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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投石问 ...


  •   辛州地处青江北岸急弯骤转处,三面环山,水陆通行都不甚便利,更辖着几个贫山恶水的县,虽为多朝古城,却也是素来出了名的穷困之地。

      周璐一行自关埠县改道,沿途命驿丞简从接待,禁繁礼声张,翻山越岭一路向西,终在第四日赶在日落前到达辛州。

      辛州未改前朝旧制,驿馆仍设在城外。廖青安排众人如常下榻,坐骑入厩后,却重备了辆寻常马车,只载着周璐和其钦点的齐海晟、启荣、管临加起五人,自东城门向城内逛去。

      “公主不欲惊动辛州太守,只怕我等才一至驿馆,消息早已传至他耳中了。”齐海晟健硕身形同挤进车中,顿时显得空间狭小去许多。

      “和太守没甚么可啰嗦,”辚辚车行中,周璐的声音被盖得很细弱,“我只要亲眼见一见这无底洞似的辛州城。”

      身旁的启荣小心帮周璐整理着上车时刮乱的帷纱,周璐正待开口再说什么,对面齐海晟突然警觉低呼一声“小心!”和同侧的管临几乎同时本能挥臂,向公主身后一格挡——

      定睛一看只是自车帘外突伸进一只手臂,漫无目的向内张着,粗短五指斑斑污泥,齐海晟推开脏手,顺势挑帘,只见车外一个乞儿正随马车小跑,一张黝黑脸孔嚼着笑向车内看来,也不言语,只管嬉皮笑脸跟着。再抬眼一看,前后左右皆是身形伶仃、高矮不一的乞儿,远远近近拥着马车。

      周璐见状,虽隐感慎惧,却反令将全部车帘掀开,大大方方彼此看个清楚。

      众乞儿一见有回应,更蜂拥而至,半是乞讨半凑热闹,一个个抖着单薄衣衫,伸着手跟跑。马车被围得减缓了速度,启荣挡在公主半身前,嫌恶地将凑得太近的小手一只只挥去。

      忽一阵马蹄声起,一队车马自后超来,乞儿们立刻转移目标,又接连转身向那一班过客拥去,仍是无望地只伸手臂,连个乞怜的话语也懒说,得到声声“滚蛋”回应,却不见失望怨恨,重又向后队奔迎,好似生来使命便是朝着每个进辛州城而来的过客如标记般讨上那么一讨。

      甩开乞儿围追,向城中驶去,一路城道坑洼不平,污水横流,恶气熏天。路两旁渐现民居与杂铺,却只见壁颓垣凋,黄发老翁弯腰背着破洞竹篓,装有几丛拾来的干草;灰头土脸的妇人怀抱粗布包裹的婴孩缩坐在土屋前,蹭着落日前最后一点白得的余热,眼神呆滞地望向过往人马;皮包骨的壮年男子拉着一斗车砖石,脚下草履被已经黑灰不辨的脚趾戳破,每调动全身梗一下脖颈,才能艰难踏出一步去。

      周璐生来身居皇城深宫,哪见过如此凋敝光景,瞥眼见管临齐海晟等虽也目露悯色,却并未显得如她般心觉骇然,也暂咽下感慨,默向车外看去。

      马车向左打了一弯,驶进内城地带,路人与店所多了一些,车也只得放慢穿梭,突见一众孺妇奔跑,个个端着粗陶盆碗。迎面来一人不明所以,奔跑小儿向呼道:“石先生迟先生又发粥啦!还不快家取碗去?”

      周璐等循着众儿奔跑方向一望,晃眼似见一高阔门庭,匾书“拓莘学府”大字。管临心念一动。

      周璐听看得真切,揣思而道:“想是辛州石氏的学府?”

      “辛州石氏……”齐海晟搜肠刮肚半晌,“公主是说,石辞石大人?”

      周璐缓缓点头,“石辞当年遭贬谪下放,途中劳损中风,辞官还乡休养。听闻虽重疾未愈,仍率其子兴办学府,泽育乡民。”周璐轻叹一声,停顿良久,“ 今亲见辛州景况,才知由此深山创出,成为一代时之彦士,国之忠良……难得,可惜。”

      齐海晟是个行动派,听闻赞惋之意便道:“公主可要前去探访?”

      周璐想了想,“与石家原非旧识,此行亦无名义,算了。”

      “公主,”一旁管临突斗胆开口道,“臣与石家略有渊源,若须探访,可试引见。”

      周璐不期转看向他,似脑中迅速盘想了一番初入仕场、连自己亲爹都没见过的此人能与前官至御史中丞的石辞有何旧识渊源,思来却只道:“先往城中一逛,若时有富余,再去石家看看。”

      言谈间马车已行至辛城腹地,突闻揽客声起,语笑喧阗,打眼一幢幢朱楼碧瓦,皆是勾栏酒肆,街头巷尾再不见一个乞儿,这才后知后觉才前街口尽有官兵把守是何用途。但见朱楼内外往来衣香鬓影,珠光宝气,酒肉浓香四溢到街上,引得过往路人不自禁停步空吸着鼻。如此繁华景象,与炎京别无二致,却与几巷开外的破败城区如同天壤。

      周璐一行下了车,随意走街视店,店家一见来者衣着华贵,皆满脸堆笑,口称“官爷”,殷勤招呼。

      一雍容妇人由众丫鬟小厮围伺着,打一家气派银店步出,掌柜亲自哈腰陪笑送至上车才收笑步回,抬手一扇柄狠敲在一个伙计头上:“收拾铺盖滚蛋!偏赶着贵客来跟我这儿砸场子,手比脚还笨,马上给我滚。”

