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007 ...

  •   “这位女士,请您配合一下。”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手举证件,挡住了我。

      他穿着被洗到褪色的黑色夹克衫和西装裤,寸头,个子不高,但肌肉敦实,此刻正守在群马县南部森林公园的入口,阻拦打算进去游玩的旅客。

      “警察办案,尽快离开。”

      我点点头以表理解,朝着他示意的方向,加入到被疏散的群众中去,然后趁无人注意,又悄悄溜进了旁边洗手间。

      沼渊果然逃走了。

      约一个小时以前,被群马县警方带来指认埋尸地点的沼渊成功挣脱桎梏,跑进了这一片未开化的森林里。而距离此处不远就是一个大型的交通集散中心,正值周末,又逢旅游旺季,因而往来旅客众多,人流密集。为了防止他趁乱逃脱,以及保证普通市民的生命安全,警方立即展开了包围和疏散工作。

      我看了眼腕表,发现已经在洗手间待了快四十分钟。外面渐渐没了动静,我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确定那些刑警并未留守在附近以后,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森林公园的入口处被拉上了黄黑相间的“禁止入内”封条,我猫着腰钻了过去,顺利进到公园内部。

      天色已近黄昏,残阳笼罩四野。虽说常有爱好远足的人在这里露营过夜,但它毕竟是全日本少数几个保留有原始面貌的自然森林之一,危险性不言而喻。地面气温随着暮色的降临慢慢变低,昼夜温差在夏末秋初的季节十分明显,我裹紧了单薄的开衫,鬼使神差地想到:不会有熊之类的野兽吧?

      越往里走,越有一种被人类社会所抛弃的感觉。橙红色的阳光由淡转浓,直到周遭的一切完全被紫褐色所替代。

      约莫两个小时以后,长途跋涉令我倍感疲惫。我摘下眼镜胡乱地拭了拭微湿的额头,夜晚的森林对于像我这样高度近视并伴有轻微夜盲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光是草丛中横亘的枯枝与石块就使我绊了不知多少个跟头,更不用提蛰伏的蛇和毒虫了。

      我应该准备得再充分一点。穿双合适的登山鞋,带上轻便的水壶,涂好防晒霜和驱虫药水,最起码得有一个手电筒。我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堆上,有些气馁地想。可我什么也没有,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愚蠢透顶地闯了进来。

      我一直沿着蜿蜒的溪流寻觅沼渊的踪迹。莹科类昆虫多在夜间活动,喜欢生活在水边或潮湿的地方。我无法确定面前的小溪是否就是他在童年时玩耍的那一条,毕竟三十多年过去了,移山造海都不是什么难事,区区一条河的盈枯实在不值一提。

      和那时想象的一样,天空、树木与河水是冰冷的黑色,弥漫着馥郁的植物的气味。偶尔的确有都市中早已销声匿迹的萤火虫穿梭于茂盛的水菖蒲之间,可惜星星落落,一点儿也不惹眼。

      警方搜索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早在几小时前便消失了,假如我是正被追捕的逃犯,我也会选择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跑。但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有些孤独。

      不仅是沼渊,还有我,今后恐怕只剩人迹罕至的山林可以毫无芥蒂地接纳我们了。没有因特网,没有发布着通缉令的卫星电视和报纸,也没有任何可能会惩治或帮助我们的人类。

      游思妄想之余,借助一点微渺的月光,我注意到河边湿软的泥土里似乎有几块整齐的纹路。我半蹲下去细细查看,结果却大失所望——鞋印只有22厘米,大约是一个小孩子的足长。

      就在我哀声叹气的时候,身旁的树上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吱嘎”声。我抬头望向声音的根源,霎时间,竟以为那是只巨大的灰色怪鸟,差点吓得尖叫起来。“它”如掠食的秃鹫般从枝杈上跳下,落在我的眼前。

      佝偻龙钟,衣衫褴褛,邋里邋遢,颇有几分末路狂徒的瘆人。

      是沼渊!

      我激动到说不出话,只能跌跌撞撞的跑过去。

      “是你?”他十分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

      我无法给出理由。为了减少被组织灭口的风险,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远离与他相关的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摇大摆地在群马县闲逛。

      远处射来几束灯光,沼渊拉着我躲进树丛里。

      他拨开叶子,机警地朝外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你不该来的。那些警察已经把这儿包围了,你得想办法出去。”

      否则我极有可能被警方误认成沼渊的同伙,再加上我没有合法身份,若是被困在警署无法脱身,不出十分钟,组织的杀手就会通过无处不在的情报网闻讯而至。

      但我没有关心这些问题,而是问他:“你不准备继续逃下去了吗?”

      他骤然沉默。

      我从那灰败的神情中读出了答案。

      “我逃不掉了,也许我不该杀那些人的。可惜还是那句话,”沼渊咧着嘴做出一个难看的表情,“已经晚了。”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却掩盖了我的声音。他猛地跃上树枝,那敏捷得堪比传说中的杀人鬼的身手此刻却笨拙地发出巨响,好像在大肆宣扬“逃犯就在这里”一样。

      沼渊在替我引开他们。

      “快!他在那儿!”

