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妖师》余未休

33、泣血结契

　　“在下姓时，名天流，祖辈三代均为这滁州城人士。兄弟若是想晓得此事，那可算是问对人了……这件事还需得从去岁说起。”白袍公子招招手，简单自我介绍一番，命下人给莫云扬斟了热茶，这才抚着扇柄缓缓道，“世人皆知我大魏近年来灾情遍地，前有敌国豺狼之患，后值妖祟紧逼。国之正统，民之生魂，早已有所动摇，百年基业何时覆灭不过弹指之谈。”

　　话及于此，他重重叹了口气，望向天际，忧心忡忡道：“天灾乱世之中，民心自有不稳。正值此时，何仙姑便出现了。她这一现世，硬是保住了整个滁州将近半数的人命……”

　　“哦？”莫云扬抿了口茶水，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古语有八仙之奇谈，您可别不信，这位何仙姑可不是寻常人，那是真神仙，是在八仙仙谱上记了名儿的。”时天流谈起神仙，嘴皮子都吹得翻飞了，兴致格外盎然。

　　天门关闭已久，还会有神仙临世？怕不是哄哄凡人罢。

　　莫云扬扯扯嘴角，一怔：“若真是真神仙，岂会无端滞留在人间？”

　　时天流怒目瞪向他，继而向往道：“神仙一词自是人们对她所为的褒赞。她真名本叫何素女，生就一副菩萨心肠，据说是自幼修习，得仙缘点化，待功德圆满之际便可飞升成仙。”

　　莫云扬啧道，顿感大千世界，果真无奇不有。他虽自小随师父修习，后又入门派修炼，才有了如今的修为，但也晓得这世间修行大道万千条，与各人命数息息相关，所谓仙缘，也看各人本事。

　　“未成仙那便还是凡人一个，怎会有你说的那般本事，又能逆这天命，动这王权？”

　　见莫云扬不解，时天流抿着唇，回想了片刻道：“起初，大家并无今日这般崇敬仙姑。直至这场天灾伊始，仙姑做了预言，预示到这天道将降大苦难于我国，届时我等百姓均会在这炼狱世间中逐渐湮灭……”

　　“预言？”

　　“正是。”时天流重重颔首，神情尤为肃然，“如今正是昭新年间，距先王仙逝，过了十三余年。这年间，新王登基，祸害临凡，大魏异数俱生，皆现于此间。据仙姑所言，此种种异状，皆源于一女，正是当今王上胞妹琅乐公主。”

　　瞧他声若蚊吟，四下打量后才敢凑近他耳畔相告知，一派惶惶之色。莫云扬故意咳了咳，提高音量，便想逗逗他：“言谈王储，兄台怕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时天流忙伸手捂紧莫云扬的嘴，双手合十冲他拜了拜道：“哥，亲哥，此大逆不道之言你我私下里说说便是，可不敢大声话谈，不然小弟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再者，此话…是为解兄台之惑而提及，若是被旁的人听得检举入狱，兄台也得担半数责任。”

　　莫云扬笑笑，摊开手，示意他安下心来：“玩笑话，时兄不必紧张。三岁小儿都晓这世间苦难皆由天道而定，当基于六道轮回、八苦之内，受因果法则之力所缚。你方才说这大魏天灾与祸端皆源于这公主一人，此荒谬言谈，竟也会有人信？”

　　时天流还在为方才莫云扬的挑逗而生闷气，瞧他不信，也只得没好气地继续道：“若是空口白牙凭空捏造，自然无人信服。可十六年来，自琅乐公主诞生之际，大魏国土上空皆为红云与雷电所覆，风雨莫测，情形甚为诡谲。王后难产，血崩而薨，先王也因此大病一场，圣体不复如昨，不过三年也随之逝去。此等克母累父之人，当是天煞孤星命格，与那传闻中的怨咒缠身之人自是不分上下。若被冠上灾祸源头，该是有些道理的。”

　　莫云扬若有所思道：“打小这般处境，分明是个可怜人。你这话虽无甚逻辑可言，可在灾情下为了平民心硬生出此等谣言，也着实令人哀叹…那，这仙姑也是这般说的么？”

　　琅乐自小身世凄苦，莫云扬一家破人亡之人也能感同身受。

　　见莫云扬抬眼问他，时天流颔首道：“大魏前线战事吃紧，后方又遭灾，这黎民百姓自是顾不过来。公主乃是灾星临世，是我大魏之患，可王上却疼她至极，以命要挟，挡住了满朝官员弹劾的折子，也寒了大魏子民的心。仙姑言，祸害当缚于刑架，予以至焰烈火，设天祭，消了这煞气，才可扭我大魏命数，逆我国运……”

　　“可瞅着当今王上之言行，献祭公主不过痴人说梦，故而仙姑为我等指出了另一条明路。”

　　时天流浅浅笑笑，见莫云扬闻之沉思，谈及此处，又不免切齿道：“公主身肩大魏国运，自是千金之躯，若是献祭，其于我国之能量不可估计。但国之百姓乃是国之脊柱，也是此等能量之零碎个体，仙姑言，既然公主不可献祭，那便以年轻女子之精血与之相替，若量足以，说不得也能救子民于水火。”

　　莫云扬蹙了蹙眉，拍案惊道：“当真是匪夷之谈，一派胡言！”

