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预言 ...
-
预言
帷幕缓缓被拉开，清晨时分巍峨却又秀丽的城邦展现在了观众眼前。远远的背景是青绿色的原野，还带着偶尔传来的牛羊叫声。这是故事发生的地方，忒拜城邦。
大剧院的舞台效果做得极好，尽管只是没有施过魔法的普通布景，却也依然色彩鲜艳逼真。坐在前排，仿佛间，我好像已经闻到了草木的清香。
可惜这一幕只是开场，也只有一瞬。
下一秒，完全没有预兆的，城邦的一角着起火来，凄厉的红色布整个天际点亮，原野上的万物枯萎，牛羊哀鸣，城邦中也传来了悲惨的哭声。
画面切转，一个发须皆白的老祭祀带着神色惶急的老人和孩子求见国王。
宽阔的大殿里，俄狄浦斯转过身，带着悲悯看着自己的民众。他身穿着玄色的袍子，身材高大威武，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是五官依然笔挺英俊。
“哦，神赐的高贵的人啊，请帮助我们再一次的避免上天降下来的灾难吧。”老祭司带着跟他来的人一起跪下。
俄狄浦斯王曾经在年轻的时候破解了斯芬克斯留下的谜题拯救了了城邦，也因此成了城邦的领导者。因此，他在民众中有极高的威信。
“我会尽我的全部努力。”国王留着眼泪答应了民众的请求，并且请求国舅克瑞翁代替自己去阿波罗太阳神庙寻求神给予的答案。
帷幕缓缓拉上，第一幕到这里就结束了。不愧是伦敦皇家剧院，演员演得很好，英武而悲悯的国王更是演得让人没办法不喜欢。
上辈子大学的时候正是什么45度角望天、悲伤容易流成河的年代。为了赶时尚，我当时也参加了大学的戏剧社，准备体验一把伤春悲秋做个文艺女青年。可惜戏剧社社长是个大气豪迈的人物，最瞧不上那些什么“三步一哭，五步一倒，不是背负凄苦身世就是藏着难言隐情的男女yy小说”——原话。结果导致的结局就是我们整个戏剧社大学四年把从古至今（截止到20世纪末），从古希腊经典悲剧到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到雷雨演了一整轮。于是也就导致了我对这些戏剧的剧情异常熟悉。
虽然离我上次看这部戏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快十年，可是我依然对这部戏的剧情印象深刻。所以我完全安不下心来，只能小心翼翼的看着身边的教授。
幕布再次拉开了，国舅已经带着先知的话返回，告诉国王这个国家之所以遭受灾难是因为神权收到了污染。而找出杀害原先国王的凶手就可以清除这个污染。并且还清楚地留下了神谕：污染就在此地，去寻找就抓得住，不留心就会跑掉。
于是俄狄浦斯开始向仆人和先知四处探寻杀死原来的国王拉伊俄斯的凶手。他对这件事负责的态度和坚定的决心都再一次的在民众中赢得了极高的声望。因为俄狄浦斯的存在，忒拜尽管仍处在灾难中，但是民心却已不再恐慌。
我坐在舞台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熟知了剧情的原因，一会儿觉得时间过得无穷尽的慢，眼下的国王越是英明仁慈受人敬爱，将来的结局变会更加凄惨。一会儿却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只盼着后面的悲剧和混乱再晚一点出现。
国王找来了先知，向他询问杀死了老国王的人究竟是谁。而先知却反复拒绝，死活不愿意告诉国王凶手的身份，并且表示这是为了他好。国王百般无奈，于是生气对先知说：“你既然一直不说，那你这个瞎眼的老东西其实就是杀死老国王的凶手吧！”
先知在气愤下也毫不客气的回击：“你才是真正的凶手。并且，这话我一旦说出了口，就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你虽然有眼睛，却看不清眼前的灾难，而等你看清时，你的眼前也只会剩下一片黑暗。而你真正认清自己的婚姻伴侣的身份时，这个国家哪一个收容所里不会有你的哭声，整个山岗上哪一个角落不会有你的哭号！”先知说完，就被国王赶了出去。
开始了。我叹了一口气，再次偷偷的望向教授，考虑着现在把他拉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怎么了？”正好是幕间休息，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们不如现在出去吧，这也没什么好看的。”我轻轻拉他的手。
“不会太久了，很快就结束了。”他轻轻地抽出手，语气平淡听不出感情，“再等等吧。”
还没来得及等我再说话，舞台的帷幕就再次缓缓拉开了。
可能是有了前面的铺垫，下面的剧情果然是来的排山倒海。和先知争吵后，国王很快从仆人那得知了老国王竟是在自己杀死过一个陌生人的三岔路口遇害的，震惊之余，他忧心忡忡的向王后诉说自己凄惨的身世。
