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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暗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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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拂去别千帆,徒留微名天地宽。”
宁霜寒记忆里,那刚平定了叛乱,新任的掌门师姐举起酒坛,遥遥望向远处的雪山。
一身戎装,一身清寒。
她道。
“敬,华山。”
——《华山手札》
宁霜寒初见武当的君子剑时,处于华山颇为尴尬的境地。
那少年随武当来华山讨债,他则自请逐出师门。
华山呐……可惜了多年前江湖最大门派之称,如今只能靠暴发户武当救济维持生活的样子。
不知为何,被大师兄踹进冰水的宁霜寒还有心情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他慢吞吞的爬起来,看着气的跳脚的大师兄,又有些想笑。
世人皆道前任掌门枯梅背叛师门,是华山的耻辱柱。他父亲孤鸿剑跟随枯梅判门,更是被华山不齿。
可宁霜寒分明从父亲的背叛中,品出了一丝其他味道。
他自请离开华山,不过也是做出的正确决定罢了。
这是正确的。
他有些漠然的想。
昔年,父亲教他霜寒二字的由来。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如今,他即伶仃一人,孤剑一柄,横折十四州。
却偶然撞上了一双含着惊讶的眸子。
那双眼睛和他完全不同。
二十年后,宁霜寒偶尔也想,若是当时,没有看那人的眼睛,没有接那人的斗篷,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呢?
可现实不容他幻想。
他认识他。
他利用他。
他毁了他。
有人视他为一生的挚友,又有人拿此要挟,逼那人毁自己的道。
“小白,武当修心问道,那你的道是什么?”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青年翻过一卷书页,闻言笑道,“自是卑弱自持,为天下苍生而存。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宁霜寒叼着根野草,吊儿郎当的挂在树上,对树下的青年笑嘻嘻,“我好奇嘛。”
“你总在奇怪的地方好奇。”白袍的仙师抬起头来,那双漂亮的眼睛温和的看着树上的青年,“这点倒像极了暗香弟子。”
“你倒是不像个武当,不遗世独立罢了,偏要和我这个杀手厮混。”
宁霜寒自树上跳下来,笑嘻嘻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萧御白皱眉,不赞同,“天道视你我都一样,莫说混账话。”
“你不爱听,我不说罢了。”宁霜寒双手合十,作求饶状,眼里满是笑意,“说起来,我近日收了个徒弟,刚好领来了,你瞅瞅?”
萧御白对他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习惯了,只是叹道:“人呢?”
“小绥滨!小绥滨!”宁霜寒兴冲冲地唤。
本无任何气息的竹林出现一抹身影。
和他师父穿着一样的黑衣,脸颊被同色的围巾遮住,只露出一双子夜般的眼睛——
是个半大的孩子。
萧御白对这孩子的隐气功夫感到惊叹,点头称赞:“隐身功夫不错。”
又问宁霜寒:“多大了?”
“年龄嘛……”宁霜寒摸着下巴,不确定道,“他应该自己记着吧?”
“……”
只见那孩子伸手双手,沉默的表示出了个“十”。
“十岁吗?”萧御白又笑,“倒也正是习武的好年纪。”
唤仙鹤从屋里叼来一个木盒,萧御白走近,含笑递给男童:“暗香虽是杀手门派,但走的是以杀止杀的路子。我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这枚竹节玉佩赠你图个平安。算是见面礼。”
男童愣了下,下意识抬头。
正值木棉树开花季节。
武当的仙师就站在树下,有浅红花瓣落到他的头发和衣襟上。
青年神态温和,午后的阳光穿过巨树的树叶,洒落下来。
萧御白将木盒递到绥滨的怀里,温声催促。
“喏,拿好呀。”
黑衣的杀手倚过来,一只手扶在武当的肩膀上,依然是调笑的语气:“哎呀,小白偏心,你都没送我什么玉佩。”
那双黄梅般的眼睛却是看着男童。
绥滨也安静的看着他师父。
耳边响起武当儒雅的声音:“我这里的东西你也没少拿,跟个孩子争什么。”
绥滨听到他师父的笑:“这可不行,我明明在小白心里更重要才对吧?”
绥滨眨了眨眼,终究是移开了眼睛。
自从见过那一面,宁霜寒便常唤绥滨去武当,跟着萧御白学点文人的知识。
宁霜寒道:“你萧师叔可是宗室名门出身,跟他学的东西能让你小子受益匪浅呢。”
绥滨将萧御白赠与他的四书五经收整好,才抬头看他师父:“武当并没有打算插手万劫山庄的打算,您不用试探。”
暗香的第一杀手嘴角仍带着笑意:“哦?”
绥滨自怀里掏出一块环形玉佩,递给他师父:“萧师叔托我给您的。”
宁霜寒接过,是枚平安结玉佩,绣着萧家的私徽。玉白的玉佩一角,雕刻了个小小的“白”字。
青年微微敛了笑意。
暗香的第一杀手忽然叫住要走的徒弟。
“你萧师叔给你的那枚玉佩,可刻了字?”
