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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4 ...

  •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按动选择键,然后关闭。

      再打开。

      再关闭。

      那天晚上,沼渊最终还是留下了联系方式。

      “这是我用来接任务的号码,方便上头的人下指令。”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移动电话这玩意儿我还不太熟练,如果一次没接通你就多打几次。”

      不知为何,他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连一贯的肿眼皮也高兴得弯了起来,离开的时候还和往常一样挥了挥手。

      大概是发现其实我跟从前相比并无任何改变吧。

      我有了联系方式,可没有想好要和他聊什么。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拨打那个号码。但我对沼渊的境遇却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决定通过别的渠道打听相关消息。

      “你是说西城区的训练基地吗?”佐久间绷着嘴角,“你问这个干什么?”

      佐久间是研究所的安保人员之一。他负责的区域正好涵盖动物房那一块,因而我们打过几次照面。

      组织里的怪胎不在少数,像我这样仅仅是不愿与人交流的实属稀松平常。也许是主动开口这一行为在我身上显得尤为突兀,他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我。

      “我先前是那儿的医务人员。”手推车里装着几只等待清洗的金属笼子,我攥紧推车把手,视线笔直地看向电梯里不断攀升的数字,尽量忽略说谎的紧张感,“才调到这里没多久。因为走得太急,有东西落下了。我想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回去取。”

      “是研究资料?”

      “不……不是,”我被他陡然拔高的声调吓了一跳,“只是一些私人物品。像衣服、家具之类的。”

      “恐怕不行。训练阶段结束以后,那里已经关闭销毁了。”

      “关闭销毁?”

      “诶,你不知道吗?”电梯门开了,他十分绅士地请我先出去,“像这种训练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设立十来个呢。一般来说,我们每次挑选胚子只会花费一年到两年,再长就不值得了。”

      “那里面的物品……和人呢?”

      “应该会伪装成火灾吧,仓库起火之类的新闻不是很多么?毕竟留下痕迹什么的也挺麻烦。至于人嘛,反正到最后只有几个能活下来,他们自然就进入下个阶段了。”

      我脸色发白:“‘只有几个’是什么意思?可我走的时候明明……”

      “明明都活着对吧?”佐久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早早地被调走可真是幸运啊。到训练的最后,我们将写有‘通过’字样的手牌分发出去,定下三天时间让里面的人相互争抢,谁拿到谁就能活着走出大门。”

      他皱起鼻子,像是要驱赶掉脑海中恶心的画面:“啧啧,事后清理起来实在是太麻烦了。幸亏那几日气温不算高,要是现在这天气,味道可有够受的了!”

      “活下来的……都有什么人呢……”

      “都有谁?我也记不清了,貌似编号‘s’开头的那批重点培养对象都活着吧……”他忽然警惕地闭上嘴,“这你就不要管了。反正去拿东西不太现实,你不如买些新的,组织的经费有的是。”

      我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搪塞了回去。

      唯一能确定的是,按照时间推算,在我上次遇见沼渊时,他应该已经通过了考核,处于测试阶段。正因如此,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灰败的气息,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噩梦般的三天究竟会发生什么,即使以一个旁人的眼光去揣测,也足以令我不寒而栗。我本打算下次再找机会旁敲侧击,但一件突发事件彻底打乱了我的心绪。

      小沼死了。

      我在梅雨季结束后的第二天发现了它的尸体。它没能等来久违的阳光,如一只损坏的祈晴娃娃般仰面躺在受潮后变成褐色的锯末垫料上,任由纯白的柔软的肚子袒露在空气当中,逐渐变得和囚困它的牢笼一样僵硬。

      这并非突如其来的飞灾横祸。通常来讲,健康的小鼠不过只有18到20个月的寿命,何况这样一个残缺不全的脆弱生命体。

      然而,当死亡真正将临时,我却怎么都无法以平静的心情去看待。几周之后这里又将诞生一批小白鼠,他们拥有健康稳定的外部表征,甚至连尾巴的长短都能完美复刻。只是这间屋子里再也不会有熟悉的“咔哒咔哒”的声音了,也不会有谁像我期待着它一样,期待着我。

      我坐在笼子旁边,不想思考任何事或人,可记忆却如同被狂风侵袭的海面,有关父亲的那部分像黑色的嶙峋的礁石,于每一次激荡中若隐若现。不管在封闭的“学习中心”还是在医务室,不管我是否侥幸地避开了我所憎恶的一切,我依旧是那个除了服从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的孩童,始终对于“失去”这一词感到无能为力。

