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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伤折柳 ...

  •   子夜北风肆虐,管临每不足半刻便出院子张望一回,似对这屋外蚀骨寒冷浑然不觉,扰得小闻与阿奇也不敢闭户入寝。

      这几日肖子平在外陪太守酬宴夜夜晚归,明明已经默许不用他俩等门了,偏这小舅公今夜不知发了什么疯,不亲自等到大公子回来誓不罢休。

      管临自恃生性平和,历来大事小情,多视为云烟过眼,从不与人记恨结怨。不巧自他来到人世,至今十九载所遭遇到的每一次影响深远的命运巨变:管家被打击,迟家遭迫害……追溯来始作俑者都是那个与他连面对面话都没说过一句的朝堂巨魔。

      董峻漳,也许是他这辈子唯一突破本性发自内心仇恨的人。

      而肖子平,是他自小伴随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为什么天大地大,偏仇人与亲人要结成一家?

      寒夜寂静终被拖拖拉拉的一串推门声划破,小闻与阿奇闻声连忙迎出,只见院外歪歪斜斜撞进一个踉跄黑影。

      莫说管临知晓肖子平向来克制自律,连小闻自小跟随身旁,也从未见过大公子何时醉成过这般模样。

      管临冲上前帮扶,只觉触手瘫重,酒气扑鼻,忙命道:“快去煮点醒酒汤。”

      小闻答应着手忙脚乱冲进厨房取水弄炉,半天才反应过来:啥是醒酒汤?倒不如阿奇闷声不响,已寻了为年夜饭采备剩的生姜豆芽切丝下锅,正经会煮。

      管临小心搀扶着肖子平回房,肖子平意识到是他,竭力挺起了身,先冲一步到桌前寻凳坐下,强显安稳道:“我很好,你回去睡。”

      管临见他今日状况也不宜深谈,叹了口气,提壶为他倒了杯茶。

      “今跟父亲讲过,年后我将上书请求外任,”肖子平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蒸腾的热气触到冰冷眼睫结下点点瞬息消失的白霜,“炎京我是一日不想待下去了。”

      请求外任不奇怪,仕途要想混出点名堂,必定是要经外任地方层层考绩磨勘的。奇怪的是这心境转折,前时围猎风光无限,气场上还是全炎京最亮的星,这余温未散一转眼间就变得唯恐逃之不及,何来的转折?

      管临寻凳坐下,神情流露出一点好奇与希冀:“你莫非想……拒婚?”

      肖子平猛一抬起头,立刻捕捉到管临的知情与心态,张口半晌没说出什么,醉红的双眼却渐渐浮上了层恼怒,转头冷哼一声,“拒婚?凭什么拒婚?”

      希冀瞬间回冷,听来是板上钉钉了,管临明知回天乏力地感慨道:“你好歹也是管家的外孙。”

      “我更是肖家的儿孙!”肖子平被一腔无名火憋得简直透不过气,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杯壶一溅,“当年琴州闹出那么大乱子,父亲是怎么保住的乌纱帽?”

      管临被他这副明明自己不甘也要强词夺理的态度惹得无奈极反而想笑:“所以独缺你以身相报恩公董家,很好。”

      与管临相处从来都是肖子平主营讥讽,哪容得片刻反将过来?他冷冷回视,一字一句道:“我肖子平有父有祖,循道从礼,比不得孤家寡人肆意妄为,随心所欲。”

      “……”

      小闻与阿奇一人推门一人端汤而入,只见屋内两人对桌静坐,肖子平双眼猩红,管临脸色煞白,气氛甚是诡异。小闻悄声问道:“小舅公,怎么了?”

      管临摇摇头,“没事,汤盏放下,你们回去睡下罢。”

      早就习惯了这张口就来的夹枪带棒,不值当往心里去。更伤怀的仍只是这无力改变的现实而已。

      管临默然为肖子平盛满一碗汤,起身亦准备离去。

      “你永远自谓正义悲悯,帮恤弱小,呵,”肖子平的醉音不依不饶从身后追来,“扮侠客圣人的自我感觉是不是极好?”

      管临并未深究这帽子又是从何扣来,只知道他肖大公子今日当真是史无前例地醉了。

      “子平,喝了汤,歇罢。”

      —————————

      炎京城中年年自冬至起,宣德楼前轮番百戏歌舞,全城各坊巷繁盛浩闹,灯会直到正月十九方休,连月来简直是日日当节过。

      管临却无暇入乡随俗,这些天忙着为出行芒州筹备,任中研习孟地风物历史,查阅以往文书往来,与齐海晟等了解此行部署。私下倒无甚要紧准备,只是此去路远,不知几时归京,总要与寥寥的几个京中亲友交待告别。

      正月十七正逢立春。

      依对方所定酒肆,独候了近半个时辰,终于见落英伴着其主远远步来。

      “管兄!”来者大步流星,一脸煦日和风。

      “星川,”管临起身相迎,“前约听说不在京中,何时回的京?”

