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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议王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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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每年坝北草原最昼长夜短的时节,出望兴关不远的一片稀疏草场上,临时驻着几个贫苦牧家,最近家家帐帐的熊孩子们不知有了什么淘气默契,天刚亮露未退就已悄悄整队集合。
他们掐算着时辰,要赶在每日鞊罕骑兵按点巡逻关墙前,去那隐蔽坳口边晃上一圈。
这大概是距离望兴关正中官隘最近的一个黑口子,关墙年久腐裂,塌坳下去了一处,但守兵似也没急着修,毕竟此处墙外紧挨着一片阔不见边的低洼沼泽,天然就比关墙防护更管用。
可这点天然小地险,哪阻得断关外精通此道的马贼和走私客,更难不倒打小在草原上疯跑的淘小子们。
前阵大战以来,关隘严封了数日,趁夜涉险走这条捷径的私客明显多了起来,有人准备不足携带不便,或不时抛下些无关紧要的物件,正成就了小屁孩们打牙祭的盼头。
前几日大清早来,竟赫然捡到一副完整的盔甲!有稍见过世面的大孩子仔细瞧后认定,这还是一副统军将领级别的玄铁盔甲。嗬,这可比什么真金白银都更得半大小子们的欢心,几人你争我抢试穿了遍,只可惜一个个身板太小还撑不起来,最后你抢了个圆护,我分了个鹘尾,雨露匀沾各自拿回家藏存,做梦都舍不得离手。
这接着每天早起前来扫荡的兴致就更高了。
今日运气平平,坳口关墙上下搜看,没见多出一根买路柴。都听说了最近关口已恢复正常开放,想想便有些丧气。
“昨晚还是有人路过的,砖土比昨日又多蹭下了几块,”牧仁年纪最小,却最眼尖心细,突指着地上喊道:“哥,快来看,这是什么?”
少年们闻唤凑了过来,只见尘灰厚盖的墙地上似有一排新染的污迹,跟着那迹痕寻向墙南那头,突发出失声尖叫:“死人!”
距上墙仅一步之遥,一具死尸扭曲曝陈,面容狰狞可怖,身上衣衫条条碎烂,兜不住的残血腐肉里出外进,幽幽泛着一沼紫气。
少年们乱叫着一轰跳下残墙回北逃蹿,日头刺过晨雾彻底明耀起来,带头跑在最前的猛然发现,不远处泽间凹下去几个浅坑,汩汩冒着气泡,正一汪一汪往上浮着气味刺鼻的紫水,幽冥笼罩源源不断向活水泉头扩散而去。
“冰鬼鹰毒!”不知谁尖声吼了一句。
所有人都在惊惶失措中狂奔起来,惟有牧仁心思缜密,第一个想到:“快,快都回去告诉阿爸阿妈,石莫泉的水不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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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开外的关内兴城,没人知晓这大清老早荒郊野岭的恐怖一幕,经历前些日短暂戒备后,城内又恢复了表面安平繁荣。
方景由从戎三十余载,从没打过这么便宜的仗。带兵来此驻守近三个月,白白观战了一场胡人之间的同室操戈、损兵折将,己军未在战场上耗费一兵一卒,统帅却受到朝中群臣同僚的热烈夸赞——他也知道,最上头那位对这形势怕是不太满意的,但真正圣意出于各种原因遭到层层绑架阻拦,传到他这儿竟便只是接二连三的称功论赏。
唯一遭遇的重大危机就是差点丢了个女儿。未曾想,当时他这临敌经验丰富的父子俩还毫无头绪正作观望,那初临阵势的年轻参军倒是蹿天猴一般地冲出去了,义无反顾直入敌前,最后竟还真靠他将这不省心女儿寻救了回来。
方景由心中无比欣慰庆幸的同时,却也在夫人的提醒下,冒出个不太拿准的推想——这姓管的小子如此舍命上心,不会是看上他闺女了吧?
要说人品模样出身家世,倒也不是配不上,细论这些只怕凭儿还算高攀了。但这位郎君大人是谁?天下没人不知,他可是六长公主的不端私宠,都准附马爷名头在外了,还出来这招蜂引蝶撩逗良家少女?
方大将军一舍不得闺女委屈,二坚决不沾染后宫关系,生是要把这疑似两情相悦坚决扼杀在萌芽中,于是在罚方凭禁闭数日后,出行寸步都有亲兵跟随盯守。同时命管临每日无事不必来军营报到待命,就留在城衙办公,专注处理南来北传的朝旨与密报。
管临终于差上难得清闲一阵,每日下了差却要忙死了。
东市问药草,西市买补参,南市订新礼,北市探秘因。
提着今日奔波成果,管临走向城中心一处青砖小院。一路打量着这很有些年头的老街巷,人来客往满满市井气息,左邻右舍住着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谁跟谁都能扯上两句,却又谁跟谁也不深问论熟,的确是个适合暂时大隐的好地方,只就一点不太合心意——位置离勒燕楼近了些。
敲门三声,来开门的是亚望。
一眼便见院中,一身绷带夹板的迟阶晃晃不闲,一手端着碗鹌子羹,正一脸惊奇对着个竹竿少年穷追猛问。
“那葱泼兔,会做吗?”