      没想到的是,小沼的死亡不过只是个序幕,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和往常一样坐在弥漫着浓重异味的动物房里发呆,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阵阵脚步声和议论声。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只好跟随同样疑惑的人群朝前走,才刚走到二楼,就被几个在实验室门口探头探脑的研究员挡住了去路。我踮起脚尖,透过空隙,听见了男人的詈骂和女人的低泣。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Sherry。

      她瘫坐在地,茶色短发从颊边垂落,遮住了她的脸。我似乎嗅到了眼泪的湿意,可她说出的话语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坚定。

      “我说过,我不会再为你们做药了。”

      高大的男人们围在她的四周,黑压压的,像钢铁铸成的墙壁。

      “绝不!”

      已经不可挽回了。

      我如坠冰窖。

      有人粗鲁地揪起Sherry的衣领,把她拽到跟前:“说什么蠢话?你想和你那个死掉的蠢货姐姐一样吗?”

      她又被推搡开去,撞到了桌角,一摞高高的文件倒了下来,白纸哗啦啦散落一地,满室狼藉。

      然而回答他们的,始终只有倔强的沉默而已。

      “把她带走。”这次说话的是Gin,“让她好好反省。宫野家的人向来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听见手铐扣住时发出的金属弹簧声,打了个寒战。

      两个面生的组织成员押送她往外面走,围观者十分自觉地挪开步子,让出一条路。

      恍惚间,我仿佛来到了肃穆的葬礼现场,所有人整齐划一地身穿黑色礼服,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漠然,或是形式主义的哀思。他们麻木的五官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抽象为一个个苍白无意义的符号,组成若干年前我曾死记硬背的定理和公式。

      这真不对劲。

      眼前这位妙龄少女,难道应该是一口行进中的棺椁吗?

      不是。

      可我除了鹌鹑似的缩着脑袋外,什么也做不了。

      与此同时,我从满地杂乱的文件资料之中,注意到了最为特殊的那一份:
      “试验品编号:s20006451
      姓名:沼渊己一郎
      性别:男
      年龄:38
      测试结果:不合格
      ……”

      照片上这张独具一格的脸,不正是那个家伙吗?

      电光火石之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接二连三的噩耗令我头晕目眩,但我还是强撑着看下去。

      鲜红的“不合格”旁边是一行简短的阐述:

      “行动失误,测试成绩较差。可作为APTX4869人体临床试验对象……”

      后面的内容我没能看清楚,因为一只锃光瓦亮的皮鞋恰好踩在那上面,留下一个脏兮兮的印记。

      Sherry被带走了。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沼渊也会和下一批试验品一起,像过期的秋刀鱼罐头那样成箱成箱地运来这里,身上插满各种用来监测生命体征的管子,连发出哀嚎的权利都没有。他作为人而存在的意义即将被完全抹去,由一行行反映药效的数据所取代,直至躺进无名之冢。

      没有人是重要的,没有人不可舍弃,只要能让组织这架庞大的机器蓬勃运转,辗过多少血肉都无所谓。

      转天下午,一个从丹麦挖来的老教授便被空派到研究所,接过制药任务。

      我由佐久间领着来到Sherry曾经的办公室,发现与她有关的物品早已被清理一空,年过花甲的约瑟夫·尼尔森教授正坐在那把熟悉的靠椅上,翻阅先前的实验记录。

      “你就是原先APTX4869的主要研究员?”

      一双老练的眼睛藏在镜片的后头评估着我的价值,让我想起了在“学习中心”被老师提问的情形。

      “是的,先生。”

      “多长时间?”

      我机械地说:“四年零八个月。”

      “四年多?”他有些恼怒,“那你干嘛一直待在动物房那种臭烘烘的地方浪费时间?你知不知道研发部的工作已经堆积如山了!”

      我无法回答他,因为“我不愿意”这个理由不在能被理解的范围之内。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助理了,晚上八点前替我把资料整理齐全。”他摆摆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果然,那种十八九岁的小女孩能有什么本事,连这点人手都安排不好……”

      走出办公室的门,佐久间羡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可真走运,才回来没多久,上面一级的人就出了事,我看啊,‘Sherry’这个代号迟早会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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