原来俄狄浦斯是邻国的王子，少年时曾经偷偷的去阿波罗神殿求过神谕，被告知自己会杀死自己的父亲，并玷污自己母亲的床铺。为了防止这些悲剧发生，他便离开家乡逃到外邦去。在路上遇到了无礼的陌生人，他气愤之下就杀了那个人。眼下，他十分忧虑自己无意中竟真的成为了杀死国王的凶手。
俄狄浦斯的王后就是原来老国王的妻子，因为俄狄浦斯破解了斯芬克斯的谜语，拯救了城邦，她就嫁给了俄狄浦斯。她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安慰俄狄浦斯说：“别担心，老国王决不会是你杀的，因为早已有神谕，他注定会死在我的儿子手上，而我的儿子早就死了。”
正逢俄狄浦斯的父亲，也就是邻国的国王去世，要他回国继承王位。俄狄浦斯高兴与自己没有实现神谕杀害父亲的同时又担心自己会玷污母亲的床铺，于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回国。于是有从人告诉他，他其实并不是国王的亲生儿子，而是国王出去狩猎时背捡回来的脚跟被钉在地上的弃婴。
王后听到这里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请求俄狄浦斯不要再继续追查下去了。而俄狄浦斯却坚持要了解自己的身世，向当时的仆人追查了下去。
于是真相水落石出。
俄狄浦斯出生时就背负了将来会杀父娶母的神谕，于是他的父母，也就是忒拜城的国王和王后就把他的脚跟钉在地上，抛弃在荒野。谁曾想俄狄浦斯又被邻国的国王无意捡到，抱回家抚养长大。俄狄浦斯长大后为了防止伤害自己的父母离开城邦，正好遇见自己的亲生父亲，并且起了争执杀死了他。又破解了斯芬克斯的谜语，成为国王，并成了自己母亲的丈夫。
王后得知真相水落石出之后就在自己的宫殿中自杀了。
我感觉到教授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我心里叹了一口气，反握上去，抓得很紧。
舞台上的俄狄浦斯痛苦的嘶吼：“你们早该瞎了，你们错信了不该信的人，你们早该瞎了，这样，你们就不会看到我犯下的罪恶，我所受的苦难了。”他说着用王后留下的别针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两道红色的血线顺着他的脸颊流下，衬得他的五官分外的狰狞。
我听见观众中发出唏嘘的声音。
但凡大气磅礴的悲剧都有一个较为平淡和理性的结局，按我的语文老师的话说，这就是破坏和毁灭后秩序的重建。于是国舅克瑞翁带着俄狄浦斯的两个女儿重新出场。俄狄浦斯替自己的女儿们祈求过怜悯之后，就把国家交给了克瑞翁，自己一个人离开去旷野中流浪。灾难后的国家在克瑞翁的带领下开始重新建立秩序，而舞台的一角，拄着拐杖的俄狄浦斯佝偻的背影慢慢的远去。
帷幕再次合起，全剧终。
可能是整个故事太过悲伤痛苦，演员的演出又是十分生动到位，整个观众席在沉寂了几秒钟后才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灯光重新亮起来，我侧过脸去看教授。他面色无波，只是开口淡淡的对我说：“谢完幕之后我们就出去吧。”
剧院外的人流还没有散去，我站在卖冰激凌的小铺外排队。从演出结束后我就一直想跟教授说点什么，可是他是始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滴水不进，无论我用什么句式开头都会换来一句毫无感情的“嗯”或者“哦”。最后倒是他还记得我说过要吃冰激凌，把我带到了剧院附近的小铺。
怎么说呢，教授的表现很正常，太正常了。我开始曾经担心过他被这出戏影响了心情，可是看他现在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却只觉得更担心，究竟是我太敏感了还是他的情绪藏得太深？教授向来是个大脑防御术大师，他不想说的事情，我根本一点痕迹也看不出。
吃完冰激凌，我们逆着人流慢慢往回走。
“我们去买台电视吧。”沉默了好久，教授突然开口，反而吓了我一跳。
“啊？哦…好啊。”虽然教授的态度奇怪，但是买电视毕竟是好事，我自然没什么理由反对。
来往的人太多不方便幻影移形，于是我们又坐了地铁去商场。这次虽然依然很挤，教授却什么讽刺的话也没有再说。到了商场，从型号到款式也都是我和店员敲定的。教授一直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倒是也做出了巨大贡献，最后结账时店员主动减了10%的价格并且免了运费。
出了商场，我们拐了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子，幻影移形回家。开门，收拾今天买的东西，从始至终，教授一句话都没有。直到教授准备上楼，我也没找到什么适合的话题。于是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上楼，默默的在客厅收拾东西。
