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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角力示 ...


  •   帐外朔风呼嚎得无法无天,能偶尔打败它的只有远近对吠的草原鬣犬,守夜巡防的鞊罕兵脚步时隐时现,路过中军主帐时听得出尤其警觉规整,却一直等不到主将率队归来的嘈杂声。

      管临怀疑自己可能是望兴关下有史以来待遇最好的“战俘”:宽敞温暖的毡帐独关他一人,门外一字排开四个凶悍守卫,没施严刑拷打,倒动不动来给添炉加火端茶送水,客气得不行。

      只是这样一个夜晚,束手待审的大炎囚犯哪那么容易入眠呢。

      他听着柝声约莫直等到过四更,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才半倒向行军床养了养神。在一帐之外便是浩瀚广漠的新奇体验里,梦境从未如此纷杂多彩而又尘落静谧。管临以为自己睡得极浅。

      直不知何时何地,细碎的晨霭捂不住似的从帐帘缝隙中洒进,给对面模模糊糊的坐影蒙了圈触手难及的雾光,看去跟以往一般虚幻易碎,更令人笃信仍处梦中。

      “你醒了。”那坐影突然出了声。

      管临一个激灵坐起,这下确实醒了。

      “我特意拨了自己的帐子给你住,你倒是客气,就这么个睡法?”

      光影中彻底腾出一个生龙活虎的故人,正看着眼前这衣未脱鞋未除的留宿囚客,灿然笑道。像是猜到对方刚醒神智还不清,他边说边拖着凳子往前更凑近了些,让人将自己一张如假包换的二皮脸好好看个分明。

      管临果然老实瞪眼看了许久,许久,才算真的从里到外醒透了。眼见其人容光焕发,披挂整齐一新,显是饱饱睡了个好觉才来,枉费昨晚还替他外出未回悬心,暗下自叹操心多虑,面上却也清醒轻松了:“你怎么在这儿呢?”

      ……不过想随便打个招呼,谁知一开口偏巧双关,直捣终极疑问。

      迟阶笑意未退,只是一脸说来话长:“我怎么在这儿,那怕是七天七夜都讲不完。先说你呆得了七天七夜吗?让我算算啊——”

      浑不像久别重逢,倒似每日惯见了闲聊般,迟阶神情没半点激动郑重,懒懒舒展开一边长腿,半仰头掐指道:“按快马往死了跑算,消息去炎京个来回少说也得三四日,再加上炎京饭桶们拿主意的速度,且看这次够不够破天荒了——换别人不敢说,六公主为救驸马爷,我猜用不了七天。”

      好事不出门,八卦传千里,对这通劈头盖脸一长串的既成认定,管临未及澄清,眉先一沉:“你对我经历还挺了如指掌?”

      迟阶没心没肺的戏谑还残在嘴角,见了管临这副表情却好似骤然失了滋味,干巴巴地自我掐灭了笑,含混回道:“对呗,炎京就那点热闹事……谁没听说吗。”

      可你却愣是不让我听说听说你呢。

      管临憋着这句未说,只没着没落地暗慨了口气,一时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道起了。

      微妙的尴尬空白被帐外士兵的恭敬请示声打断,迟阶有正事地应唤一窜站起,将门缝透进的那束光亮挡得严严实实:“闲下有的是时候慢慢讲,外头晨练集结呢,先洗把脸,与我去一道逛逛?”

      管临循着他所指,才发现一旁架子上备着盆清水,前来审讯的那颜大人还过来给亲自递皂荚脸帕,料不到有这等待遇,管临也没客气,挽袖洗漱整冠,复了神清气爽,才慎重回道:“我一俘囚,看你敌军练兵,不合宜罢?”

      “合宜,就给你这个敌军耀武扬威来了。”

      鞊罕军统帅赫布楞理直气壮,引着没绑没缚的大炎管参军就出了帐去。

      旷野上东升的旭日缺点儿遮拦,出帐来迎面一洒分外刺眼,白花花只见数不清的营帐整齐排开去,军旗猎猎招展,连正相仰守着的望兴关城墙都被朝霞笼罩,与昨夜来时乌漆麻黑的印象换了天地,满目的草暖云送,万物盈辉。

      迟阶腰佩环刀,一臂半屈扶在刀柄上,背颈挺得溜直,脸上好似迫于日晒赫然换了一副神色,双眼微眯的同时揪带出一纵眉间纹路,无端看着就严厉起来了。一路走一路受着过往兵将的参礼,带领管临直来到外围的练兵场。

      鞊罕士兵按所属团营各据一处,大清老早尚未开始列阵演兵,只由各队统领分带着,清点人数,交待当日任务,随意活动下筋骨。

      管临在一路沙土飞扬中感受着龙精虎猛的校场气氛,几乎要相信这当真是敌军有意在给自己秀一出威风:年轻的鞊罕统帅所到之处,从无名小卒到百战大将个个紧张得仿佛见了鬼,那种立即抖擞精神,拿出自己全副本事要在长官面前好好展现一番的敬畏感,管临两次出外任职深入大炎军队,公道比较,定远军也好,方家军也罢,这股精气神儿在汉家军队中从没见过。

