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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陶制炭炉中细微的炭火燃烧的声音,靠近时感受到的微热,沸水冲开茶粉时扑面而来的香气,茶筅击拂茶碗出现的层叠沫浡,鲜丽而精致的点心留在舌中央的甜。
      用以当作回忆的要素总是单一的,四叠半的一间茶室就是全部了,却又远远不止。
      自中间的地炉退到水屋需要几步,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伸手拿柄杓的节奏是快是慢,舀出热水时是否发出了声音,点茶时上肢是否够稳,手腕如何用力,在这四叠半里,甚至连呼吸都需要思量,这一刻是应当呼吸或是应当吐气了,这由不得人的本能。
      只有非常少的时刻会突然想起小腿发麻时的不适感,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天生都能做到长久的标准的正坐,头颈至脚底几乎没有任何一处可以放松,肩膀须平,脊背不可弯,神色更是不能变。
      手指轻点了一下院子里刚开的伊势菊,傍晚时分的余晖借着最后一点色彩毫不掩饰对大地的喜爱,白色花瓣上落满了金橙色,连带着这只手与其主人。仅仅是隔着长廊扫了一眼不远处广室里的人,便听得一声融进秋风里的轻笑,裙摆掠过垂下如瀑布般的菊,走路的步子轻且静,身影消失在暗处。
      再穿过另一边的花园,两旁站着的人主动拉开了门屈身行礼。
      “杏梨小姐。”
      抬手将手肘处挂着的包递过去,又按了按眉心开口道:“若是祖父问起,就说我在小室。”
      听着身后门关上的声音,长叹一口气向后倒在床上,拿过一边的靠枕垫在脖子后,睁眼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这样看来是祖父确实已做好准备开始培养下任宗家家主了,菊乃井家现在唯一的孙子,也就是菊乃井杏梨不愿承认的那个女人同自己过世的父亲生下的那个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拥有她得不到的一切。而她是长女,将在不远的未来发挥出最宝贵的交换价值。
      什么样的交换价值,所有能够通过婚姻来未菊乃井家谋得利益的价值,这是最深重的一层意义,也几乎是菊乃井杏梨存在着的全部意义。
      不过对宗家之位虎视眈眈的岂止那女人一个,逐渐势力强大的分家,其他流派明里暗里的较量,她想祖父大约只会告诉弟弟海里什么是“和敬清寂”的道理,而不是在同样的年纪咬着牙通宵正坐时候训诫自己的那句“一切不过是盘生意”。可以这样说,杏梨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菊乃井流在全日本有多少间茶道教室,每一间的年租几何,每一个茶道老师的年薪几何,什么样的文化,到头来落在纸上也只是数字。
      翻了个身侧躺着,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两下,摸出来瞥了一眼来信人的名字而后点开,里面写着,“今天的训练结束了,练习赛的发挥良好,现在刚回到宿舍。”
      熟练地回复道:“今日也辛苦了。”
      然后左滑点击红色的删除键,清空消息栏。
      将手机扔在一边,她坐起身来,房间沙发边上挂着的那件隆重的振袖还有旁边的白无垢都在提醒着她,一度以为应当是遥远的还未到时候的事情就这样迈着同样轻而悄的步伐来了,她甚至觉得那时候院子里的伊势菊可能都不会全开。若要在离开这里之前看一次瀑布般成片的白色花朵,想必是相当困难了。
      因为盛夏末尾刚满十八岁的菊乃井杏梨会在这个秋日里嫁入牛岛家。
      而勉强算上很久之前的一次,她一共只亲眼见过那位婚约者两次,这也许是二十一世纪听起来最像笑话的故事。
      人与人的初见总是可以概括成一句毫无意义的浪漫话语,“当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菊乃井杏梨第一次和牛岛若利的相遇是在牛岛流举办的茶会上,那时她十二岁,穿着浅杏色色绣着家纹的访问和服正坐在茶室一隅,小腿好像要抽筋了,脊背很酸,发髻梳得太紧,太阳穴发痛,而抱着排球的牛岛从院子里飞快跑过,只像是急着去何处,主人家在尊位的老妇人,也就是牛岛家家主,他的外祖母出声叫了他的名字。
      “若利。”
      男孩子停下来转过身,弯腰将排球放在脚边,走过来在众人面前正坐,然后抬起头,问候的话语与姿势皆礼数周全,若是身上穿的不是一套白色运动衫的话,他并非完全不能融入这样的场合。外祖母抬起手腕,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停在了角落的女孩身上,他顺着指尖看过去,女孩站起身时两腿微微发颤,低着头向前走几步时的重心其实不稳,所以在应当缓缓跪下的时候,膝盖与榻榻米相撞发出了并不明显的闷响。
      “初此见面,我是菊乃井杏梨。”同辈间会客也无需行大礼,她将两手自然放在膝上微笑着对他点头。
      “初此见面,我是牛岛若利。”牛岛若利必须承认自己当时被她头上刚好迎着午后日光的金丝簪子吸引了,因为实在是闪得有点刺眼,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脸,加上他满脑子都是部里训练的事情,对于一个刚升入排球强豪白鸟泽中等部的十二岁男孩,他对今天外祖母制作了什么茶点,他们品鉴了什么样的字画,聊了什么样的哲理统统不感兴趣。
      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秒面前的人的心思不在这里,菊乃井欠身向他凑近了一些后小声说道:“若利君能不能邀请我去庭院赏花?”
