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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时我们年纪小 ...

  •   第一章:那时我们年纪小
      这个年底,像往年一样热闹,不同的是大河庄里的人们都在讨论着一件怪事。村头老袁家一个月前新生的女儿一声不哭,她娘狠着心多拍了几巴掌,那孩子反倒呵呵乐出声来。有人说,八成是个怪胎,不知是哪辈子积的怨;也有人说,没准儿是个奇才呢,祖上积德了……一时间议论纷纷。这几天刚刚下过雪,人们就三三五五的坐成一桌,喝茶或者摸小牌,这个话题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更让人们有谈点的是,那天村头来了个叫花子,听了这件事,就跑到老袁家来叫嚷,说他能破这谜。那叫花子说,取个吉利的名儿,这孩子以后大福。老袁将信将疑,请人算了一卦。他们这一辈儿的孩子,大儿子叫袁立辉,大女儿叫袁立春,二女儿叫袁立梅,辈分是个“立”字。这小女儿就干脆叫袁立甜,图个以后过日子少吃苦头的说法。
      腊月二十六,日子倒还吉利。只是亲戚们不常在年底走动,这个日子有亲戚进家门老人们也忌讳着。老袁家媳妇多年都不走动的一个远门的二表姐突然在这天来了,还带了两包红糖,倒像是年后走动到长辈家里。一进门就喊:“妹子,俺来看你来了。”那股亲热劲,让袁家两口子面面相觑。要说这二表姐,嫁了个在村子里数一数二有钱的主儿,姓刘,继承了他爹留下的一点家业。那人瘦瘦小小,似乎还有点迟钝。二表姐仗着身强力壮,欺负习惯了她丈夫。整天从大清早开始就听见从他家院子里传出来的叫骂声。只是那时候还没有“妻管严”这一说,只让人们说个不是,习惯了也就没人说了。夫妻俩结婚七年了,眼看别人家都孩子成群了,也膝下无子。开始还老往县城跑着看病,也总弄些偏方,后来也就消停了,看着谁家新生了孩子,就想着打点什么主意。这次盯上老袁家了。
      “哎,表姐来了啊,快进屋里暖和着。”老袁家招呼着。
      这二表姐倒不见外,直接走到里屋炕上坐下,把红糖放在腿边。瞄了一眼放在炕头上的孩子,嘴里啧啧着,说,“这闺女还真俊,看这小鼻子,小眼睛的……吆,吆,你看,你看,还乐着呢!”扯着嗓子哈哈地乐过几声,然后转过头来,拍一下大腿,叹口气,语调降了一个八度,“妹子,咱这都是爽快人,俺也不跟你拐弯抹角的,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看表姐说的,有啥事儿你说就是。”老袁家一边抻着小孩子身下垫着的小褥子,一边陪着笑说。
      “这你也知道,这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没个孩子。俺寻思着,你看咱两家又这么近,咱家里头也早有俩丫头了,怎么着还得再要个小儿子啊,是不?……你看……”
      二表姐说到这,老袁家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心理咕哝一番,也不好说出口,就笑说,“表姐啊,你看俺这奶水也挺足,家里也还够吃的,你看……嗬嗬,俺没想把这孩子拾出去呢。”接着转身轻轻拍着孩子,不作声了。表姐脸阴了一下,马上又堆起笑,“这事不急,你再想想啊。这年头,粮食谁也不敢说够吃的。我听村东的神老太太说啊,三年涝、三年旱、三年鲜,这往前的几十年是老天爷看咱祖上积德,赐给咱的饭吃。这往后啊,可就说不准了。说不定哪天咱就真么饭吃了。”,二表姐说的神神道道的。“哈哈,妹子,那我先回去了啊,过了年再来看你。”她起身要走,老袁家看见她放在炕上的红糖,就赶紧说,“表姐,你拿着,俺喝不惯。”表姐也不推托,拎起就出门了。刚好在院子里碰见老袁回来,“表姐不坐会儿了?”表姐头也不抬,晃着肥大的身躯,说,“不了,还忙着呢。”匆匆忙忙出了院门。
      二表姐刚走,老袁家就开始跟老袁合计起来。
      “你说这人安的什么心啊,人家刚添个娃就打起这主意来!”
      “哎,你别上火,不然回奶!咱不搭理她就是了。”老袁给老婆宽心。
      “你说,她过了年会不会真的还过来,到时咱咋说?”
      “该咋说咋说,俺还怕她了不成?”
      “也是……”

      过年了,鞭炮锣鼓声声,好不热闹。没人提起,大家也都把二表姐这事给忘了。等到春上播种的时候,老袁赶着牛车路过村北的二表姐家,听见院子里的叫骂声时突然想起那茬了,就赶紧抽了几鞭子,快点撵过去了。
      都说春雨贵如油,那年的春天雨比黄金都贵。清明时间也只是阴了几天,整个春天竟然滴雨未见。田里的土地都裂开了大口子,像是饥渴的孩子张着大嘴,等待母亲的哺乳。冬麦马上到了抽穗的时候了,没水就只能等着收一车车的荒草。村里人都急着呢,等着村支书去镇上问问上面水库能不能给放点水。
      这天晌午老袁刚下地回来,没等近院子就听见二表姐的哈哈声。老袁心里紧了一下,加紧步子进了屋。
      “哎吆,这不是表姐嘛,这啥时候过来的?”
      “有一会儿了,这忙得啊,也一直没工夫过来看妹子。看老袁就是会疼人,看把妹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啊。”二表姐扯东拉西,终于还是绕到孩子的话题上来了。
      “诶,那事儿,妹子和妹夫寻思得咋样了?放心,进了俺家啊,保准跟亲闺女似的待。”
      “这俺知道,可俺真没想过要把这闺女给别人啊。”
      “哎,俺这可是跟你好说歹说都不行啊,俺可跟你摆明了,看这年头,眼看就闹饥荒了。你这闺女到俺家才能享上福,在你家就只能受苦!”二表姐的脸拉得跟村头大槐树上拴着的那头驴那么长,然后从炕上蹭下来,蹶蹶嗒嗒地走了。
      老袁两口子平白挨了她一通火气,自然心里发闷。吃晌饭的时候没给仨孩子好脸色。四岁的立梅奶声奶气地问,“爹,咋啦?”
      “没咋,好好吃你的饭吧!”老袁的火气也不小。三个孩子吃完饭一溜烟地跑出去了,生怕惹着了爹,挨训。
      老袁家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自言自语:“这咱招谁惹谁了……”,突然她停住了,皱了皱眉头,想起来什么,“你说,她说的会不会是真的?真的要挨饿了?”