      迟阶带着外客闲庭信步,绕了足足有小半个校场,突被旁边热闹吸引,在一片摔跤场前停了下来。

      场上几个年龄不大的小兵蛋子,正围着一个雄壮彪悍的鞊罕大汉轮流切磋,那大汉紫髯密髭,满身横膘,只着了一身昭德格,赤脚扎步在泥草地上,九尺阔身带着天然的威慑力,一腾一挪尽显推山镇海之势。

      几人缠打看似摔跤,细究又比严格的摔跤规则更灵活和野蛮,除开捉扯推压的基本招式外,连踢抠啃挠这类不上台面的打法也不禁用,饶是如此,五六个小兵轮番上阵,马靴蹬踏都用上了,个个仍生如撞在铜墙铁壁上,与那大汉招架不了几个回合就被轻飘飘甩摔出去。

      最后独余一身量最墩壮的少年,看脸只有十六七岁年纪,拜长天父母所赐,已迫不及待长成了副牛犊子似的威武身量,他与那大汉格腿互相牵制,双臂交扯着对方,看似用力幅度不大,咬牙憋紫的变形表情却暴露出正使着足以折铁断柱的刚猛暗劲,胶着中企图以自己的体沉坠力压制出一丝转机。

      迟阶在旁观望着,突然摇了摇头。

      头还没摇满两个来回,只听那边“喀吱”一声,什么东西折断了似的。

      场上相抵的两方动作瞬间松懈下来,少年被卸了力,大汉轻松搓着其衣上泡钉微一扭转,腿下同时顺势一扫,少年便直按着他的角度心意,面朝下被重重摔了个狗吃屎。

      “腾朔你这又欺负小孩啊,”旁边一个军衔不小的鞊罕将领看不过笑道,“今年掰折第几回了?再掰你徒弟胳膊没了。”

      那少年却刻不容缓爬起,只扶了下脱臼的左臂,就又向大汉扎开步子,不服道:“再来!”

      迟阶上前自后方一把拍在少年肩上:“再来也是白来。”

      少年一惊,才前专心对战,全场大概只他一个没见统帅长官近前,此时回头认见,慌忙礼道:“参见那颜。”

      迟阶挥了挥手,只问:“他跟铁缸一样重,你非指望着哪天自己重过铁缸才能胜他吗?”

      “摔跤那不就是……”少年一身余力待发,双眼却是空洞迷茫,“不比力气怎么赢?”

      “你师父就这么教你的?除了力气没别的可使了?”

      “除了力气,比……招数……”少年对着那颜考问的神色,声音畏畏缩缩全无方才场上真筋实肉对搏的勇猛无惧,越回答越没底,“反应?兵器?速度……”

      “速度,嗯。”

      像终于揪住了正确答案,迟阶赞许地重复了一声,拍着少年肩背,转向那名叫腾朔的大汉,提声呼道:“这轮我代小徒弟收拾你,有多大力气给我使多大,今天就拿你当铁浮屠练手。”

      腾朔那边一听,却是笑了,九尺猛汉露出一排不甚整齐的小白牙,登时显出几分憨厚,看得出他是个平日与赫布楞那颜再熟悉不过的,神情举止全无周围兵将那份恭敬拘谨,闻言便扔开了擦汗布巾,回到场中央摆开架式微微蹲身,一手抬起两指缓慢一拨,废话没有,一脸淡定地写着“放马过来”。

      迟阶脱了外氅,随手往管临怀中一塞,无缝切换到汉话说了句“稍等”,转身步向斗场去。

      他身材颀长,比那鞊罕少年高出大半个头不止,但骨架身形却天生差异,没草原人那么无边无际的壮硕,此刻外氅一脱,里面是一身扎腰褒衣,腿长倒是无边,上身却不见一点能压敌制胜的肥膘,惟有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打肩臂流畅起伏一路向劲腰收窄去。

      管临当然不用猜也看出这是要开练的架式,方才腾朔像捏小鸡仔子似的一摔六他刚亲眼领教,身量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的迟阶却非要主动去跟这人形巨熊当众比划,也太得瑟了。

      这也许只是鞊罕练兵场的日常?他看着周围一个个喜闻乐见翘首以待的胡人兵士们,突然感到无论对迟阶应战水准有没有底气和信心,他都没法跟他们一般兴奋期待,永远不想目睹他身处这样的场景。

      迟阶距离腾朔约两丈远站定,微微屈膝向后轮流脚趾点了点地权算热身,一阵沙尘应景卷过,将其腰间紧束的锻带撩起,带端长穗飘扬,显得很是拉风。

      他突然拔腿起动,利箭离弓般向腾朔冲撞去。

      腾朔听说了他要以速度取胜,也心知他此番是要给小兵们示范速度与力度冲量对决的可能性,因而便安心打定发挥己长,双腿如桩子般杵牢地面,身体做好了硬碰硬的准备,重吸一口气向前预推蓄力,以备缓冲。