      “年后才回不久。”陆星川向小二打了个手势,请其引向内间,“管兄年节里怕是京味北菜吃够了罢,这家南菜馆做得极地道的年糕糖环,小弟今日作东,与管兄补上一餐家乡年菜。”

      管临虽知这陆小弟多半并非真正同乡,然江湖之交但论情义不探私密,他既自诩琴州人便由他诩,笑回:“甚好。”

      雅间落座,陆星川便全全自拿主意点了一满桌菜。

      管临从随身携袋中取出一卷旧书,“前星川提的《角力记》,只寻到一卷嘉祥年校本,不及建阳版周全,但有西陵仙人亲笔题注,也还值一藏。”

      陆星川接过,拱手称谢:“不过随口一提,管兄太费心了。”

      “星川才是客气,”管临真心感慨,早就猜想对方托求此事不过是令他安然接受之前馈赠,“比起那些珍稀补药,寻书不过举手之劳实不足谢。”

      陆星川不在意一挥手,“小弟有个富家朋友,为了逃躲读书应考,成日里装病,他爹堆了满屋子药补逼他服用,每去了朋友都央我们帮带走些,管兄只当是替他‘分忧’了。倒是管兄那位病重的长辈,近日可见好些?”

      管临神情不自禁浮上一层忧色:“理应渐好,只是冬日难熬,但凭慢调慢养了。”

      言罢又向袋中翻去,管临取出时突感到一丝羞怯,但既是带来了,也只得赠出,“立春时节……”

      只见掏出的是一银箔幡胜,陆星川双眼一闪,当即夺过细看:“哈哈,谢过谢过,管兄可真有讲究,倒显得小弟失礼了。”

      炎地素有立春互赠幡胜的习俗,临近时节满街都有摊贩兜售,但管临这个镂空银箔精巧穿以编绣丝绢,与街上花花绿绿的寻常样式显是不同,造型恰呈“川”字,正是为郑重谢友特制。

      陆星川欣喜非常,直比拿到藏书还兴奋外露,管临见之自是欣慰,也羞怯顿去,安心开餐。

      闲谈各自近况见闻,管临便讲到即将离京些时日,自然出于公差保密,倒未言明具体事宜。

      陆星川却揣测得趋势:“管兄是要官运亨通了。”

      管临摇摇头,稀里糊涂蒙了荫,混在官场一隅,亨不亨通没想过,管中窥豹,冷眼旁观,只觉炎京官场似一张无形之网,但见由上至下既被箍得窒息难挣,又要防范凶险无孔不入,却一个个乐在其中如痴如醉。这“亨通”的诱惑,究竟是逐权本性所向,还是每个情愿或不情愿者终究同归的宿命?

      “想我自入仕以来,每日看着忙得热火朝天,细究实则未做任何关乎民福国昌的正事,庸庸碌碌之辈,还是莫要亨通的好。”管临低头夹菜入碗,淡淡自嘲道。

      陆星川嘴角弯了弯,“家国正事?管兄但有此念已胜过多少同僚,你瞧这炎京城中,数不清的高门阔府,满街的达官显贵,又有几个心中有所谓‘正事’?若如你者都初来乍到便已心灰意冷,岂不是更成就一个只有狗官当道的天下?”

      不过随口感慨两句,对方如此诚挚对比劝勉倒教管临不敢当,“星川太过悲观了,文有治世能臣,武有守疆悍将,毕竟心怀励精图治矢志者为众,千目所视,得今日地位自有谋其政尽其责之长。”

      “呵呵,”陆星川不屑尽显,“难道你不知有些人到了一定地位,矢志会变的;有些人,更生来就尸在其位上!”

      一听此言,管临不禁想到前时这陆小弟暗地参与举报董家违法谋私,对吴家子弟行踪也是了如指掌,京中官场上下实是他更深入了解,多半是沾亲带故身处其中。

      但见他言辞行事,却是了无束缚,眉宇间更透着股从未被挫败压抑过的澄澈张扬,不见一丝官宦子弟骨子里的倨傲和不自觉的桎梏。

      “星川,”管临心有所慨,撂箸看去,“有一私事当问否?”

      陆星川激昂未散,一听此问,却顿显警觉:“何事?”

      “不知家中可有为你——”管临思绪回转,又想到近日烦乱之事,“定过亲?”

      所问完全出乎意料,陆星川微怔,脸上一抹诧异与羞涩却被瞬间绽开的笑容掩过:“没有,怎么?管兄要帮我寻一门好亲事?”