      “别瞎说,这日子过的太平着呢!”
      老两口儿正说着,听见外面有人喊:“老袁,到村支部来一趟,有你电报。”老袁心里奇怪,怎么会有他电报。
      出去拿了,是他远嫁到东北的妹妹要趁这时候上回老家看看。按电报上的说法,再有两天就能到了。老袁赶紧张罗着收出东边一间屋子。
      晚上立辉和立春在堂屋点着煤油灯做作业,老袁说:“以后啊,你俩就天黑前把作业做完了,别老等着这时候耗油,听见没?”兄妹俩吐吐舌头继续写作业了。立梅趴在里屋的炕上逗妹妹玩儿。听见老袁的话,便学着爹的腔调喊:“你这两个小兔崽子听清楚没?”老袁听着就乐了。
      要说这立梅啊,人小鬼大。大人的事儿,她一着耳朵就能听个明白,学舌也快。可这孩子脾气也大着呢。别看她这会儿这么逗妹妹,等妹妹张着小手把她头发揪住的时候,她仰起小巴掌照着妹妹的小屁股就是一通打。虽说她也打不疼,可是这小孩子的脾气也着实让老袁两口子犯愁了一阵子。这袁家全家都是老实人,个个脾气都很温和,怎么到了立梅这儿突然就这样了呢。
      等孩子们都睡了,老袁两口子又说起孩子的事儿。
      “你说,你妹子这也好几年不回老家了,怎么突然就要来了呢?”
      “你别瞎想,年前不还写信了嘛!”
      “你回信都说啥了?”
      “说都挺好,家里还添了个娃……”老袁突然打住了,“你说,她会不会也是想要咱这娃啊?杏儿这结婚五六年了,也一直没个孩子呢……”
      “要说你妹子啊,人家在城里那条件好,咱把娃给她倒也放心。咱家着小妮儿以后也能跟着享享福。”
      “要不说你这人啊,往哪儿想呢?!要让你给,你还真给了?”老袁的嗓门儿明显提高很多。
      “爹,你要把妹妹送人啊?”立梅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
      “谁说的,赶紧睡觉!”老袁叹口气,翻了个身,一直想着这件事。

      再过一天,老袁的妹妹就到了。好几年没见,老袁这几天也没下地,跟妹子拉着家常。果然不出他所料,杏儿这次就是冲着这孩子来的。老袁为难了,自己就这么一个亲妹妹,按理说,把孩子送她也合情合理,只是,孩子才几个月大,又从来都不哭,怕以后有什么病还得给杏儿添麻烦。就把这事儿跟杏儿说了。杏儿也犹豫了。后来一合计,不如就领了立梅吧,当初立梅出生的时候就有这想法,只是那时还想要自己的娃。
      老袁跟老婆一商量,虽说有些舍不得,可是想到立梅这是去享福了,老袁家还是答应了。又住了几天,杏儿说:“该回了,家里也有忙不完的事儿呢。这以后领了立梅去,就得常回来看看了。”
      挑了个好日子,给立梅作了身新衣裳,连哄带骗的就把立梅交给杏儿了。清早,送走立辉和立春去上学,老袁去去村口送杏儿,老袁家也抱着孩子出来了,立梅一步一回头的走,惹得老袁家一直抹眼泪。眼看着她们慢慢走远了,立梅突然挣脱了杏儿的手跑到老袁家的身边,死死拽住她的衣角。哭喊着:“娘,俺不走了,俺要回家!”
      这时候,怀里的立甜突然哭出声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传到好远。老袁一家人呆住了。立梅也不哭了。就连路过的村里人也停下来。没人哄孩子停下来,全都愣愣地听着这孩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人越聚越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袁拉着杏儿说: “走,咱都先回家。”老袁一家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回到家里。
      回到家老袁就一直一直闷着不吭声。立甜就一搭接一搭得哭着,老袁家抱着她一边摇一遍“噢噢”地哄着。杏儿就在一边一直哄着立梅说:“乖,跟姑走,姑给你买新衣裳,做好吃的,以后供你念大学,成不?要不,姑啥都依你,你说要啥,姑就给啥,咋样?”无论她怎么说,立梅就是不吭声。后来杏儿说得累了,也沉默了。全家人就一直这样坐着。直到后来立辉和立春下了午学,才想起来要做饭了。
      第二天杏儿说什么也要走了。那么远的路,以后再回来一趟也难。立梅怎么哄都不肯出去送,就一直藏在屋里,直到爹娘送杏儿走了回来。自打那时起,二表姐和杏儿就一直没提孩子的事儿。
      日子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着。家里有个小孩子热闹许多。

      转过年来收成很不好,幸好前一年还有点余粮,勉强够吃。可这农民是看着老天爷的脸色吃饭的,第二年还是大旱,家里眼看就要断粮了。眼看着立辉和立春都要长起来了,正是吃饭的年纪,要是再旱上一年,就真的要吃树皮、草根了。
      春上,立辉和立梅去摘榆钱,吃光了,就去挖毛茛,然后吃黄菜。秋后打了一点粮食,磨了几袋棒子面。老袁叮嘱老婆要省着点吃,还得熬过明年春上。立辉和立春也不去念书了,学校里老师都回家了,那几间教室都满满的灰尘了。就连平时最热闹的村支部大院里夜冷冷清清的。外面太阳毒辣辣的,照得村外那条路白晃晃的刺眼。
      立春和立辉也不怎么吱声,每天喝一点粥,就领着妹妹们在堂屋睡觉。立梅的脾气也慢慢磨得软了许多。不过还是会经常抬手打立甜几巴掌。经常听见里屋传来哭闹声。立梅也和街上的那帮野小子们玩,玩恼了,就打起来,也总见立梅和一个高她半头的男孩子掐起来,无论不打成什么样,她也总没有示弱的时候。每次打架回来老袁都狠狠地喝斥她一通,“你一个丫头,咋就这么野呢?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不行吗?”立梅总是过不了几天又打了架回来,渐渐得大家都见惯不怪了。
      后来,兴许是真的饿得不行了,立梅很少出门,天天喝粥把肚皮撑得鼓鼓的,倚在堂屋的大木椅子上闭着眼睛谁都不理。
      这天中午,立辉哭哭啼啼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抓上的血迹,头发里全是尘土。
      立春迎上前去问:“这是咋啦?啊?这让谁给抓的?”