      牛岛稍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就看到她抿着嘴皱着眉头点了两下头,用眼神请求道。
      “外祖母,我可以和杏梨去庭院赏花吗?”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总是比留在这里好一些的。
      两家长辈似乎是笑着说了什么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亲近真是太好了,牛岛老夫人也是内心大喜,提醒了一声便让他们出了茶室。
      才走到走廊拐角,菊乃井弯下腰一手扶着边上另一只手按摩着膝盖了,见旁边抱着排球的男生也停住了脚步,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了声:“合作愉快。”
      不是要去庭院吗,牛岛又搞不懂了。
      “我不想再跪着了,”菊乃井直起身来,用手指了指他,脸上并没有刚刚在茶室内那样平和又自然的微笑,语气里略带了一些听不出的不耐烦和冷淡,“而你不想留在那里了,现在两全其美,不是合作愉快吗?”
      道了一声谢从她身旁走过,这样一句合作愉快几乎是他对她唯一的记忆,当时的牛岛若利并不知道外祖母为何会喜悦,若是像平时他不仅没有参加茶会还失礼地在家中奔跑的话,至少应该会被严厉地训斥,而后去小室静思。
      与菊乃井杏梨的第二次见面,也是她第二次对他说出合作愉快,彼时牛岛若利十七岁,七月初,茶室外下着小雨。
      这是一场正式的相亲,或者说的提前的定亲更合适一些。
      实际上牛岛为什么宁可跟队里请假都要穿着自己并不喜欢的和服出现在这里,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来说拒绝的,这样一个执拗的人无法理解外祖母给出的选择,“要么放弃排球继承牛岛流,要么同菊乃井家的孩子结婚,让人替你继承。”
      他不可能放弃排球,也不可能在这个情况下结婚去换一个打排球的机会,牛岛若利想不通。
      然而,菊乃井杏梨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她伸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背,在其他人还在谈着万叶集的时候,她侧身在耳边说话的声音轻柔得能融进雨声里,“若利君,我们合作吧,第一步,你同意娶我。”
      顿了一下,她又继续说:“第二步,我支持你打球。”
      靠近时嗅到了很像是茶香的味道,是菊乃井身上的,牛岛对茶道只懂一点,刚好足够应对外祖母的程度,只觉得这个味道很舒神,能让烦闷的思绪暂时停歇下来,要知道牛岛本来就不是个会对任何事感到纠结的性格,这可能是他人生难得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进退两难,而且以他目前对人情世故的贫瘠的了解,他听不懂这个合作的意思。而这世间净是牛岛搞不懂的事情,但他就是这么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稍稍用力按了一下他的手,菊乃井说了最后一句话:“祝合作愉快。”
      和一个差不多算是陌生人的人多了一层婚约的关系对于牛岛来说对生活其实没有任何影响,新年时趁着休假的半日回了一趟家,是母亲亲手给自己量的婚服的尺寸,她关切地说着什么若利要和杏梨多多交流,一直在学校里住宿,本来也见不到面,两个人的联系方式是七月那时交换的,在这之间她除了给自己发过一次生日快乐的消息以外,便再没有任何联系。
      被母亲这样一提醒,他结果就养成了每天和菊乃井报告日常的习惯,时间非常准时,总是在他部活结束后刚回宿舍准备洗澡前。
      偶尔菊乃井也会怀疑牛岛是不是设定了定时发送,但是她后来一想,这个人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自动发送的电邮。
      婚期将近却又正好是牛岛若利的训练最忙的时候,婚礼的时间非常凑巧在宫城县春高预选赛结束的后一天,这是牛岛高中阶段最后一场重要比赛的序幕,他整个人的心思都不在婚礼上,或者说也不可能在婚礼上,比赛前一晚他准备给菊乃井发日常电邮时,先收到了来自对方的。
      “我并不介意改姓牛岛,若利君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可以,比赛加油。”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当一个人收到一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类的话总是会被鼓舞的,他久违地想起了父亲同外祖母因为自己左撇子的事情对峙时的场景,当初还小,印象其实很模糊,他只是隐约记得父亲希望自己去做想做的事情。
      当牛岛在仙台体育馆为了唯一一个去向东京的名额拼尽全力跳起的时候,菊乃井仅仅是沉默地跪在那间从小就被当做是静思间的茶室中,比寻常的小室还要在小一些,窗纸是更不透光的材质,若是关紧了门连外界的风雨声都会听不见,她闭上了眼睛,在黑暗里看自己。
      ——你是谁?你要成为谁?你要成就谁?