收拾好了之后，左想右想我还是觉得不安心，于是只好鼓起勇气跑上楼敲教授的门。
“什么事？”教授打开门，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这次我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睛里带着疲倦。趁着他没有反对我挤进了门，看见桌上放着一小杯威士忌。
“恩，我有话想说。”我冲教授微笑，顺手关上了门。
“快说吧。”他没有回头看我，直接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恩，我想聊聊今天的舞台剧。”我在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加油，谈话节目又要开始了，“先生，你不觉得再看了这么精彩的表演之后，不谈谈感想简直是可惜么。”
教授没理我，慢慢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有一个习惯，每次看完悲剧都会想，这次悲剧有没有可能避免呢？如果有，谁有又应该为这个悲剧结局承担责任呢？”虽然观众完全不起劲，我还是再接再砺。
“毫无疑问，俄狄浦斯是个好国王，他对自己的臣民怜悯而公正；可是作为一个公正的神明，阿波罗对忒拜城邦降下的惩罚也不能说是过分。”我给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继续说，“可是俄狄浦斯所犯下的每一个过错难道真的有这么严重么？他因为脾气暴躁杀了当时还是陌生人的自己的父亲，又因为才华横溢解救了城邦，成为国王的同时娶了依然是陌生人的自己的母亲。而他之所以会遇到自己的父亲，进入忒拜，都是因为他害怕神谕的内容，害怕自己会伤害到自己的养父母，完全是因为孝顺啊。谁能说他的本意不是好心呢。”
我喘了一口气，进入正题。“所以我想，难道责任在神谕上？如果神谕没有被公布，忒拜的国王和王后是不是就不会抛弃俄狄浦斯了，俄狄浦斯也就不会被邻国好心的国王拣去、养大，并且回来后在无意间杀了自己的父亲，娶了自己的母亲？所以是不是错在先知身上？如果他不把这条莫名其妙的神谕公布出来，就不会带来最后的灾祸？包括还有那么多枉死的无辜百姓。”
我听见教授的呼吸声慢慢重了起来，握着杯子的手上苍白的指节慢慢凸现出来，不由得苦笑。“可是错怎么会是祭祀的呢？他本来的使命就是向民众发布神所下达的旨意和预言，他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啊。”我加快语速，“所以我觉得，真正应该承担这场悲剧的责任的是忒拜的王后和国王。他们在听到神谕后因为害怕给自己带来伤害选择抛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哪怕他那个时候什么罪都还没有。他们宁愿相信一个未来的可能，也不愿意去相信自己与血浓于水的骨肉间将会培养的十几年的感情。是他们的懦弱让他们选择了残害了一个纯洁无辜的婴儿的姓名，也为自己未来的悲剧铺就了道路。如果他们当时对这神谕一笑了之，认真哺育自己的孩子，这个悲剧大概是可以避免的吧。”
“所以，在这场悲剧中，如果有人错了，那就是平白无故相信这场预言并为了自己的利益起了杀心的人，他们不但害了自己，更害了那些本来没什么关联的无辜的人。他们才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一口气说完，我一时间口干舌燥，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好呆呆的看着教授。他深思地看着我，一时也没有说话。
“呃…总之这就是我对这出舞台剧的看法。”我尴尬的加了一句话，开始觉得不知所措。
教授又看了我一眼，一口气喝尽了杯中的酒。“我知道了。”他闭了一下眼睛，在再睁开时唇角依稀有了一丝笑意。
“恩…那…我先去准备晚餐了。”我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关上门，我轻轻地靠着门舒了一口气。我知道，我想过的教授肯定早就想过。我也知道，十几年的自责痛苦绝不是这么几句话就能打消的。
我知道我的行为有点傻，这么患得患失又贸贸然热的，也许教授根本不需要我这些空洞的安慰。
可是还是想这样做。
克制不住。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预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