      没等立辉答应,立梅一下从大木椅上站起来,一路跑了出去。刚一会儿就听见院外传来隔壁六婶家大庆的哭声。立春慌忙跑出去一看,立梅早把大庆的头给打破了,正和二栓子掐在一起,辫子都被二庆给抓散了。立春边喊着跑过去,拉了半天还是拉不开,立梅的胳膊上也留下了一道抓痕,已经开始渗血了。立梅一点都不示弱,抬起脚冲着二栓子的膝盖提了一下,二栓子叫了一声,这才松开手。立春赶紧拉着立梅往屋里走,却没提防后面二栓子拿了一个大土坷垃丢了过来,刚好砸在立梅的头上,立梅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下去了。立春吓坏了,赶紧喊“娘,快来啊!”周围那几个孩子看见这阵势赶紧跑着散开了,二栓子跑得最快。大庆也没再出声,捂着头跑开了。
      老袁家急急从院里跑出来,看见立梅躺在地上,就急得直掉眼泪,“梅啊,这是咋啦?醒醒啊,你可别吓唬娘啊。梅,梅!醒醒,啊,这是咋啦?!”这时,屋里响起立甜的哭声。立梅慢慢醒过来,老袁家抹一把眼泪赶紧把立梅抱进了屋。
      “春儿,赶紧给梅倒点水来。”老袁家一边把立梅放在炕上一边喊立春倒水。炕上的立甜哭得早把盖在身上的小单子蹬下去了。老袁家放下立梅,赶紧抱起立甜哄着。立甜越哭越凶,不肯停下来。
      “娘,俺饿。”立春刚给立梅喝了口水,立梅就睁开眼睛有气没力地对老袁家说。
      “娘给你那窝窝头去,等着啊。”老袁家去堂屋的高橱子里掰了一小块窝头,叹了透气,快步走进里屋,递给立梅,“梅,吃吧。”
      立梅接过窝头,什么都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立甜也停住了哭声,转过头奇怪地看着这一切。窝头太少了,立梅没几口就吃完了,又捡了掉在炕上的末儿也塞进嘴里了,然后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老袁家。
      “梅,就剩一个窝窝头儿了,你爹还没吃呢。”老袁家说完就转过身来开始抹眼泪。
      “娘,俺饱了,真吃饱了。”立梅说着故意挤出一个饱嗝儿给老袁家听。老袁家眼泪掉得更凶了。
      “娘。”立甜奶奶地叫着,一边伸出两只小手给娘抹眼泪。“娘乖,不哭,给窝窝头儿吃。”都得三个人都笑出来。
      中午了,老袁家把立甜放在炕上,去熬菜汤。

      闹饥荒让人们的气性躁起来。村干部和村子里读过私塾的上了年纪的人天天聚在一起开会。老袁为此好一阵子没在家了。老袁家眼巴巴的看着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每次她一听见外面有动静就马上出去看看,盼着老袁回来能带回点饭票来,可没没失望她对与外面的任何动静也渐渐提不起兴趣来。
      过几天,隔壁的三叔过来送信,说老袁随村支书去县里开会了,可能得呆一阵子才回来。老袁家心里慢慢的怨,走之前怎么也不说一声,家里这么多孩子,眼看就要挨饿了,不禁叹起气来。接着三叔从怀里掏出一块窝头,递给站在一旁愣愣地听着讲话的立梅,说:“给,二丫头,吃吧。”立梅什么也没说,一把抓过来就塞嘴里了。老袁家看了不禁扑簌簌掉下眼泪来,又赶紧抬起胳膊拿袖子擦干。
      “嫂子,那俺先走了。”三叔叹了口气,扬了扬手。
      “他三叔,你坐会儿呗。”
      “不了,嫂子,俺回了。”
      窝窝头毕竟只有半个,立梅没几口就吃完了。接着,她仔细地又舔净了掉在手心里的末儿。
      四天之后老袁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可刚进屋,连炕头都没坐热乎就又被喊去开会了。一直到晚上十点多,老袁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家门。虽然饿,却精神十足。她又个好消息要告诉全家人。他刚刚被村委会决定作司务长。这个头衔没有实际的权利,可是,司务长是掌管全村粮食的官,在这个挨饿的年代,司务长就意味着能填饱肚子。
      司务长可以自己吃饱但不允许把粮食带回家。可是,说实话,村里发给每人的饭票根本不够填饱肚子的。老袁胆子小,从来不敢往家偷偷带粮食。一起管理伙房的老金和袁三叔就趁大伙不注意,边吃饭边把窝头藏进衣服里带给老婆孩子吃。老袁家曾经埋怨过,可想想,老袁这好差事来得也不容易,别哪一天犯错误被抓到,丢了这个职位家里就更不好过了。
      那天立梅饿得实在难受,就跑到村里的大伙房去找爹要吃的。老袁不在,袁三叔正在同积下一个月该发放的饭票,看见立梅来了,就把那会吃饭塞在怀里的一个窝窝头拿出来,掰了一半给她,说:“二丫头,这一半你吃,那一半拿给你三婶,啊。快走,别在这叫人看见了,回家再吃啊!”
      “嗯。”立梅点点头,把窝窝头塞进衣服里赶紧从伙房里跑出来了。
      路上,她实在饿得忍不住了,刚好看见路边有一个麦糠垛,就钻了进去,掏出窝窝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吃完了她的那一半,她看着另一半馋得流口水。她一直缩在麦糠垛里,看着那一半窝窝头发呆,终于,她忍不住了,照着窝窝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觉得这一半比刚才她吃的那一半还好吃。可是,她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这一半可是给三婶的啊。她想到一个好主意,把窝窝投送到嘴边,顺着刚才咬的印转着把窝窝头上的口子修平了。她很满意自己的这个主意,不禁笑出声来。
      “谁在里面啊?”立梅听见有人过来了,赶紧把窝窝头藏进怀里。“哎呀,丫头,咋钻到这里来了?”原来是李叔,刚好路过,听见里面有动静就走过来了。
      “俺,俺……”立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噢,你是不是在跟二栓子他们在玩藏猫猫啊?看,就你这丫头精,藏这他们说啥也找不着了。哈哈。来,快出来,看身上给弄得!”
      “哎。”立梅赶紧爬出来,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草屑儿就一溜烟的跑了。
      “这丫头!”李叔笑着叹口气转身走开了。
      立梅跑出一段路,回头看看李叔已经走远了,又想起了怀里的那一块窝窝头,忍不住拿出来看两眼。有了刚才的“经验”,立梅就小口地顺着我头的边边咬,这样一直走到三叔的家门口。进门前她才发现,窝窝头已经被她咬得只剩一小块了。她不敢进屋,怕三婶看出来训她。她蹲在门口带了大半天,终于磨磨蹭蹭进了屋,三婶正坐在炕上纳鞋底,看见立梅进屋下了一跳。
      “瞧这丫头走路咋没声响呢!这是来干啥了?”
