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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惩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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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边晕染透明的紫色。
第二天清晨,姗姗与祭司一起站在城墙边,周围围绕着跪着的奴隶与族人们。
九石将怀中抱着的大瓦罐重重放在地上,瓦罐内泛着粼粼水光。
祭司从身后的人手中接过一大片芭蕉叶,往瓦罐中舀出一点凉水撒在泥土里。他用眼角瞟了姗姗一眼,“神女”不得不学着他的模样舀水播撒。
受过“赐福”的人群带着粗陋的骨棒、木棒离开,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祭司满意地点点头:“您做得很好。”
“谢…”姗姗把无意识的道谢迅速咽下,她看着人们手中的工具皱起眉头:“大家一直都用木棒和骨头挖土吗?”
“没错,要比用双手好得多,智慧是女神仁慈的赐予。”
姗姗打了个寒噤:“是、是吗,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
“如果有更好的工具,让城墙很快建成…或者神迹什么的,您接下来会让他们做什么呢?”
姗姗抬起头,祭司灰雾般的眼睛深不见底。
他凝视着她,缓缓开口:“如果女神大人愿意施展神迹、赐予谁更加便利的工具。那我定会鞭策大家,建设美好的家园。”
他说得如此认真,每个字都貌似虔诚,可姗姗却嗅到了非常不妙的情绪。
【要说吗?】
片刻犹豫后,她看着人们手上粗糙的伤口,低声说道:“在女神的见证下,祭司,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请说。”
姗姗盯着他灰色的眼睛:“我可以告诉您我的族人所用过的便利工具,但您必须保证,让施工的人多多休息。下雨天不动、正午不动、夜晚不动工。”
“哦。”祭司温和地点点头:“如果他们能在冬天之前建好,我当然可以保证。”
姗姗刚走向一片破碎的骨片,便有一个中年人殷勤地替她捡起来,蹲在地上高举过头顶。
她硬着头皮接过骨片,认出了这个中年人,他是昨天入族的其中一人。
那个男人保持着下蹲的姿势,直到姗姗抬手要扶才极快地弹起来,跑回人群中继续劳作。
姗姗捻着骨片,在沙地上画出铲子与锄头的形状,还画了两个小人一前一后挑着扁担与箩筐。
祭司认真地看她画完,他知道木头捆上东西可以做成工具,也知道箩筐是如何编成的,但确实没有看过这些。
这一次,他的温和真切了许多:“这些工具具体要如何制作、运用?还请神女大人指示。”
姗姗细细解释起来:“很简单,只要把工具的头部打磨、切割成类似的形状就能起到效果,用金属会更好。”
“您有快速打磨金属的方法么?”
姗姗抿住嘴唇,片刻后摇摇头:“没有,用木头和骨头也差不多,我继续说扁担吧。”
她依稀知道如何炼铁,但炼铁的技术,不该掌握在祭司的手里。
几轮讨论后,他们总算敲定用硬木和骨片试做挖掘工具,至于扁担则用一种类似竹子的柔韧植物替代。
祭司满意地颔首:“您还有其他的指示吗。”
姗姗有些怀疑地看向他:“您可以先检验这些工具,等人们得到很好的休息后,我也许会想起更多有用的东西。”
“您想先休息?”祭司温和地伸出手,手指没有触及孱弱脊背上脆弱的双翼。
“确实有点累。”
“有劳您了,在下一次日出之前,您可以尽情做点…喜欢的事情。”
姗姗拖着疲惫的身体行走在砂石路上。
她用手捂住眼睛,让黑暗彻底笼罩双眼:奴隶与“族人”们为了“女神”而开始一天的劳作,
就算亲手从瓦罐里舀出冰凉的水又如何?这种虚假的赐福和祭司的假笑一样恶心。
只能指望他说话算话,增加工人的休息时间。
聚落通向石屋的道路只有一条,姗姗不情愿地揉揉眼睛,忽然注意到原本只有一块硬木板挡着的“门”,多了一条嫩绿色的叶帘。
她好奇地掀起帘子,与高挑的少女对视。
少女红色的眼眸被阳光点亮,浓郁地微笑着:“神女大人,您回来了。”
姗姗安慰的话语被堵了回去,现在的情况有些诡异。沉默几秒后,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祭司大人允许我暂时侍奉您。”赤眼的少女恭顺地捧起桌上的新鲜水果,直到姗姗吃下一颗后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盘子。
姗姗一时弄不明白:“他除了说让你照顾我,还说了什么?”
