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洛》南适

10、一寻（二）

　　勋州城，月白楼。
　　月白楼是勋州第一大酒楼，地方好，建筑好，生意好。南来北往的勋州，南来北往的丁字大街，月白楼就在这里，高三层，纯木建筑，不画檐不雕梁，漆过清漆的红松木柱子上两个大红灯笼招招摇摇，从远处就打眼。正中一面黑底金字匾，上书三个大字，月白楼。
　　正是中午，月白楼门前行人穿梭，互相打着恭往楼里让。
　　“张三哥，好久不见，您请您请。”
　　“哎，王员外。这是小员外？长的鼻直口方，真有贵人相，您快往里请。楼上请，楼上请。”
　　一个肥头大耳的穿着印暗色团福字的胖男人走来，小二赶紧迎上前，“哟，这不是钱大掌柜的？真是有日子没见了。”他哈着腰，闪在门边，让出正道，“您楼上请，店里刚添了样招牌菜，白水煮鹅肝，您今天可得尝尝。”一面又朝里喊，“山洛，快带钱掌柜的上楼，找间雅座儿。”
　　“来啦，”清清脆脆一声喊，一个眉清目秀的小跑堂的灵活的穿过人缝跑到近前，稍稍的鞠了一鞠腰，笑容可掬，“钱掌柜，您请。”
　　钱掌柜的哼都不哼一声，抬腿就往楼上去了。山洛无所谓的耸耸眉毛，“观自在相，实不自在。”
　　厨房里间喊，“溜蹄筋好咧。”
　　“哎，”山洛急急忙忙的往后跑，一不留神，楼上下来一个人，撞了他的头一下。他赶忙伸手扶了下脑后，然后忙不迭的说，“抱歉抱歉，撞着您了。”然后躬着腰，一直把客人送到门外。
　　山洛肩上搭了块布手巾，灵活的穿梭在桌子间，或者是小跑着前去擦桌子，或者是两手端满了盘子，她的眼睛向前，耳朵边上却不停的传来各种声音。
　　“……怎么样？最近买卖还好？”“一般吧，小本儿，混饭吃……”
　　“……你他妈的前年借我的钱到现在不还，说，怎么办！……”
　　“……哈哈哈，听说李公子这次讨的如夫人有沉鱼落雁之貌，哪天登府拜访……”
　　“……不行就找人做了他，不过不能在城里，人太多……”
　　“……哎，咱俩说好的，现在你怎么耍赖？……”
　　酒楼就是一个小世界的缩影，有打架的、有骂人的；有明着礼让暗地里下绊子的，也有客客气气的迂腐的；有喝多了哭的，也有喜事请客的。笑的一霎笑完，哭的也一阵风就不见了。来来往往，大千世界，自己是冷眼站着红尘边上看红尘的一分子。
　　打烊了，店里的伙计装了门板，闩上门，围坐在堂内吃饭。站门口迎客的大瓢拍着山洛说，“山洛，你小子可以啊，来了这些天，什么大岔子也没出。我记得我来时特不自在，总觉得伺候人啊，啧，不是买卖，更别提站一天这脚底板的疼了。”
　　山洛冲桌上的各位拱了拱手，“还是各位哥哥照应着，要不，我一个不懂事的小伢儿怎么做得来。”
　　厨师胖三儿滋啦了一口兑了水的酒糟，“山洛，你也怪，说的是勋州城里话，可哪里你也不认识。”
　　山洛愁眉苦脸，“没办法啊，这平日就忙去了，也没空出门。”
　　旁边厨房里打杂的小伙计二虎叭唧叭唧吃着菜，“别说他了，就说咱家，平日忙的脚打后脑勺，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哪儿还出去玩——我来城里也一年多了，至今哪里也没去。”
　　另一个伙计李顺也附合上来，“是。这站一天，脚后跟上跟按了钉子似的，恨不得立马爬上桌子去睡。出去逛要不要走路？一想到走路，啧，那不是玩，简直就是找罪受。”
　　山洛乘着这时节，把桌上的青菜一个劲儿的夹，大瓢看见了，“你这孩子，咋不吃点肉食？看你长的这瘦巴唧唧的，哪像个爷们儿！”说着，给他碗里夹了块糟鸡片。
　　山洛连忙推挡，“可是不敢，大瓢哥，您吃您的，别惦记着我。”
　　“吃！”大瓢按下他，“这地都快让咱这几个给磨下去几寸，再不吃的胖点儿，回头人家客人保管说咱月白楼的伙计都当排骨戳。”
　　二虎夹了一大块肉，一边费力的嚼，一边说，“还别说，这山洛刚来的时候，还真像个女娘们儿。嘿，我还想，除了有钱人家的公子，爷们儿都不像咱这样粗答答的？哪有长这么俊的？”
　　胖三儿说，“你这不对。那俊丑还分人家？我看日常来吃饭的那些胖肚子客人，长的比我俊的没几个。”
　　李顺笑着说，“胖三儿干嘛只和有钱人比？”