      立梅没出声,慌忙从怀里掏出那一小块窝头,放在炕上,头也不抬就慌慌张张跑了出去。她一路跑回家里,坐在炕上,才松了口气。
      刚坐一会儿,立甜走到她跟前,眨巴着眼睛跟她说:“姐,俺也吃窝窝头。”
      立梅想起刚刚自己太饿了,竟然一点也没想着给妹妹留点,心里很愧疚。不过又突然反应过来,她怎么会知道呢?
      “你咋知道俺吃窝窝头了?”
      “你嘴角有末末儿。”
      立梅赶紧抬手抹下嘴角,果然有窝头末儿粘在嘴边。
      “姐,谁给你的窝窝头儿啊?”
      “咱三叔给的,别跟人家说啊。”立梅压低了声音说。
      “姐,俺也饿,俺也想吃窝窝头。”
      “你别闹,姐就给你要去,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了啊。”
      “为啥啊?”
      “说了以后就吃不着了。”
      “为啥呀?”
      “不为啥,叫你别说就别说!”立梅捏着立甜的小脸蛋不耐烦又凶巴巴地说。
      “啊……”立甜看见姐姐的凶样子哭起来。
      “别哭别哭,再苦就吃不着了!”
      立甜停下哭声,眼里含着泪望着立梅。
      “哎!你在这呆着,别动啊,姐一会就回来,别跟人家说啊。”
      “噢。”立甜抬起胳膊抹一下眼泪,又使劲点了点头。
      立梅出了大门却开始为难起来,自己刚刚从三叔那里要了窝窝头,还把给三婶的也吃了,怎么再回去要。可是想起立甜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就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往前挪。又走到那个麦糠垛附近,索性走过去,钻进去,一个人坐着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快黑了,等到老袁家意识到立梅一直没有回家,她慌了神。她问几个孩子,全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立甜知道,但她一直记着立梅交待她的那句“别跟人家说,说了就没窝窝头吃了”也没有告诉娘。
      老袁家让立春和立辉看着妹妹,自己跑到村里的大伙房去找老袁。
      “咋?立梅找不着了?”老袁一听也慌了神。那时候袁三叔也不在,没有人知道立梅到底去了哪里。
      老袁把手头上的事交待给其他人就跟着老袁家走了。
      先回到家里,看看立梅还没有回来,又到了几个邻居家里看看还是没见。只听袁三婶说,立梅晌午来过,可她没敢说是来干嘛了。李叔说,晌午看见她还在藏猫猫,还钻进麦糠垛里了。不过俺看着她跑回去的,应该就在村里。去问问二栓子和大庆他们,没准玩忘了呢。
      去找了一圈还是没见。于是,大伙帮着一起找,天已经大黑下来。
      立甜大哭起来,大伙都以为她是被这阵势吓坏了,就让老袁家在家看着她,先哄她睡了。立甜一直哭,而且越哭越凶,老袁家怎么哄也不管用。
      “噢,噢,俺甜儿乖,不哭,你姐就回来啊。”老袁家一边安慰着立甜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一遍遍到门口张望。
      立梅睡得冷了,忽然醒过来,从麦糠垛里钻出来,发现周围漆黑一片,吓得大哭起来。老袁他们听见哭声就朝这边跑过来,看见立梅大伙都松了一口气。老袁冲上去,一把拉过立梅,照着屁股使劲拍,大伙赶紧过来拉。
      “哎,老袁,你这是干啥,孩子没事就好,别打孩子啊!”
      “就是啊,赶紧回家吧,看这孩子饿得也够呛了。”
      “是啊,回吧。”
      “唉!麻烦大伙了!”老袁叹了口气。
      “哎,谢啥,都回吧。”
      老袁把立梅抱起来,一路不吭声地回了家。立梅从没见爹跟自己发这么大脾气,一路没敢出声。
      进了家门,老袁家赶紧过来看看,蹲下来,腾出一只手摸摸立梅的脸,又摘着立梅头发上粘的麦糠屑儿。
      “俺梅没事就好!”说完眼泪掉下来。赶紧回过头去用袖子把眼泪擦干。
      立甜也停下哭声,抽搭抽搭地说:“二姐,俺以后再也不要窝窝头儿吃了。”
      这句话把老袁和老袁家说蒙了,刚想问是咋回事,隔壁的三叔过来了。
      “来,这里还有一块窝窝头,二丫头吃吧。”
      立梅接过那块窝窝头,发现是自己啃的那块,低着头没敢吱声。
      “吃吧。”老袁说,一边心疼得抚摸着立梅的头。

      再过两天,家里实在是断了粮,老袁家没办法,一大早就带着立辉、立春和立甜去走娘家,看能不能匀点吃得来。要走十多里的路。立梅走不了,就把她一个人丢家里给老袁带。立梅也乐得跟老袁去大伙房,想着那里有吃不完的的窝窝头。
      老袁怕大家说闲话,就没带立梅去。哄她说回来带窝窝头吃,就让她上街玩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县里突然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个带着红色袖章的矮矮胖胖说话粗声粗气的中年男人。后来听见有人喊他“洪队长”,一进村就一路朝着大伙房的方向去了。听说要对伙食支出进行一次大抽查,顺便对村伙房管理人员进行检查。
      事出突然,大伙房里的人谁也没有做好准备。一看见有一大群人进来立刻慌张起来。
      洪队长进门也没打声招呼,直接就问:“你们司务长呢?”
      “噢,我是。”老袁走过来,“同志,你好!”老袁礼节性的伸出手。
      洪队长连手也没握就对着身后的人喊了一声:“搜!”手挥得像清宫戏里的大总管。接着就有两个人走上前来,对这老袁的身上就是一通搜,直到搜完老袁也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报告队长,没有!”搜完之后,一个小兵报告。
      “其他人!”洪队长拉着一张脸又喊了一声。
      出人意料,除了老袁,其他人的衣袋里或多或少的都藏着窝窝头。他们脸上都红一阵青一阵的,惴惴不安的等着洪队长的发落。
      “带走!”洪队长又是胳膊一挥,就带着远三叔他们走了。
      “哎,洪队长,这是要带到哪儿去?”老袁赶到洪队长跟前急急地问。
      “这是犯了革命性错误,要带到县里接受处分!”