　　时天流咽口唾沫，像是一瞬失了气力仰身跌进木椅里，骇然道：“其他城池均觉此为谬言，将生民之命系于一番毫无根据的空谈之上，纵是仙人所言，若是危及百姓，城主也会将其视作敝履。可滁州城不同，遭灾最重，已无甚时间由得我等抉择，故而城主私自下令，封闭滁州城城门，全力应允仙姑的一切要求，凡有所需，无有不应……”

　　莫云扬背上冷汗涔涔。方才他未留意，此时回想才发觉这城中竟见不到多少妙龄女子的身影，多为枯槁妇人垂泪行乞，想来是做了献祭之用，又或是被拘在家里，以避开兵士搜查。

　　“为保住滁州城百姓不受天灾所侵，故而城主与仙姑立了契，每半月皆会挑选几位年轻姑娘送往仙姑洞府，以作天祭之用。仙姑也会命人从洞府拖运大批粮食至城中发放，长此以往算来，因饥而死之人较为其他城池已算得大大降低。但毕竟是与至亲分离，百姓们虽怒在心口，却也无人敢言。”

　　莫云扬愤愤道：“这分明是妖人，怎算得活神仙？以祭祀之名摄她人性命，再返以粮食作回馈，不过是货物交易罢，竟还说得那等冠冕堂皇。将所有祸端编织成大帽子扣下，让民众摆脱不得，此等黑心肝的人物，说是妖人都是褒谈。”

　　时天流苦笑道，也不复先前的吊儿郎当样，神情尤为凝重：“可不是，此等潜语暗示，民众皆心知肚明，可又有谁敢质疑呢？以些许女子的性命换来一城百姓半月无虞，此等买卖，谁又能说出个亏待可言？”

　　“故而自与仙姑结契后，姑娘们逃的逃，被抓的抓。临边城池知晓此等轻贱人命之为，也不敢将姑娘嫁予。不过一年，整个滁州城竟也见不得几抹丽色，几欲沦为臭名昭著的光棍城。”

　　“此番地步，皆是报应！”茶盏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时天流浑浑不觉，仰头饮下，埋首痛哭，字字皆是泣血之谈。

　　为保自身苟活，竟甘愿献出同胞性命，岂非人哉？

　　莫云扬回想此行一路所见之苦难，喉口一噎，也说不出甚言语来。大魏危在旦夕，百姓们自是惶惶而居，城主做此决定，也该是顶着无上压力，此等取舍，定是他心口之痛。可这人世苦楚各色抉择，于莫云扬这等修者，自是分外明了。降妖伏魔才是正统，他只知道这所谓仙姑大抵不过是披着壳子的妖物，当一力除之，还滁州城一个太平。

　　可除了之后呢——

　　沿路那一双双麻木且空洞的眼睛，就连求生也只落得了个行尸走肉般的本能驱使。何仙姑之谈既是民众之慰籍，也是粮源之保证，虔诚应求也在常理，可他断然不能说服自己，为了眼前一时之苟且，就要麻木不仁地坐看妖物肆虐，残害民众。他的道心决不允许他如此。

　　莫云扬沉吟良久。此事事关重大，他需得与师父及师妹仔细商议过再做决定，此行本就是为打探消息而来，有如此收获已算得意外之喜。这滁州城境况他也探的差不多了，得与师父他们会和了。

　　可这进城实在不易，再者所留时间尚短，与这时公子相处还不算熟稔，朋友之谊还未有所升温，怕漏过甚秘辛…故而，他还不能出城。

　　得想个法子，将师父和苏袖给带进城。他皱眉思索，视线逐渐飘移至仍拢于悲痛之色尚正哽咽的时天流身上。

　　“时兄，若在下说有能力解决此事，可否帮兄弟一个忙？”

　　时天流哭得一抽一抽地抬起头，眼泡肿得犹如核桃，见莫云扬神色真切，揉揉眼睛呆呆地道：“什么忙？”

　　*

　　是夜，苏袖和陆离从偷运至滁州城内的菜桶里爬出来时。苏袖撇撇身上沾染的烂菜叶子，对着裙子上的污垢长吁短叹，满面皆是嫌弃之色，整个人都快炸了。

　　她正处在难民堆里为其一一诊断，手中无药材可用了，她眼珠转了转，便念动真言使出灵力来疏解灾民的痛苦。民众岂会见识过这等神仙手段，皆是目瞪口呆，纷纷叩伏在地，直呼仙女临凡，苏袖被吓得愣在原地，此时莫云扬的传音而至，她喘口气手忙脚乱地将跪下的人们扶起来，便匆匆去寻陆离。

　　陆离已候她多时，此传音，他自是也接到了。

　　“云扬如此匆急传唤你我，必是在城内探听到了了不得的秘辛，你我速速收拾，尽快赶往滁州城。”

　　苏袖点了点头，将包袱等都塞入乾坤袋中，便上前搀住陆离，缓步前行。

　　他二人身份早已捏造妥当，一瞎眼琴师和他的娇蛮小徒弟，属老弱病残之流，因先看照看难民，衣衫早已灰扑无光，行走在官道上，也无人打主意。

　　莫云扬在传音里提及，说是日暮后二人需在滁州城城门西侧等上半个钟头，届时便会有人相接。

　　虽然苏袖很是疑惑，莫云扬不过才去了两日有余，竟混得这般有本事，在此严防死守之下，也能寻到人带他们进城。直到苏袖瞧见迎着夜色而来的拖运菜桶时，她的笑容才逐渐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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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坚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