      呼喝声仿佛就在头顶,我匍匐着向前爬了一会儿,立刻站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跑。我辨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拼命迈动着双腿,然后,我就被地上的石头给绊倒了。这一跤比前几次摔得都要狠,眼镜也不知丢到了哪里。我大惊失色,连忙四处摸索,手指就这样被破碎的镜片割伤了,但好在眼镜还剩下半边是完好的,不至于变成个睁眼瞎。

      我颤颤巍巍地坐起身,抬手将嵌入下巴的几粒小石子抹掉。我的脑袋晕乎乎的,嘴里有股浓浓的铁锈味,过了好一阵儿才恢复过来。“干脆就在这里待到天亮好了”,我甚至产生了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

      之前还能忍受的脚后跟也不合时宜地疼了起来,我脱下鞋袜,摸到一排厚厚的水泡。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背靠树干,我闭上眼睛,思考究竟为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意识逐渐开始涣散,我想到寿司店老板,想到那两个客人,想到在名古屋的旧宅里吃掉的便当,想到从东京开往大阪的末班列车;接着,我又想起研究所的办公桌上还堆放着人体临床试验名单,沼渊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倏得惊醒。

      映入眼眶的是一条发光的“缎带”,曲曲折折,一眼望不到头。

      萤火虫?

      犹如天生具有趋光性的飞蛾,我提着鞋子,赤着脚一瘸一拐地朝光亮走。

      脚底传来凉意。是先前那条溪流。

      痛苦消失了,化作我从未领略过的安宁。在城市里错综复杂的下水道中慌乱逃窜时,每一只走上不归路的老鼠,都曾做过触不可及的美梦。

      不知为何,我忽然执拗地希望沼渊也能看到这一幕景象,于是像着了魔似的奔跑。

      大概是受到了惊扰,萤火虫全都飞了出来,毫不畏惧地围绕着我。黯淡的星空之下,它们明亮而温暖,就连想象中阴恻恻的沼渊在河里快乐地捉鱼的画面,也顿时变得生动起来。

      红蓝色的爆闪灯和刺耳的警笛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停下脚步,明白已经不需要再前进了。

      沼渊最终再度落网,并且没有任何的抵抗行为。后半夜时,我交了好运,找到一间木屋熬过一宿,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

      我攥着那张报纸,静静地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

      相对于大幅减少的游客量,工作日的清晨这里格外忙碌。每一个人都匆匆往返于家和公司,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和来处。昨夜警方的行动非常迅速,快得叫人想象不出曾经发生过激烈的追捕。而我,除了碎掉的镜片和衣服上细看才能发现的泥印子外,也好像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普通人而已。

      售票窗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我却一点儿也不着急。

      我不是置身事外的普通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买去往何处的车票。我没有归宿和来处。

      然后,仿佛得到心灵感召似的,有个女孩坐到了我的旁边。

      她穿着深蓝色的休闲卫衣和长裤,带着一顶出站口就能买到的棒球帽,装得满满当当的咖啡色登山包立在她的脚边。我闻到了柠檬味防晒霜的香气,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和那些结伴来露营的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

      直到一把德产西格p938抵在我的腰侧。

      “别出声,女士,”她用小巧的斜挎包遮住shou||qiang,“跟我走。”

      我对这样的结果并非毫无心里准备,甚至有一种“等候多时”的解脱之情。她挽上我的手臂,与我并排走着,脚步不急不缓,看起来就像一对亲昵无间的友人。

      她带着我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树林,期间我曾考虑过制服对方的可能性,但那条纤细的胳膊出乎意料的结实有力,所以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片和昨晚相差无几的树林。白天的一切看起来宁静而无害,至少我不会因为视力而撞得头破血流。

      那个女孩突然站定,接着一拳打在我的腹部。我连痛呼都来不及发出,她又蜷起一条腿,用膝盖将我压在地上。像是尼龙扎带之类的东西紧紧绑住我的手腕,我的脸贴着地面,大口喘气,几根野草被吹得东倒西歪。

      “请等一下!请不要杀我!”我才反应过来或许应该试着挣扎一下,但总觉得喊出的话比走过场还要敷衍,“我会离开日本!我绝对不会出卖组织!”

      其实我并不知道应该怎样出卖组织。我的级别太低,连一个可以当做筹码的机密都没有。

      但令我意外的是,如此苍白无力的求饶竟然打动了她。确保我无法反击之后,她松开了对我的压制。

      我翻过身,缓了缓几乎快要被折断的肩膀。

      四目相对,我终于看清楚她的长相。她比我想得还要年轻一些,大概二十岁上下,皮肤很白,眼睛很黑,文静又漂亮。

      “很抱歉,我必须杀死你。”

      她从登山包中取出xiao音器,慢慢拧上。

      “我需要完成这个任务。我需要活下去”

      这种肖似自我催眠的言论使我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想到什么,我猝然与她对视。她的眼神坚定而正直,没有对杀戮的痴迷,也并非沉溺于金钱和权利。

      难道是……

      我的嘴唇颤抖着,好一会儿才听清自己的声音:“在爱知县的时候,那个闯入者是你吗?”

      她点头:“是我。我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装了声控灯,不小心碰倒了衣架。本来早就……”

      “你听说过ELISHA计划吗?”我突然打岔。

      握枪的手有片刻迟疑,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女孩开口了:“没有。”

      “爱知县的房子里,最南面的房间有一个镶嵌式的榉木书柜,倒数第二层和第三层之间是空心的。父亲去世已久,但他曾是ELISHA计划的参与者之一,权限一直没有被取消。”

      我不知道这些云里雾里的话会不会变成世上最无用的遗言。

      女孩始终默默地听着,以至于我判断不出她是否能明白我想传达的意思。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沉着声音问道。

      我没有理会,而是固执地反问:“我做对了吗?”

      “我做对了吗?”我又问第二遍。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短暂地卸下了所有防备,绽开一个温柔而悲伤的笑容:“你做对了。”

      我觉得自己向来很幸运。我通过了一次次考试,捡到训练基地的工作,还能遇上寿司店老板;包括在研究所时,佐久间也常用羡慕的语气揶揄我,说我很快就能拿到代号。最重要的还是,昨天晚上,沼渊顺利和他的童年玩伴做了正式的告别。

      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枪响之后,我仰面倒下,总算躺在了梦寐以求的柔软的草坪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