      他们走了没几个钟头,消息就传开了。大河村里一时议论纷纷。有的是在为那些人们的行为感叹,也有人是为老袁的幸运,还有同情,同时也不乏理解。

      老袁锁了大伙房的门回到家里,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那样做。能在大伙房里工作都是大伙的一份信任,为什么还要私藏口粮呢。他坐在门槛上边抽旱烟边叹气。坐了约摸有半个钟头,他深叹了一口气,朝门槛上磕磕烟袋,站起身来。正准备进屋,就听见有人喊他:“二哥!”
      老袁转身一看,是袁三婶。
      “二哥,这可咋办啊?”袁三婶刚说一句话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老三家,你先别着急,这是咱也急不来不是?”老袁低着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走,到大哥家里去商量商量!”说着就往外走。袁三婶“哎”了一声就跟在老袁后面走出去,顺便回手把院门关上。刚走出去,遇见老袁家正抱着立甜急急地往回赶。
      “哎,这事真的咧?”老袁家看见老袁劈头就问。事情就是传得快,没半天功夫,连隔庄都知道了。
      “立辉和立春呢?”
      “俺娘说让他们在那里呆两天,粮食还够吃的。”
      “二嫂子,这可咋办啊?”袁三婶赶紧走上前。
      “哎,别在街上说了,去大哥家里再说!”老袁闷着头就现在前面走着。老袁家和袁三婶跟在后面。
      秋后的天空一点蓝的意思都没有,白晃晃的映得人心里发慌。路上静悄悄的,人们饿得没力气,全都躲在家里。就连从前聒噪的蝉儿也没了动静。面前一条土路,一直通到村外。没有风,于是扬不起一丝尘土,只懒懒得粘在千层底的白色颜条上,硬是扯着它变成黄色,跟地面就融成一体了。
      一路无语。
      一进袁老大家的门就听见叹气声了。见老袁和老袁家过来,袁老大站起身来,把烟袋锅朝炕沿上磕了磕,又叹口气说:“哎,老三不争气啊!”
      “大哥,到这时候了,咱就不说这些了。得想个法子把老三给弄回来啊。”
      “唉!”袁老大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又往烟袋锅里蓄满了烟叶,正准备点上,又放了回去。烟袋里的烟叶也没剩多少了,倒出来的也全都是些末儿。
      “这可咋整啊?”袁三婶哭出声来。
      “老三家,这苦能顶啥用,咱不是商量呢嘛!”老袁家赶紧劝说着。可立甜不知道是咋回事,一看见三婶掉眼泪也扯开嗓门大哭起来。袁三婶抹了把眼泪,过来哄立甜。过一会儿在外面玩的立梅听见哭声跑进来。
      “娘,俺领着妹妹玩。”立梅跟老袁家说了一声,就领着立甜到外面和那一群打打合合的小伙伴们玩泥巴了。
      大伙在屋里商量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屋里的气氛就像这外面的黄土路一样,沉闷而干涸。现在只有孩子们全然不顾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各自寻着自己的乐子。对他们来说,其实只有一把黄土,和上水,一搅,也就成了最好的玩意儿。
      “咱爷爷在的时候有个故交,他孙子现在在县府上班,要不?”袁老大突然想起来。
      “咱跟人家多年不联系,这一下子找上门去,恐怕……”老袁摇了摇头。
      “也是啊!”
      “要实在没办法,咱也得试试了。”
      “让我再想想……”袁老大又忍不住伸手去摸烟斗,抓过来送到嘴边,空着烟锅麻哒了几下嘴,又拿下来放回去。“要不就先等等看看。”
      接着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那群孩子呆在胡同里,坐在地上捏泥巴捏得带劲儿。立甜看着姐姐和那些大点的孩子捏的泥人,忍不住去抓,被立甜一下子抢过去。吓得立甜一激灵,大哭起来。屋里的默不作声也随着哭声结束。老袁家慌忙跑出来,老袁说:“我先去大队里看看情况,明天我到乡里看看。”说着老袁就出门奔着大队部去了。
      老袁家拉着立甜和立梅回家,立梅赖着不肯走,老袁家就弯下腰来抱立甜,立甜也要继续玩。老袁家嘱咐了她们早些回去之后就一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立梅和立甜继续捏着泥巴。袁三婶走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往回走。立甜喊了一声“三婶”,袁三婶也没听见,一路走远了。
      突然大庆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笑了笑,然后冲着一起玩泥巴的伙伴们喊了一声,“袁立梅她三叔偷窝头!”
      大伙忙碌的双手立刻停了下来。刚刚边吵吵边捏泥巴的孩子们突然静了下来。马上,又活跃起来,二栓子也一起跟着大庆哄起来,“袁立梅她三叔偷窝头!”他喊了一声,大伙笑起来,很快,五六个孩子齐声地喊着这同一句话,而且越喊声音越大。立梅刚开始慌了一下,马上抓过一大把泥巴,朝大庆脸上扔过去。大庆没提防,正张着嘴使劲喊,泥巴就全进了嘴里。二栓子也一时没反应过来,被立梅沱了满脸的泥巴。大庆使劲吐着嘴里的泥巴,没有了还手的力气。二栓子抹一把脸,就顺手抓起一坨泥巴朝里没丢过去。立梅躲得利索没被打到,可泥巴刚好打在立甜的脑门上,立甜放声哭起来。立梅一看急了眼,冲过去就把二栓子给绊倒了。
      袁老大从里屋干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立梅骑在二栓子身上往他嘴里塞泥巴,赶紧拉开。“哎,你看你这夜叉闺女!”
      立梅气不过,就指着大庆冲他大伯喊:“大庆说我三叔偷窝头!二栓子还领着喊了!”
      立梅刚喊完,大庆和二栓子理亏就一路跑了,其他人也跟着一路跑了。跑之前他们还都不忘抓一把泥巴拿着。
      袁老大看着他们跑远,转过身来抱起还坐在地上哭的立甜,拍拍她身上的土,又擦擦念着她额头上的泥巴,哄着她“俺甜而不哭啊!走,大伯给你洗洗脸去啊!”腾出右手来拉立梅进屋,立梅甩开,自己跑进去了。
      “大伯,俺三叔真的偷人家窝头了?”立梅洗好了脸,边擦边问。
      “别听他们的,啊。”袁老大摸了摸立梅的头说。
      立梅领着妹妹回到家里,看见娘也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直纳闷。可小孩子的心事毕竟单纯得多。立梅也没有再想什么,只是觉得肚子饿。
      天抹黑的时候老袁踏进家门,直接走到水缸边上舀了一大舀勺的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头上的汗顺着脸颊一直留进脖颈。老袁家赶紧过来问:“咋样啊?”