“我无法【照顾】您。”赤眼少女严肃起来:“只有您会看顾我。”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祭司昨晚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能让刚刚失去至亲的小女孩一个夜晚恢复活力,怎么想都不会是一般的手腕。
少女眼中的光芒更强烈了:“祭司大人吩咐我参与新月祭。”她的语气中满是希冀与光荣,看来没有被威胁。
欢庆的场景在姗姗脑海里一晃而过,她逐渐松懈下来:“你很想参加新月祭?”
“是的,那时候所有族人都会聚在一起,分享女神的祝福与收获的猎物。”少女站在姗姗身后,努力诉说她知道的一切:“只有新月祭、丰收季与五树轮才有一次的祝福之日会有大祭典。”
“你的嗓子有点哑。”姗姗的手刚一伸向小水碟,少女抢先一步端起水碟,将凉水直灌下去,亮出一个羞涩的笑脸。
沉重的心情总算一点点龟裂开来,姗姗不自觉地泛出一点笑意:“你叫什么?”
“我叫逐。”逐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笑容凝固在脸上,逐,没猜错的话大概是被放逐者的意思。她很想给逐一个带有祝福之意的名字,嘴唇开合了一下又紧紧闭上。
她不是逐的家人,逐也不是她的宠物,一个虚假伪善的神女又什么赐名的资格呢?再说逐也并没有提出要求。
“你可以叫我姗姗。”
逐吓得猛力摇头,又赶紧停下摇头的动作:“不…不是,神女大人,我,我想,我只能叫您神女大人!”
“呼~”姗姗轻轻舒了口气:“都可以。”
“是!”逐脚步轻快地围着姗姗,一会儿站在斜后方,一会儿站在侧面。
她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过热情,没有一丝阴霾,姗姗忍不住轻轻问道:“你的姐姐,已经安葬了吗?”
逐摇摇头,笑容依旧:“还没有做好准备,姐姐说很宽的河会连着很好很好的地方,我夜里去了湖边,那儿很宽。”
在应答的同时,女仆抱着瓦罐走了进来,逐的脚步比她快得多,轻松地跑了几个来回,桌上摆好了简单的早午餐。
姗姗先用手沾沾冷水,拿起煮熟的块茎,冲着站在桌边的逐招招手:“一起吃。”
逐不安地捻着手臂,犹豫地坐下,眼睛直直地看着桌面。直到姗姗吃完手上的块茎,她才舀了一口汤喝。
一时之间,空气安静到只听得见呼吸声。姗姗从靠近自己的盘子里拿了一块块茎递到逐手上:“逐,你下午还要做些什么准备?”
逐双手捧着块茎,连忙摇头:“不、不用的,我晚上再做就好了,姐姐也会觉得光荣…”
“要做什么准备呢?”
逐渐渐抬起头,神女棕色的眼瞳汇聚着光芒,比凝固的松脂更加纯粹。她小声说道:“我昨晚已经给姐姐清洁过身体,只差系绳了。”
“系绳?”