      她谁也不是,她谁也成不了,她也不想成就谁,父亲过世前说过的,成大事者无己,这样很好。
      一夜过去,那个从这里走出再不会回来的人,便是牛岛杏梨了。
      原来她是长这样的吗,牛岛若利在看到穿着白无垢的菊乃井杏梨的一瞬间脑子里并没有浮现出过去任何与她相关的记忆,究其原因大概是第一次见面时的发簪晃了眼,而第二次他只闻到了她身上的茶香,第三次,这是他第一次从正面且认真地去看她。
      牛岛没有很特定的对美的感知度,什么样的女生是算好看的,什么样又算是不好看的,说实话他似乎没有其他同龄男生那样的辨别的标准,有时候会听到球队的人讨论年级里的某某,牛岛大多数情况并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且就算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讨论的意义是什么。
      但是,她或许是漂亮的吧。
      一直在学校忙比赛所以没有走过全部流程的牛岛整日都是由菊乃井带领着的,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宗家的长辈罢了甚至连分家的人她都记得要比牛岛更清楚。
      等到一切仪式完毕,菊乃井才像是累了,脸上只是些微有了疲惫的神色,但却仍然保持着从早上到现在的站姿,穿着白无垢举行婚礼,然后要再换一身绣着牛岛家纹的振袖参与亲友的宴会,最后还需要在牛岛流的妇女会上做今日的主人位。
      可以这样说,从凌晨起她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可以休息,毕竟连妇女会的茶点也需要她亲自动手才行。
      站在房门前,她转过头看了牛岛一下,又向下瞥了一眼:“手。”
      因为刚刚是携手离开的,所以此刻牛岛还牵着她的手。
      “哦。”牛岛应了一声便将手放开。
      这间父母结婚时的住的房间已经提前布置过了,搬进了他们两个人的东西,但唯一的问题是只有一张床,和式的房间却不睡榻榻米,想必是刻意迎合了年轻人的潮流吧,菊乃井倒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情况,而且都到这个地步了就算真的会做出什么也全部是合情合法的,她既没有不愿意也没有愿意的意思。
      “我睡这里。”牛岛准备打开柜子去拿一床新的被子。
      谁知道菊乃井只是对着他转过了身,然后指着自己的和服回头对他说道:“帮我解开。”见身后人犹豫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帮我。”
      抬起头看着右上方,他笨手笨脚地替她解开了后面绑着的东西,在和服滑落下来露出了她的肩膀时,菊乃井两手按在胸前让衣服遮住所有应该遮住的部位,回身抬头看向他:“若利君,我觉得以你的国文水平应该明白什么叫做戏做全套。”
      无意识地将目光移开,牛岛再次皱起眉头。
      “这个意思就是,我不介意有任何真正符合婚姻的事情发生,如果你想的话,那我也会同意,外面有无数的眼睛看着我们两个,我说过要让你做自己想做的,那你就要配合我。”菊乃井云淡风轻地说着连牛岛都会觉得信息量有些大的话。
      “为什么要帮我?”牛岛问她。
      “我只是将你会得到的告诉了你,至于我能得到什么,我想若利君并不感兴趣。”她单手抓着和服,另一只手拿过旁边的衣服,然后走进了洗手间。
      洗漱过的菊乃井先躺上了床,当牛岛也洗了澡换睡衣回来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入睡了,想着她刚刚的说的话,牛岛放弃了睡地板的想法,掀开被子的另一角在她身旁睡下。
      非常意外的,竟然是一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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