“没有。”少年停下脚步,看他师父,“什么也没有。”
他师父摩挲着玉佩,便不再说话。
一向寡言的少年却再次开口:“但若有人能这般待我,我定不会让那人心伤。”
宁霜寒垂眸看他徒弟。
是了,这个徒弟从来不像他。
比起暗香,这个孩子的心性,更合华山。
绥滨羡慕过他师父。
他是个孤儿。
被师父捡到时,他还不叫绥滨,他和其他金陵的孤儿一样,被人贩子捉到,通过绥滨码头,顺着绥滨河要被卖到遥远的西域去。
刚刚入夜,整个绥滨河安静异常,只有船只划过水面的声音。
小乞丐被绑到拥挤的船舱,透过船板的缝隙,看天上的月亮。
正值初十,月亮快圆满,暗香的杀手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杀手如同踏上甲板的黑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闪身进入船内,不消片刻就回到甲板。
小乞丐看到,他还未收回的匕首有血迹滴下。
竟转眼间杀了人。
杀手走到船头,想要拿出火折烧了船。却透过甲板看到了一双眼睛。
像是子夜,沉沉的看着他。
透过甲板,两人沉默的对视。
杀手歪了歪头,看似调皮的晃了晃火折,下一秒却毫不犹豫的扔到了船帆上。
船帆被浇了火油,顿时燃烧起来。
那人有些恶劣的蹲下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双眼睛。
男孩子只看了他一眼,訇下腰来到船舱口处,开始用身体撞击甲板。
被他的动作惊醒的孤儿们很快发现了船着火了。
哭叫声,求救声透过甲板传到了船上。
杀手直起身,伸了伸懒腰,最后看了眼那个孩子,不感兴趣的起身飞走了。
小乞丐终于用身体撞开了甲板的门,他挣扎上了甲板,这时候,火势也早已蔓延起来。男孩看了看被缚到身后的双手,回头看着哭天喊地的同伴,用哑了的嗓子喊到:“不想烧死就跑出来,跳进河里!”
有人哭到:“跑不出去的!我们都被绑住了!”
“可以的!”男孩咬牙,“冲进火里,烧断绳子,我们就自由了!”
“会死的!会死的!”孤儿们哭到。
男孩就不再劝了。
他果断的冲进了火里。
火烧伤了他的身体,他的手,也将麻制成的粗绳烧断。恢复自由的男孩没有一丝犹豫,拆了一块甲板,转身跳进河里。
抱着甲板飘到了火烧不到的地方,男孩望着全部蔓延起来的火势和越来越小的呼救声,不知道想些什么。
“啊呀,你还没死啊。”
轻快的声音道。
木板晃了晃。
有人拎起他,飞到岸上。
他说:“我也算救了你的命。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
他又道:
“没名字啊……绥滨,绥滨怎么样?”
他被从绥滨河捡回来,就叫绥滨了。
就像宁霜寒捡到他,就是他师父了。
兰花先生说每个人都有生辰,杀手也不例外。
宁霜寒捡回他的那一天,就是自己的生辰了。
宁霜寒捡回他,就像随便从路边捡回了只野猫,随意又任性。
也就绥滨被测出来天赋比他还高时,才换来了他的一丝关注。
但绥滨一直是孤儿。
孤儿命贱福薄,见到萧御白全心全意信任宁霜寒,送他萧家玉佩,以萧家嫡子身份护他,除了最初的惊羡后,很快就以旁观者看着。
萧御白把足以让自己万劫不复的信任递给他那位师父,他沉默看着。
暗香的刀没有感情,不需要阻止。
直到。
他天赋颇高,很快成为江湖新起之秀。清崖公子调查明月山庄旧案时,发现师父端倪,似与万圣阁,蝙蝠岛,西域几个势力都有渊源。
他们师徒不常回暗香,师父更是行踪莫测,几个门派隐隐将怀疑都放在他身上。
他沉默的接受。
却有人一把将他拉住,拢在了自己的羽翼下。
“绥滨。”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春日。
阳光正好,桃花初开,暗香山涧的水刚解冻。
白袍的仙师跋山涉水而来,将一碗长寿面递到他的面前。
“我看你颇有天赋,爱才心切,想来我也未收徒,不如我以私人的名义,收你为徒,入我萧家,如何?”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怎么能有这种人呢?
年轻的杀手下意识就想用黑布蒙住脸,却恍然想起今日穿的常服。
他惶然抬头,看见武当温和的看他。
绥滨的眼睛忽然有点涩。
他下意识眨眨眼。
理智让绥滨不要去接那碗长寿面。
可今天是三月初十,他十七岁的生辰。
面前的武当逆着春光,一如初见。
“喏,拿好呀。”
他终于不用是孤儿了。
他终于不再是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