“嗯。”逐慢慢点头:“以前族里的巫说过,如果不在身上系好绳,野兽会在夜里拖走灵魂的。”修长的睫毛遮住复杂的神色。
原来是久远的习俗,姗姗喝下最后一口汤:“我等等也没有其他事情,我们一起吧。”
“可是神女大人——”
“我说过,神会祝福你们。”
逐想反对,神女怎么能屈尊降贵为区区一个族人系绳呢?巫都不会的。祭司大人他明明说过…可是,【区区一个族人】的那个人,是她的姐姐啊……
巫狰狞的脸与祭司和蔼的微笑交错在一起,最后,属于人类的心灵占据上风。
逐猛地向地上跪去,却被神女扶住胳膊。神女的力气原来那么小,小到无法拉开弓弦或者举起斧头,但是又那么无法抗拒,她终究没能跪倒。
“神女大人……”
两人站稳后,姗姗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刚来这里不久,记得教我怎么系绳呀。”
“…是。”这一次的微笑,带着释然。
午后,两人顺着围墙漫步。逐时不时弯下腰,从草堆中拔出一根细长的野草。这种特别纤长的野草让姗姗想到芦苇,但茎干是棉白色的,前段的白毛也没有那样长。
“神女大人,这些是绵草。”逐将绵草递到姗姗面前,用手指掐去前段的白毛,只留下茎干。接着灵巧地撕开茎干,内部的纤维在阳光下丝丝缕缕地绽开。
“要用里面的白絮编绳子?”姗姗立刻明白了。
逐一边点头,一边手指翻飞地把白絮分成几小条搓好,几分钟就编好了一根绳子。姗姗顺势蹲下来和她一起搓,逐拗不过,只好抢先把一圈绵草拔完,方便她取用。
姗姗搓着搓着,发现手中的细绳团成了一团,虽然缠绕地很紧密,但看上去有些毛糙,用作仪式肯定不行吧?
她摩挲着绳子表面搓出的毛绒,有些舍不得丢掉。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树梢挂着一串坚硬的红果,和豆子一般大小。
“逐,那些果子是什么,能吃吗?”
逐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咬不动,只能用来编毯子。”
那就是装饰用的了。
一条手环忽然扣在逐的手腕上,手环中央点着坚硬的红果。
“很好看吧?”神女低下头,专心地编织起下一条绳子。
逐一时之间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忘记了自己最后回答了什么。
当夕阳照在山坡上时,城内的两人终于做完了一条长长的系绳。
姗姗总算知道所谓系绳是什么样的仪式了:仪式本身很简单,只需要亲属为死者系好代表安全的系绳再埋葬。
但凭接一条长长的系绳着实需要费一番力气,还好逐的手真的很灵巧。
姗姗揉揉酸胀的手腕,用力起身:“好~这样准备就做好了。晚上我们一起去吧~”
逐一脸担忧:“神女大人,但是——”
姗姗提起裙子,向石屋跑去:“比比看谁先到吧~不许放水!”
“是。”
3分钟后,姗姗萎靡地倒在一棵树下,逐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也是,就算逐只是个孩子,个高腿长可是实打实的。
“好累……”虽然疲惫,恶心的感觉倒是没有了。
她眯起眼睛,和树叶一样感受风的吹拂,直到一道影子投射下来。
姗姗猛地睁开眼,与祭司对视。
“祭司,你有什么事吗?”她戒备地并拢双腿,该不会责怪她随地乱休息吧?
“无事。”祭司收回目光,带着九石继续走在砂石路上,看来只是路过。
居然真的没有任何惩罚,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
不安的感觉让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姗姗哗地站起身,跑了过去:“等一下,我有话想问!”
“请说。”祭司停了下来。
姗姗平复心跳,喘着气问:“你昨晚许诺了逐,让她参加新月祭,对不对?”
“逐?那个红眼的女孩吗,我的确允诺了她。”
一块块碎片迅速拼接到一起,姗姗直视着那双灰色眼睛:“你…想让这个孩子,在新月祭上帮什么忙?”
祭司的嘴角在对视中微微扬起,他摊开右手:“我交给了她一个极为光荣、重要的任务。”
“是什么?”
“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