      老袁大喘了一口气,抹抹嘴说:“俺问了,问题不大,这样的事上头也能理解。可能过两天就回来了!”
      “噢,那就好。”老袁家放下心来,“饿坏了吧,赶紧吃点东西。”
      “俺先去大哥那边给个信,你们先吃着。”老袁都没来得及好好喘口气,就又出了门。刚出去又折了回来,“哎,我说,你也去给她三婶个信,别让她也惦记着。”
      “哎,成!”

      第三天的下午,天气比前两天凉爽了很多。老袁家也操扯着孩子们穿上了长袖。老袁去村口迎袁三叔回家。老远看见一群人踉踉跄跄的往回走,老袁迎出去半里地,才发现先前被带到乡里的几个人都饿得脱了型,走路都不稳了。
      “这都咋回事啊?”老袁急急得问。
      “快别问了,二哥。赶紧回去弄吃的。”袁三叔有气没力地说着。
      “哎哎,大伙赶紧走,我先回大伙房,给大伙弄点吃的啊。”老袁说着一路跑回去,又担心的不停的回头看。
      大伙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讲:“乡里也没啥给我们吃得了,才把我们放回来的,这事啊,还没完。唉!”
      老袁心里明白,这事不会就这么简单就算了的。可那些事以后的事了。眼下大伙都回来了就好。
      吃完了,大伙都各自回家去了。老袁把这一阵子各户该发的粮票数目理清了,也琐了门回家了。那时太阳刚好下山,晚霞映红了田野映红了黄土地。远处大片的土地上裂着口子,像一张张争抢着吃饭的嘴。这嘴要是再大,就能把人也吞下去了。老袁一路走过去,发现草丛里还有蚂蚱,就来了兴致,蹲下身来开始捉蚂蚱。接着落日的余辉,浑身映得通红的老袁像是沾了喜气,一口气就捉了十来个,那根茅草串着,又怕人见了笑话,就藏进衣服里,一路快走着回了家。
      一进门,敞开衣襟,把蚂蚱拿出来,给立梅一看,立梅乐了。要拿着玩玩。老袁一下子收回手来,说:“叫你娘给你们炸炸吃了,喷香!”
      立梅一听见有的吃就高兴了,赶紧叫娘出来。
      老袁家一看也吃了一惊,“这年头,不长庄稼一根毛都不长,恨不得连草根都快拔光了,咋还有蚂蚱?”
      “俺也是才看见的。”
      “可拿来那么多油啊?”
      “你忘了?前两年咱不攒了些菜籽油,在南墙根底下的小坛子里。”
      “噢,我都忘了这茬了。”老袁家忙着去弄油。孩子们有了改口味的,都乖乖地等着。这两天没了玉米面,只能吃麸子面拌荠菜,好不容易有点新鲜的了,眼巴巴看着娘做。老袁的心里也亮堂起来。

      正当村里的老人们念着“旱三年,涝三年”的时候,刚到清明,雨就下个不停了。旱了几年的土地大口大口的喝着甘甜的雨水,贪婪而满足。土地开始泛绿,慢慢的,人们似乎看到了希望。可是雨一直在下,到了五月中旬雨还没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土地喝饱了水,然后把多余的积攒在沟沟壑壑里。立梅这时候也学会也一个词“沟满壕平”,天天趴着窗子往外看,体会着这个词。
      人们的饿意在希望和失望中渐弱又渐强。大伙房里的饭票根本不够吃的。村里一商量,粮仓里的粮食虽然也不多了,可是有了水,可能来年能有好收成,就瞒着乡里,给大伙多分了一些粮票。有了粮食,人们的心也开阔了许多。可与什么时候能停也没人能说得准。
      有了粮食就能开伙做饭了,老袁就趁着天晴的日子赶紧晒柴,也不知道这样的天气会持续多久,就攒下了不少。
      大河庄的北面是一条河,一直通到海里。水面渐渐攀上了堤坝,风一吹,河水就探头探脑地越过来。这还是老袁家去接立辉和立春的时候看见的,她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回来就跟老袁说了。老袁听完这话,忽的站起来,都没来得及说一声就急急赶去村支书老贺家里。
      两个人一商量,赶紧找来了村里的几个干部一起来商量该怎么办。这天中午大家都没有回家吃中饭,分头去找了村里的青壮年集合到大队部开会。水随时会漫过来,要赶紧加固堤坝。这几年的干旱把坝上的草木全都烤干了,土已经变得松弛,随时有危险。马上分工,指挥组3人,挖土组31人,运送组46个人,垒坝组37人。这是最大限度的劳动力的利用了。
      散会后大家回家吃饭,饭后马上开工。吃饭的空当传来消息,下游的一个村子已经有地方开了口子,水涌进来了,淹没了不少房屋。人们没办法已经携了包袱来投奔亲戚了。人们一听,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各自奔到自己的分工位置忙了起来。老袁有些上年纪,就被分到了垒坝组。老袁家急急做好了饭,老袁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冲了出去。老袁家喊了几声,想老袁是个倔脾气,也没再劝,提心吊胆地目送他消失在雨幕里。老冤家站在门口愣了一会,突然想起来,这一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散,得多做点吃的,待会给大伙送过去。老冤家又想起还有这么一大家人,粮食只有这么多,为难了很久。后来一狠心把粮食全都拿出来了,蒸了一大锅的窝窝头。
      老袁家把孩子们都叫过来,从小腌缸里把蚂蚱全捞了出来。孩子们高兴地又蹦又跳,觉得比过年还新鲜。
      “娘,咱以后是不都有窝窝头吃了?”立梅开心的问着。
      “吃吧,尽量吃。”老袁家声音压得很低。
      “娘,今天啥日子啊?”立春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别问了,赶紧吃吧。”老袁坐在旁边,把立甜放在身边的小板凳上,然后一边看着他们吃一边发呆。
      “娘,你咋不吃?”立辉吃了两口,抬头望见娘没有吃。
      “娘不饿,你们吃啊。”
      “你不吃,那俺也不吃了。”立辉说着就把窝窝头放了回去。
      “俺也不吃了。”几个孩子也把窝窝头放了回去,老袁家看着眼泪就含满了泪。
      “娘吃。”立甜拿了一个窝窝头,递到老袁家面前,奶声奶气的说着。
      “好好,娘吃,娘吃。”老袁家接过立甜手里的窝窝头,掰了一块,顺便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于是孩子们继续乐呵呵的吃了起来。
      都吃饱了,老袁家一边收拾一边看着外面的天,依旧阴沉,一如她现在的心情。孩子们在里屋满意的回味着这顿饭的香味,他们还太小不能理解大人们的心思。
      老袁家让立春和立辉照看好妹妹们,自己收拾了剩下的窝窝头,打了包,背着出了门。雨不大,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一路赶到河边,大家已经累起来一段了。过去招呼了老袁,叫大家都过来先吃点。大家也都累坏了,顾不的地上的泥巴,坐过来休息。可这点窝窝头根本不够这么多人吃的。大伙也都不好意思放开了吃。正为难就看见远远的老金家、袁三婶带着几个人背着包袱赶过来。
      “咋,二嫂?就赶着当先进呢,也不喊上俺们!”袁三婶笑着把包袱放下,远远的喊着跟老袁家说话。
      老袁家一看高兴起来。大伙也都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老金家她们几个分着窝窝头。
      “俺们把大伙都叫上了,挖土的那边也有人过去了。大伙都吃饱点啊。”老金家边分边说。
      大家正吃着,老贺家也赶来了。
      “咱也别开会商量了,俺来问一下大伙就行。这么着,村里也都都这份上了,咱大伙也没啥从家里拿得出来的了。从明儿起咱这些妇女就到大伙房里忙饭,再分头给送过来。大伙看咋样?”