      那伙计才前紧张,将累丝凤簪捧出时一个手抖跌至地上,不过虚惊一场,实未砸坏,一听要赶他走躬身慌道:“小的往后一定加倍小心,求掌柜给个机会,罚几天工钱都行,别赶小的走。家里婆娘幼娃没粮下锅,就等小的挣这口吃食呢,掌柜行行好,小的下次绝对……”

      “吃不饱饭求活儿干的这全城少你一个?”掌柜无情打断,“一共就数这么两个官爷贵客,被你得罪一个还有下次?滚,赶快滚。”

      周璐一行店外旁观到伙计男儿掸泪,恨不得抱上掌柜大腿苦苦哀求,皆是心生恻然。正观望间,忽听背后一声高呼:“公主殿下驾到,微臣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周璐回头,一大腹便便中年男子身着官服,红光盈面,携随从官兵列队,大礼跪拜。

      “起来,”周璐转身应到,“你是何人?”

      “臣乃辛州通判谭举,太守今往下视乡间,听闻公主驾到,已正快马赶回,容微臣先一步设宴为公主接风。”

      周璐看看四周围上来好奇张望的百姓,心觉不快,“此行路过辛州,明朝便走,不必兴师动众设宴接待,我等城中走走便直回驿馆,你自去罢。”

      谭举艰难收肚起身,迅速扫了眼周璐身旁一行人,却并无退意,“城中往来杂乱,公主贵体慎重,微臣率人伴公主同行便是。”

      这一大帮官兵拥着还逛个哪门子街?周璐直望着谭举一双貌似恭顺的三角眼,淡笑道:“这城中流民乞儿虽多,到底看上去还规矩,谭通判多虑了。”

      谭举眉毛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挑,“公主见笑,辛州人多是勤奋知礼,安居乐业,只这穿着打扮上惯来随意简朴,不及炎京人光鲜讲究,竟被公主笑作乞儿,想来亦是微臣等治理得不够周全,回头亦当于这城民衣着风貌上有些要求才是。”

      周璐听他直把人当傻子,硬将满街讨饭的称作不修边幅,已大致揣得此官是何等货色,心中冷笑一声,嘴上却换了副口气道:“听说辛州去年遭灾,大力赈灾重建,今进城亲见果然处处井然。谭通判真是厉害,不知如何做到的?回去我也有的向皇兄说说。”

      谭举听公主要向皇上为他美言,不知是真是假,心中却禁不住先开起花来,面上仍沉稳谦虚道:“公主过奖,若论赈灾事宜,还请入府详叙,容微臣细细汇报,聊备简宴,请公主殿下赏脸。”

      “原本还好,这逛上半日倒真有些饥肠辘辘了,”周璐环向同行几人憨笑道,又转回向谭举,“难得来一趟辛州,‘简宴’如何使得?谭通判你只管将你熟知全辛州最名贵的珍肴异馔介绍来,勿用你设宴,记在我等出行账上,你只陪席便好。”

      这如何难得倒谭通判?他连连热情应着,心下松缓又生几分了然:饶是病弱少女金枝玉叶,所好也不过和官中众生无异,本质酒囊饭袋罢了,最易伺候!

      周璐由启荣扶着、谭举引着,向马车步去,突想起什么事,低呼道:“哎呀我那石头!”回身朝向管临:“小临,你原路回去寻我才相中的那块玉石,只恐我等用完晚膳,他已打烊去了。”

      未待管临回应,谭举闻之插言道:“辛州特产墨晶玉,那路边铺子售卖的只是寻常水头,公主若好玉石,微臣正知奇货所出,唤之来与公主细将挑选便是。”

      周璐笑回:“谭通判,本公主看石头只讲求眼缘,一眼看中的,不管它产地水头,名贵与否,兜兜转转都非据为己有不可——小临,你速去将那玉石买下带回驿馆。”

      管临闻听反复强调“石”字,已心领神会,拱手应下,独自轻松从众拥队伍脱离出来。

      天色渐暗,凭记忆回向来时巷道,越临近越零星见到几个拎着空碗迎面来的,不知是粥喝完了还是不幸没抢上。

      行至拓莘学府前,府门四敞大开,院中屋前一老妪正拾掇露天锅灶,围着几个小儿仍在捧碗食粥,一对夫妇忙里忙外,年纪三十出头,皆是青衫布履,瘦削挺拔,举止利落神情从容,舒展眉宇间透着淡淡书卷气。

      男子抬头一见来人不似领粥客,好奇迎来。

      “请问可是伯安先生?”

      男子点点头,“您是?”

      “在下中书省录事管临,随奉玉公主出访路过辛州,奉公主之命前来探访石老先生。”

      那妇人听闻管临自报家门,缓缓抬起头,放下手中物什,也跟踱来。

      “多谢公主记挂家父,”石伯安未显意外,不卑不亢一揖礼,展袖向屋内,“去岁家父二度中风,现重病卧榻,恐难起身会客,公主有何指示,只得草民代父接领了,管录事,堂内请。”

      身后妇人也随夫迎客让请,管临路过微微垂首回礼,抬眼却直呼道:“迟夫人。”

      妇人炯炯回视,素颜略展:“琴州管逢疏?幸会。听家弟多次讲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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