阿奇向新进来的管临打了个眼招呼,又转回对着迟阶,认真点了点头。
“鹅鸭排蒸呢?”
不才,也可试试。
迟阶脑子被一堆空想吃食塞满根本没空转脸,不住连环追问:“角炙腰子,莲房鱼包……烹煎杂鸡鹜!都能来?”
阿奇腼腆笑着,接连点头。
“天才!天才!”迟阶这才向访客转来,啧啧称赞,“你这是哪请到的高厨大师,做得这么地道一手好菜?”
管临笑而不语,心想,你俩人说来也算正经炎京同乡,一个是自小贫苦学艺帮厨过的,一个是走街串巷贪吃能喝的,可不就在这些家乡名菜上一见即识,伯牙子期了吗。不然我会专门拨来借你享用手艺?
“再考你一个,”迟阶又转回头去,“这个我日思夜想很久了——荻芽河豚羹!能来吗?”
阿奇一愣,这道菜做倒也未尝不能试着做,但这六月时节了,上哪找河豚去?
亚望才在一旁忙自己的,对这边大呼小叫心不在焉,突然听到这陌生物种,警觉插问:“河豚是什么东西?”
“小土包子,河豚都没听说过,那可是人间至美,吃上一口死了都值,”迟阶已止不住心驰神往,仍追向阿奇道:“就这么定了,才前那些也罢,就这荻芽河豚羹,说什么也得请奇高厨做来尝上一回。”
阿奇打小在炎京街头四处打杂,不过是平日主动留意过后厨的各菜做法,自己依样做出来只能说是仿烹个大概,从未自恃擅长此技。在炎京时被买雇到管临肖子平家,他二人清淡口味且南菜有别,平常也未得如何发挥。
不想跟着舅公爷参军来到这荒蛮北城,先在营中以一招“徒手作砧板切丝一切”惊艳了全员火头军,又在这小院中受到平生未有的慧眼夸赞,越发感觉活得焕如新生,浑身劲头十足,没人再一见就笑他欺他天生结巴蠢笨,单凭这手烹饪绝活居然就能换得赏识与尊重。
阿奇一边对迟阶的夸张追捧不好意思地摆着手,一边神色感怀地看向管临。
“不行,不能胡乱吃,”只有亚望仍在尽职尽责地阻拦规劝,“往后凡没听说过的东西,入口前拿来让我先验毒性,我说能吃才能吃。”
成日对着这吃喝拉撒什么都要管的小妈子,迟阶着实受够:“数你话多!这一天天的,好人都被你唠叨疯了,看人家这小兄弟多文静稳重,不能跟着学学?”
又转向管临提议道:“这个比鹦鹉都吵的你带走去,咱俩换换行不行?”
换别人一激动就不会说话了,阿奇却一高兴反而空前连贯吐出四个字:“我不敢当……”
管临在院内石桌前坐下,自己招待自己蹭了碗绿豆汤喝,撂碗看着发问人,奇怪这家伙怎么走到哪都会瞬间成为孩子头儿的?五行最不缺鞍前马后新旧小弟围着他转?
“呵,光你想吗,我还不乐意伺候你呢,”亚望抢接道,说话间已整理好了要带的物件,又拢了拢亲手调制五倍子均匀染黑的头发,确保自己看上去既脸生又体面,才拎起个小箱笼,准备出门,召唤阿奇道:“阿奇哥一道走吗,方姐姐倒是给了我个腰牌,我……还不大敢自己进营去。”
管临向目光投来征询的阿奇点点头:“陪亚望走一趟吧。这些——”扫眼院中几个锅碗瓢盆,知道阿奇做事一贯干净利索有头有尾,“我来收拾就是。”
阿奇得了令就乖巧放下,开开心心与新朋友搭伴一道去了。
“可别,”两个小家伙都走了,迟阶见势忙跟上来帮拣碗筷,“管大人差上忧心操劳了一天,我这么个白吃白喝的闲人还劳您伺候?”
管临一抬头,见迟阶那一副挥刀策马统战冲锋的身手,正在这儿敷衍对付抢忙家务的样子,脑中突掠过一丝不真实感,恍惚间觉得平凡人家男耕女织柴米油盐的日常也不外乎如此,这一联想竟是心头微震,停下来愣住了。
迟阶吊着一边伤膀,另一只好使的手将几个碗随便舀水涮了涮,就算糊弄完事,嘴上还振振有词道:“亚望每餐用前都要专门检验的,看不惯自己再重洗去。”
转脸看一眼傻站不动的管临:“不行?”
管临回过神来,一低头止住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干咳了一声,随便扯过什么就问:“亚望又去营里做什么,给你问医配药?”