      “成。”老袁点点头。
      “成。”大伙都觉得只能这样了。眼看着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大伙也都希望往好了过。
      “那成,来,咱们这就回去拾掇拾掇大伙房去。”老贺家招呼着,就急急忙忙转身往回走。
      晚上收拾好了大伙就马上做了窝窝头,等着明天一早出门干活的劳力们来吃。然后都回家歇了,第二天还得接着干。
      老袁家回到家孩子们都已经睡了,只剩下立辉一个人坐在炕上,搭着被子打盹,听见动静马上醒了。
      “娘,咋刚回啊?”
      “嗯,辉啊,赶紧脱了睡吧。别凉着了啊。”老袁过来给他拉拉被子。
      “哎。”立辉打了一个大哈欠,躺下睡了。
      这时候老袁还没回来。老袁家明白,肯定得有人留下守夜,老袁肯定是抢了这份差的。她也睡不着就坐在炕上,倚着被搁想心事。她不知道老天爷会怎样让人们熬过这一关。于是,她跪下来,向着窗外,心里默念着,“求求老天爷,赶紧停雨吧。”累了就重新倚着被搁。
      天亮了,老袁家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想起来还要去大伙房,紧赶紧起身。看一眼孩子们,还不知道怎么办。轻声轻脚走出去,外面竟然停雨了。她的心明亮起来。赶着去了大伙房。老贺家刚来,开了门。两个人说笑着,重新看到了希望。
      过一会大家都过来了,热好了饭,叫大伙都来吃了再忙。大家吃着,有说有笑。
      “只要只这雨停了,这往后的日子就有盼头儿了啊!”
      “是啊!”
      “一会吃饱了,把老袁替回来赶紧吃点啊!”老贺家说一声,正中了老袁家的心事。“哎,他袁婶子,你待会给孩子们弄点吃的回去,昨儿个家里的都拿出来了吧。”
      “哎。”老袁家也不推辞,她知道家里的孩子们肯定眼巴巴的等着吃的呢。
      梁三忙着吃了几口,手里拿个窝窝头,站起来,“俺吃的差不多了,俺去替俺袁二叔回来。”梁三这小伙子实在,心眼也好。
      “吃饱了,不急。”老袁家急忙拦着。
      “俺差不多吃饱了二婶。”
      “就让他去吧,年轻人身子骨结实。”老贺家说着,又递给他一个窝窝头。
      梁三吃着就赶着去了坝上。
      老袁一进大伙房的门,大家就看见他脸色有些发青。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一宿在外面,虽说搭了帐篷,这阴雨的天气凉的很啊。
      “老袁,快趁热吃。老金家,你打碗汤来。”老贺家看见老袁进来,赶紧忙活着。
      老袁也不多说话,洗了手赶紧坐下吃了。吃完了脸色才好点了。

      家里孩子们早就醒了,看见爹娘哪个都不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跑去对面的袁三婶家里,也锁着门。
      立甜哭起来,立梅听烦了就过来打她屁股几巴掌,“叫你还哭叫你还哭!”立春拉都拉不住,只盼着娘早点回来。很长时间没出门,也不知道大庆、二栓子他们去了哪里。
      九点多老袁家才从大伙房里回来,给孩子们带了点吃的。虽然还要忙活一阵子,可心里有了希望,忙活着有劲头。
      这天晚上就没叫人值班,大伙都累了两天了,吃了晚饭都赶紧回家休息了。这天晚上整个村庄一片沉寂,疲惫的人们睡得很沉。雨从半夜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越下越大,一道小口子从坝上裂开来。水漫漫渗过来,慢慢把口子冲大了。老袁醒的时候,水已经进屋了。
      “他娘,赶紧起来!水进屋了!”
      老袁家一听,马上惊醒了。赶紧把孩子们都喊起来,穿衣服。老袁冲到西屋,把那两块门板搬出来。交代给老袁家,一定把孩子们都看好了,这两块板子要抓紧了。交代完了,老袁就趟着水跑出院子,大声喊,“都醒啦,水过来了!”
