注目,白衣亮色张扬,添些气势也好。我还有什么可犹疑的,出得闺阁便是一条险路,只求不累及爹娘义父,多想无益,我只往前就是。

      我举步行走在空旷的大和殿前,远望初升阳光下的金色殿堂,那里是文国最显赫之地,聚集着最有权势之人。我一步步往前走,心中问自己,我一个闺阁女子到这儿来做什么?天下事我知道多少,平日读的圣贤书果然能治国平天下?

      我等止步在大和殿外,殿前一名太监往殿中跑去。马上就要踏进金殿了,我只觉一颗心快要跳出胸口,抬起头,深深吸气压下一丝惶恐,告诉自己,已经走到这里,我只有赌一赌了,半凭才华半凭天意,至少我不能在气势上输了人。

      殿内传出通传声,殿前太监引着我等进入太和殿。我走在队伍之首,不去旁顾,眼角流过浓墨油彩的富丽殿饰,衣冠俨然的官员,随着步履迈开,衣袖拂动,反而平静下来。

      队伍在琉璃宝座下停住,我等展袍跪下,上方传来笑声,应是当今的圣上,听着声音心情甚好。领旨起身后,我平视琉璃座,眼角余光中皇上正翻阅卷宗。忽觉自上而下一道目光向我看来,我微觉心慌,忍住低头之念,静静殿中只有书页翻动之声。

      “嗯,好文章,梁相慧眼,果然识得英才。”皇上不疾不徐道,“这位就是会元郦君玉了,少年高才,好相貌。”我行礼称谢,礼未毕,却听皇上道:“为何众人皆低首,唯尔独亭亭?”我惊出一身冷汗,不及思索,便道:“心怀凌云志,形迹失疏狂,低首思报国,挺躯敬君王。”

      “唉哟!”身后传来一声轻呼,我已经辨出是父亲的声音,不敢回头。皇上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会元郎,孟尚书你识得会元吗?”爹爹语带惶急:“有些面熟,却非相识之人。”皇上道:“这般体面的郎君我文朝不多见,不知有何凌云志,如何报君王?”

      这就是殿试策对了。我理了理思路,将心中反复思量的话语慢慢道出,最后道:“君玉纸上谈兵,唯有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望圣上恕罪。”

      “纸上谈兵岂不误事,郦君玉,咸宁人士,若朕委你咸宁县教化,你当如何行事?”

      我早知殿试是个难关,曾想到会被问及微言大义,或如方才的治国策论,却不料皇上抓住我一句谦逊之语,问起实务。我何曾有这些历练和见识,一时间心下有些着慌。

      咸宁县……它与我而言仍是陌生之地,我脑中快速思索,想到补遗考试的老旧县学,想到平日与姑父偶有谈及的咸宁民风乡情,又回想父亲以前的言行教诲,迅速将各种想法理顺。

      皇上笑道:“会元郎果然只会纸上谈兵吗?”

      我知道这时候绝不能拖延,回话稍有错漏,必将前功尽弃。无可回避之时,我反而冷静下来,先深施礼谢罪,然后道:“孟子曰: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随后逐点论述如何改进咸宁教化,论点皆引之于国策,又不着痕迹地点评几句国策优劣。我越往后说,越觉顺畅,待说完,才发觉殿上一无声响,连先前时有的咳嗽低语也一声不闻。

      “说得好,孟尚书,朕看会元郎的见解倒与卿有几分相似。”皇上道。我心头一紧,适才长篇大论,父亲不会认出我吧!若是当殿指认,我该如何是好。

      “皇上,会元郎年少聪慧,有些道理讲述得比老臣明白,老臣佩服。但不足之处在于缺少阅历,还需多加磨练。”父亲回奏谨慎,他的心思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今日又过了一关。

      大殿上君臣对答,进士们在对着皇上和大臣们宣讲。我默默站着,回味着自己策对时的情形,把同年们的见解与自己比较,渐渐明白,天下会读书、有才情之人很多,绝非我居于昆明武昌之地所能想象。

      “就到这儿吧!”

      听到皇上不紧不慢的一声,我知道到了要紧时刻。大和殿安静下来,站在殿中的进士们有的偷偷呼气,我半日未动,也觉双足久站酸麻,这时更不敢稍动。

      皇上低声问两侧官员,会试两位主考首先评议,梁相提到我的名字,只听一果决声音道:“才学是好的,只是太年轻了。”

      是刘捷,我立即看向左侧,只见一高个官员背影,他正对着皇上说话,“……皇上年轻,才要老臣们尽心辅佐,春闱是国家大典,选材总以端庄稳重为要紧,否则有失朝廷颜面。”皇上点点头,道:“孟尚书怎么看呢?”

      父亲迟疑了一会儿,道:“臣也觉得太年轻了,年轻人不宜锋芒太露。”听到父亲之言,我不由低下头,父亲是在劝诫我吗?

      “老臣大不赞同,殿试选材,岂关乎年长年少?少年之中不乏国士,年高也有不成材者,选端庄稳重干嘛,放到大和殿当柱子?”梁相生气,和刘捷争执起来。

      我低头听着,暗自紧张,心里也有些奇怪,这位传言极受恩宠的刘国丈是这样一副骄横的模样,他反驳梁相,提不出切实理由,却只管夸耀权势面子,难道朝堂上竟是这样的人掌权。可是,即便刘捷不知韬晦,他权倾朝野,我若不得状元,连与他为敌的身份都没有,还谈什么伸冤报仇。

      一时之后,皇上出声打断两人,笑道:“国丈丞相为国操心,朕心甚慰啊!朕登基后首次选材,不敢遗漏真才实学。”

      皇上站起,转向我等,道:“今日寡人有幸得见诸位英才,殿试探讨,朕也是获益良多,可状元只有一位,当是尔等之中最不凡者。朕以为,才学可以习得,仪态可以练得,品性却极难修得,而三者一体出类拔萃者最是难得。”

      三者一体,我心里掂量着自己,方才殿试的情形还在眼前,即便没有刘捷和父亲的反对,我也未必是最出类拔萃……如果殿试失利,你能不能心平?我心里问自己,心绪杂乱不可抑止。

      “好!郦君玉,朕取你为今科状元。卿为我文朝首位三元及第的学子,切不可骄纵妄为,不可辜负寡人的器重。”

      我拜倒在地,心中百味交杂,低头只见清寒竹枝在白袍上微微拂动,不久之后官服即要换下白袍,但换不下女儿志梅竹魂。

      幽远的钟声传进大和殿,余音在我心底回荡,我渐渐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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