　　胖三儿也笑了，“这不都胖吗？有的比。”说的一圈人都笑了。
　　山洛看看众人不注意，把那块鸡埋到了饭下面，然后瞎扒了几筷子，乘着借口去盛饭的时候悄悄的扔了。
　　大瓢一边吃一边说，“可也别说，山洛，你也得防着点，城里不比乡下，孟浪人多，那不安好心的有的是，咱可得防着点。”
　　山洛点头说是，李顺接过来，“可不是咋的？我瞧日常来的那个方阔少就不怎么正。”
　　“没错，”二虎扔了块鸡骨头，“我也瞧那姓方的不安好心。”
　　胖三儿又滋啦一口酒，“咱勋州地界，数他家有钱。这小子天天游手好闲，斗鸡养鸟的不务正业，他老子没少管教他，也还是那德性，是得防着点，别上了他的道道就完了。我瞧山洛本本分分的，也不是闻见铜板味儿就上去溜沟子舔股子的人。听哥一句，离他远点。”
　　山洛心里挺感动。她原是跳出红尘的人，因了某事而不得不再跳入红尘，误打误撞撞到月白楼里当伙计，本来心里有些不安，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过的虽然累，时常挨客人的冷脸挑拣，但月白楼里的这些伙计粗虽粗，可都是好人，萍水相逢的，互相之间很照应，也都很爱护自己，她有一种幸运的感觉。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说，“各位哥哥说的我都记住了，还得请各位哥哥帮着看着点，我毕竟岁数小，很多时候转不过弯来。”
　　“嗨，都是出来站街混饭吃的，谁说谁啊。”大瓢先吃好了，放下筷子。二虎在后面嚷，“哎，大瓢你别走啊，今儿该你刷碗。”
　　大瓢一边往后走一边说，“谁说我走了？去趟茅房。”
　　二虎气堵堵的，“刚吃进去就拉，吃了白吃，不长膘的白给货。”
　　山洛连忙去拉他，“二虎哥，我洗，我洗。”
　　胖三儿喝了最后一口酒，“该谁洗谁洗，规矩就这么定的，都累了一天，谁不前胸后胸就剩两块皮了？”
　　他们口里的方少爷是勋州城里头号财主方肃回的独子方万垠，年纪不大，十字头上的好少年，长的样子也不寒碜，胖乎乎的圆蛋脸，白白净净，天天鲜衣怒马，在勋州城里四处溜达。月白楼的老板孙远胜和方肃回是拜把子的兄弟，方万垠便常来吃。倒不是白吃，人家是先吃饭后给钱，他是扔些银子在这儿压着，每到要没钱了，只要跟他身边的人一说，钱马上就送来。用方万垠的话来说，就是图着这家亲近，什么时候来都有好座位好饮食，是自个儿家的买卖。
　　方万垠家里管的严，方家为了防止家庭不睦导致家业分崩便竖了家训，若非无后，不得娶小妾。未有儿嗣前，不能逛窑子。方万垠的老子也就是钱管花，别的那些方面，他偶尔也就是和下面的小厮瞎混着玩。方万垠第一次见山洛，两只眼睛就挪不开，那浅浅的笑意，机灵的模样，单薄的小身板，甚至那乌油油的头发都让他情不自禁的想多看两眼。
　　山洛来月白楼也快一个月了。初始人家不愿要她，嫌她面生口生没做过这行儿。山洛非不走，站人家门口三天，就像模像样的替酒楼招呼客人。店掌柜的没办法，加上也确实要人手，就留下了她。
　　每天跟着大伙白天忙，晚上就把大堂的桌子拼起来，铺层薄铺盖，一个挨着一个的合衣睡在上面。山洛的身板单薄，腰上多缠了几道布，显得胸比较平，晚上合衣睡，她在最里边，别人也很少注意什么。师父说过，别人对你的怒意都是你的修行，放不得在心上。所以，大瓢他们要适应时些时的伺候人的感觉，她觉得无所谓——哪个和尚尼姑出来化缘没有受折辱？原来在庵里时，打柴挑水都做过，月白楼的苦她咬咬牙，也捱的下来，那黑豆似的在眼眶里乱转的眼睛，有她的主意哩。
　　有一档子事山洛从来没和别人说，那就是，每天晚上躺在桌子上她都会在心里默默的诵着经，再怎么累，这个并没有变。
　　已是孟春，暖烘烘的暖意弥散在空气里，风一扬，轻薄的柳絮杨花随风飘舞，制造着晚春特有的凄迷。山洛最爱看这些杨花柳絮，常眯缝着眼睛看它们慢慢的升到天空上，直至让白色的日光照的看不见为止。每当她仰头看这些时，脸上会出现一种纯真的、令人感动的幸福表情。

作者有话说

　　培训了三天，食物中毒一次，昨天杂事一堆，网络又出了问题，没有更新上，请各位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