“哪里是给我?”迟阶摇头,“我在郊营里开刀那天,他闲不住去给一旁伤兵配药解毒,这不就被你们吃闲饭的药师看上了,再加上他方姐姐一句话,更不得了,每天屁颠屁颠就去给人打下手当苦力——男大不中留,原就是这么回事。”
管临听迟阶这一番状似抱怨,心知多半就是他鼓励亚望去救治方家军伤兵,习惯了口是心非反着听就对了,落座下跟他正经探讨:“本来前时用了亚望的药方,又逐门排查,将染了瘟的病人和马兽搬到城外医营专门隔离诊治,分明情况见好了,最近不知怎么又闹凶了起来。”
迟阶神情也浮上层忧色:“听说关外闹得更厉害,不少牧民喝了死兽病患沾染过的水,一家传一家地病起来,根本止治不住。”
“亚望怎么分析,”管临看向他问,“还是那冰鬼鹰根上传来的?”
“他说这波毒瘟与上波毒理相承,但杀伤性却更大了。按说冰鬼鹰畏惧炎夏,除了我在断金崖那日隐约碰了个面,这平日望天连个白鹰尾巴毛也没见着过,怎么就玄玄乎乎没完没了了?我让亚望耐下性子好好研究,方大小姐答应全力配合他调配一切药材药引,药经药典,就算只是个寻常瘟疫,也得在这关内外范围紧急扼住,不能让它扩散到兴兰坝南和漓原西去。”
管临赞成点点头,别看这位伤病员天天大爷一样躲在城中小院里憨吃傻睡,脑子可是照旧一刻闲不住。
“你那边呢?”迟阶闲手点着石桌,突然莫测笑道,“听说这头战局一变,炎京朝堂也很有节目看哪。”
没摸透这家伙哪来的渠道,这消息是真挺迅捷灵通:“如你所猜,莫鞯这回狼子野心初露,私练铁浮屠一出,连替炎军挡了一道的赫布楞都给掀翻斩戮,战报一传向炎廷立时轰动。”
管临提着这已列在丧报中的人物,眼见仍还好手好脚喘着口鲜活气在面前,默默压下一个不易察觉的庆幸叹息。
“黄成蔚与外族私运武器谋利这一茬由是被千般放大,全朝武将激愤,群起攻击弹劾,黄家被判了个满门抄斩才勉强平息。拔出萝卜带起泥,黄成蔚老丈人当着御史大夫尸位素餐多年,这回吓得赶快告老还乡躲开干系,董浚嶂又失了个左膀右臂,这一弃军保帅虽让他董家逃过一回引火上身,但党羽爪牙们多少要低调老实上一阵了,董党一时式微,应上下呼声御史台即将接任的这位,正是个素来不买他账的。”
迟阶英眉一挺:“谁?”
“贤汾侯,二长公主附马,唐梁。”
“他?”迟阶知道这位闲散侯爷,但倒是头回听闻这最新擢讯,不禁立即就着所知心中细细理猜起立场关联。
管临慢道:“二长公主附马爷,论起来也是你亲戚了。”
“不,跟我论太远,跟你论倒挺近,”迟阶回应迅速,闻言抬眼紧盯管临,“又一个堂姨夫,上一辈的长公主太多——我家的堂姨夫真是数不清。”
管临一时蒙怔。
迟阶却自顾自越发摸出点脉络暗象,笑起叹道:“这是你们家小六又在暗中运筹帷幄了,趁机扶了个亲姐夫到三公权位上,只怕跟周琅说起还论的是宗亲外戚的近乎,傻皇帝被她哄得一愣一愣,连董浚嶂这种老手腕都掰摁不住。”
管临也暗感慨,其实先一步听说时他就也猜到如此了,周璐这暗布棋局,步步为谋,招招打得周密精准而又不显山露水,若非亲身与她推心置腹同谋共事过,哪里就这么容易隔空看透了?
迟阶见管临一味只倾听思考,丝毫不理会他又调侃“你们家小六”、“堂姨夫”那茬,心中竟突生一股没来由郁闷,想来又问:“朝中对莫鞯情绪逆转,突然从当孙子跪惯了,转为不甘惧恨,周琅和他一道带回去的老婆孩子怕是日子更难过了吧。”
管临正经回答:“是,立周祯为储的提议本来年初有些眉目了,这一遭来全朝反对,又被压了下去。”
迟阶摇头冷笑:“都说黎太后当年用巫术断了淮王一脉子孙,怎么着,余巫未消,还是因果相报?自己亲孙子不也回朝七年都造不出个正牌储君来,真怕她死不瞑目。”
管临发现这天远地外的一团小脑筋,每天琢磨的事真太多了,怨不得动不动发病头疼欲裂。正想及此,突一阵凉风俯下,眼见迟阶尚未痊愈就披件薄衫出来迎风闲晃的虚弱身子微一哆嗦,管临赶忙起身,欲叮嘱他回屋加衣。
迟阶却仍沉浸在话题中,不依不饶继续道:“周琅生不出根正苗红的正经儿子,全宫上下哪还有个后备的王孙人物?算来就数六长公主还帮养着个姓周的‘孟亲王世子’,”他目光拦住走来的管临,专门对上眼神似笑非笑道:“你儿子说不准早早就要当上太子了。”
来劲没完了是吧?
管临彻底气愤难耐,要不是牢记死誓承诺,差点脱口而出。
谁儿子?你外甥才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