      迟阶撞来一霎,腾朔只觉两眼晃光,身前一空,全无触碰,脑子倒是先一步反应道:太快了,那家伙一向腾挪灵活又轻功过人,是瞬间从头顶翻过去了吗?身子却撤不住先前蓄力的惯性,劲一松猛烈前倾,亡羊补牢本能提气稳回,却突然后背痛吃一肘,里应外合着被推了出去。

      好家伙,是侧闪到他身后呢。

      腾朔名震五十部落的“蔽日修罗”绰号不是白得的,初判失误被虚晃一枪遭了暗手,换作常人这副体量十之八九已是直接跌倒,他不过只踉跄半步,战术应对迅速,调整下盘的同时拧身两臂一抡,最适战的距离加最擅长的招式,只待右脚压转落地便齐齐到位了。

      迟阶对他这套拿手绝活再熟悉不过,矮身一仰就躲过了双臂绞杀,重心全部下移的同时,就着一个被自己压缩到极致的空间匪夷所思地伸出左腿,阻断了腾朔的右腿归路。

      腾朔半条壮硕右腿被他生生架挡离地,脚掌腾空,形如半跨压制在迟阶一条腿上,双臂互揪,顿时形成摔跤对战中最常见不过的缠身斗式。

      到底还是来到我主项,腾朔心想,这可不就稳了吗。思维尚未形成言语具象,突感脚底一电,酥蹿全身,哪哪都不听使唤地脱了劲,虽只一刹那工夫,就被对方分毫不差精准捕捉,乘势出腿一反钩加臂上推摁,彻底失重跌坐。

      围观群众顿时沸腾!

      比欢呼惊叫更嘈杂的却是拍手暴笑声。

      腾朔一副山石巨躯从哪跌倒打哪坐稳,也不站起,看向正接受全场欢乐式喝彩的胜利者,无语道:“搔脚心,这也行?”

      迟阶摇着致胜武器——腰带穗子,居高临下理直气壮:“因敌取材,随机应变,就说赢没赢你吧?”

      生性豪放加让着徒弟随意惯了,全场只腾朔一个光脚应战,他与赫布楞多年伴战左右,平日天天切磋,互相间一招一式简直熟悉透顶,他深知对方单以巧劲拨他这个千斤也十分够打,几十回合未必分得出胜负,却不料花样翻新层出不穷,靠挠脚心把他瞬间扳倒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要不是看在今日众多士兵还有个大炎外人围观的份上,要给长官面子,不然腾朔一个鄙视手势就示过去了。

      迟阶没领到这个情,突然笑收神整,举臂示意止住了众人喧哗,缓缓环视一周,眼神最终寻到先前那个百折不屈的健壮少年。

      “看懂了吗?”

      少年跟着傻笑未尽地拍手点头,又后知后觉突显迟疑迷惑,诚实地摇起了脑袋。

      “再重再强的铁甲兵,也有一双脆弱致命的肉掌。只想着以强攻强,是蛮力用错了方向,”迟阶以手比刀做了个砍削动作,清楚教示,“没了马蹄支撑,那铁浮屠不过就是一摊破铜烂铁而已。”

      少年思之恍然大悟,围观众人也才跟着参破此战示范本意。

      迟阶转向腾朔下令道:“定制的重甲今日会运到,到了后去领五十匹高头驹,你亲自率领,点五十人扮铁浮屠当靶子列阵演练,不用心疼马,头阵就按这个杀法,今天起每日实演实练。”

      腾朔硕躯震地一跃而起,郑重领命:“是!”

      一场架茬得速战速决,迟阶连滴汗也没流,返到管临身边接回外氅,从从容容地原样披整,继续引着往营帐方向步回。

      原是偶见突生灵感,练兵日常即兴教演,倒没有蓄意上场耍赖耍帅的意思,但一下来设身处地想到这出在管临眼中是个什么情景,迟阶居然忽有一丝久违的羞耻心发现,没来由地有些臊。

      并肩走着,他偷眼向旁一瞥,却见管临也在看他,四目相撞,管临倒先坦荡大方地笑了。

      这笑容一瞬间感觉太过熟悉,隐着一副提心吊胆放下后的庆幸释然,和拿你这德性有什么办法的懒相规劝,既赞赏又无奈,既想斥责又很克制,既不以为然又助纣为虐。

      层层叠叠被一缕不落地本能捕捉,七年相隔恍若弹指,一直屏着云淡风清式释放的重逢情绪忽而莫名澎湃,迟阶道:“你来……”

      管临偏巧也开口:“你把……”

      两人一怔,继而你谦我让异口同声:“你说。”

      管临被他突如其来的扭捏氛围感染,忘了本来要说什么了,怔缓了半天才想起来要问正事:“你把随我一道的郑经郑纬关哪了?”

      “关地牢了。”迟阶心不在焉答道。

      管临比比这天差地别待遇的自己,谨慎抗议:“不妥吧。”

      “怎么不妥,”迟阶心绪缓回了些,语气复返理所当然,“昨晚我打上头亲眼看得清楚,那兄弟俩可真是,才一句话直接自掀老底,是护人还是害人来的?方景由会派这种奇才出来现眼?怕是和你一样……俩人成心就没想真过望兴关去吧?”

      管临笑意微泛,眼睛晶晶亮回视,不承认也没否认:“我成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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