      没一会功夫,老袁的嗓子就喊哑了,村子里的人们也都醒过来。年轻的男人们赶紧跑到自己的组地,忙着干起来。可缺口已经冲得很大了,村子里的水都漫膝盖深了。老袁家领着孩子们先爬上了屋顶。拿了块大的塑料布让立辉和立春拉着给妹妹们挡雨。又下去喊着邻里们赶紧先上屋顶,袁三婶只有一个人,就到老袁家这边来了,一起忙着把那两块门板顺着院墙递上去。
      立甜睁大了眼睛,吓得哭不出声来了。立梅紧紧的抱着妹妹,一声不吭。等到老袁家重新站上屋顶,村子里已经乱作一团了,哭喊声、尖叫声,她也被吓坏了,紧紧搂着孩子们不敢出声。
      “二嫂,这可咋办?”袁三婶到底年轻些,沉不住气。
      “他三婶,没事,啥都会过去的。”
      他们继续沉默着。孩子们也全都不做声。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大家在塑料布下一直躲到听见有人喊“口子堵住了”,才扒开塑料布看。
      天似乎明亮了许多。人们抬头望天,甚至感觉到了久违的太阳光芒。可村子里的水还存着排不出去。老贺安排人挖沟、挖塘排水。天黑之前终于把水排了出去。
      大伙房的玉米面全都湿了,被雨水泡过的很快就会变质。老贺把村里各小队的队长喊过来,自作主张,把面全分下去赶紧蒸了。可干柴又成了问题,这次村里进水,攒下的干柴也全都湿的差不多了。大伙就能做多少做多少了。

      苦难的日子是漫长的,但总会有尽头。
      这之后天渐渐晴了,秋后也有了点收成。
      再过两年,收成好起来。村里的小学也开始上课了。不管年龄,想去读的都可以报名。
      秋后种完棒子的一天傍晚,村里喇叭上喊老袁到大队里去一趟。老袁抽着烟袋溜达着过去了。回来的时候一路哼着小调。
      原来村支书把村上几个有点文化的人全集中起来商量了一下,扩大一下师资储备,尽量让孩子们都有条件读书。原先村里的教书先生一人教几个年级,不同孩子们都坐在一个教室里,半节课讲一年级的,半节课讲二年级的,孩子们都学不踏实。老袁读过几年的书,教孩子们识字算术不成问题。这次招民办教师老袁也被选上了,心里乐呵着呢。
      回到家里看立辉和立春正趴在堂屋的大桌上写作业,就走过去站在立春旁边看。立春慌忙把本子捂住了。
      “咋?还不能给爹看啦?”老袁笑呵呵地说。
      “看我哥的呗。”
      “俺也不给看!”立辉也捂着本子。
      “小兔崽子们,供你们半天连作业也不给爹看,等爹当了你们老师天天拿你俩开刀!”
      “咋?你要当老师?”老袁家在里屋听见喊声问了一句。
      “嗯。刚才在大队里开会说的。等秋后一开学俺就过去。”
      “爹,俺也要念书!”立梅在里屋听见动静就赶紧跑出来,拉着老袁的衣角,抬着头眨巴着大眼睛跟老袁说。
      “还是俺梅行,将来准是个文化人!”老袁乐着就一把把立梅抱起来了。
      立梅这年刚好七岁,学校重新开始上课,于是她跟哥哥姐姐一起拎了板凳去了。班里的学生年龄参差不齐,她还算小的。坐在第一排,却怎么也听不进老师的话。好不容易熬下来第一天的课程,整个人垮了一样的回到家里,就一直睡着,连晚饭也没吃。第二天说什么也不去学校了,后来老袁好说歹说,答应晌午回来给她作好的吃才跟哥哥姐姐一起去的学校。走之前,立甜还拉着她衣角问:“二姐,那里好玩么?”立梅白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好玩,可好玩了,再呆两年也把你送那里去啊!”
      立梅刚走,立甜就跑去她娘那里,求娘也让她念书去。
      “娘,二姐说学堂可好玩了,俺也要去。”
      “乖,俺甜儿还小呢,再呆两年,娘就送你去,啊!”老袁家哄下立甜继续做活计去了。
      立甜跑进堂屋,拿了哥哥姐姐的书,坐在门坎儿上一本正经的看起来。一边看还一边自言自语,“人儿人儿,花儿,小马儿……”老袁家从偏房端了一筛子谷壳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就忍不住笑了。放下筛子,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手,走过来。
      “甜儿啊,你这是念的啥啊?念给娘听听呗。”
      立甜一本正经得年起来,“一个小兔兔,出去找吃的……”内容当然是她自己瞎编的,可是那股正经劲儿,让老袁家一边抚着她的头一边乐得合不拢嘴。
      晚上她跟老袁提起这件事,老袁说:“要不,咱去学堂找老李说说,让她也跟着念念看。跟那姐姐一起念,反正在家也是要人看着。”老李是校长,也是老袁的兄弟,借着自己在学校教书,就算做是顺便带孩子了。
      “嗯,中。”
      第二天老袁带孩子们上学。其实学堂离家挺近,没等老袁出门,立辉早跑到学堂里去了。老袁领着立梅、立甜先到了老李家里,一说这事,老李满口答应。就这样,立甜六岁就入了一年级,每天早上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去念书。
      立甜记性好,没几天就认识好多字了。每天下了学就回去跟爹娘说,在学堂里都干吗了。老袁两口子每次都被她那股认真劲儿给逗乐了。
      年终考试,立甜竟然拿了个第三名回来。下学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奖状一路跑回来,一进门就嚷嚷着要娘做好吃的。
      年后,立梅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说在学堂里实在坐不住。老袁两口子也看出来了,每天下学,立梅都无精打采的,眼睛天天肿着。也不难为她了,回来就回来吧,这年,老袁家又添了个丁。取名叫袁立宁。家里这些零零散散的活儿也需要个人照应。十一岁的立梅也差不多都会做了。
      那时候农村的女孩子们时兴织网。一群女孩子聚在一家,坐在炕上围成一个圈,说说笑笑得织着。那些网是由专门的人发放,一捆线织多少扣,都是有规定的。固定的日子来撒网(用车拉着整捆的线来分给要织网的人,并登记),再有固定的日子来收。织一货网能赚几块钱,个把月的就能织完了。女孩子们自己零用也差不多够了,节省的还能补贴些家用。立梅吵着娘也给她领一货网来织,娘拗不过她,就应了。立梅于是每天除了做些零活,就一直坐在炕上织网。她心气急,每天都织到看不见网扣了还摸着织。一个月下来,织网的速度是快了不少,可小手都磨破了,老袁两口子又劝不住她,只能看着心疼。
      再说这立甜,简直就成了小神童。村里人见了老袁就夸,“闺女出息了啊!”也有人背后感叹“要是个男娃就好了。”老袁心里不这么想,女娃也一样,可着劲儿的宠着这个宝贝女儿。那时铅笔和本子也算奢侈东西,老袁却给小女儿管够,什么时候要就掏钱去镇上买。立辉和立春看着眼馋,也没份儿,他俩的成绩只能数一般。
      立甜这小丫头也能捣鬼,趁着哥哥姐姐不注意,偷偷拿他们的铅笔画个小人儿。被发现了,就藏在立梅的网下边,实在忍得无聊了就在下面给它挽扣儿,害得立梅每次织完了发现下面结在一起,还得耐着性子慢慢解开。等解完了,她也不动声响,过去拉过立甜朝着屁股就是一通巴掌,哥哥姐姐都拉不开。立甜一边哭闹一边喊着“以后再也不敢了”,立梅也不会停下来。因为这事儿,立甜挨了不知道多少次打。
      打着打着就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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