      管临笑着摇头,顿了顿却又反问道:“倒是依你所愿,什么样的亲事算好亲事?”

      陆星川眉一挑,这问题可太过走心了,他稍思片刻,开口甚是郑重:“若让我说,门当户对不足为道,父母媒妁未可全听,须得我本人亲见亲知,真正心仪欢喜,才是顶好的亲事。若非如此,终身相对,又有甚么意思?依我宁肯孤度余生。”

      痴言妄语顶到满级,话音落,连旁边的落英都一脸崇敬迷醉投向她家公子。不知为什么,管临竟信他做得出。

      世间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轻易屈服于“身不由己”的。

      今日吃聊皆尽兴,不觉已是盘底渐现。三人餐后从雅间出来,迎面一行人正鱼贯往另一间去。

      走在末尾的男子一打眼,呼道:“陆少?”

      陆星川亦认出对方:“文赐。你怎在此?”

      叫文赐的指指前方:“招呼几个南来思乡的吃吃地道的排骨年糕。”

      “巧了,一样。”

      文赐打量了眼陆星川的南方贵客,“那莫若一起?本来这几日正要约陆少一见。”

      陆星川也不引见,只淡然回拒:“我们才酒足饭饱了,改日再约罢。”

      文赐便客套几句告了别,陆星川待抬步走,却见管临直对着刚进雅间的那行人呆望,遂玩笑道:“管兄若食量有余,我们凑进去再蹭饭一场如何?”

      管临刚打眼只觉有一人面熟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听陆星川召唤,便断了追究,回头来继续步出。

      出了酒楼辞别,落英唤来马车接人,陆星川让请道:“管兄上车一起,正好回城西顺路。”

      管临推辞道:“还有些琐事要往南去一趟,星川先行一步罢。”

      陆星川看了看管临手中依然沉甸甸的布袋,也许其中还有未赠出的幡胜,也许还有待辞别的故人,也许便是那位时刻忧虑心系的“长辈”?再一见如故也终究是萍水相逢,尘世之大各有所羁,斯人风华,意气卓荦,又怎么会只有他这一个连知交都还算不上的朋友呢?

      “那就提前祝管兄此行一路顺风,回京再聚。”

      未待管临回辞,陆星川已潇洒转身上车,一张俊雅面庞消失于车帘后。

      别过陆星川,管临盘算着时辰,急步向大丞寺前绣巷去。明后两日都事宜排满,恐无暇再访二姐,须当也趁今日提前告知辞行。

      应叩门一见是管临到来,迟栏喜色满盈。

      “逢疏来得正好,今日犯闲,才破天荒煮了一大锅红豆羹,还只担心一人哪能吃了?”

      管临见堂院内无他人,旁屋也漆黑紧闭,“法容她们都不在家?”

      “小梅伴着法容今去京郊干姐姐家住了。”迟栏笑眯眯答道,“法容怕是不日就要搬走了,干姐夫近日为她许了门好亲事,这妮子恨不得明日就嫁去呢。”

      见迟栏只顾着为别人欣喜,管临却另有所忧:“二姐一人在家怎可?”

      “哎,左邻右舍离得近,有事喊声便有照应,哪里就吓到不敢过一夜了?来逢疏,尝尝二姐手艺,初次熬羹,还不知火候够不够。”

      管临打一进门,就觉哪里似有些不同。迟栏今日神采飞扬,全不似年前病气缠身,恹恹颓靡。想必是立春一见暖,果然对元气恢复立竿见影,大有助益?

      管临才食饱的肚子又硬填进半碗羹,边吃着边向二姐将此行差使详细讲来。

      迟栏听了感慨:“这六公主我儿时随母进宫见过,倒不知何时怎么也病了,难道我外曾祖父一脉素有这个病根?我见那时她还小,却也记得聪慧机敏得很,与别的公主气韵不同。”

      管临暗思围猎那日所见,和狼口逃生后的反应,“公主胆识气魄应是不凡,只是病弱体虚不知能否支撑此行颠簸。”

      迟栏叹气道:“大炎皇室自相碾压这许多年,终于落得里外挑不出个能使的人来,也只能巾帼当须眉用硬上阵了。”想了想不知怎的又突生出一脸迷离笑容,“只可惜我母未赶上,不然这落到公主头上的所谓苦差事,她倒必是极乐意。”

      此言与当年其弟所说如出一辙,迟家父蔼母慈,姊友弟恭,各有奇处却互恤融融,别说在王侯将相中,就是平民百姓人家如此和满敦睦也属难得。谁料短短几年,如今零落光景?

      迟栏未体察到管临暗叹,只一味帮思到:“此行必是极好的历练机会,逢疏可籍此大施拳脚,做出一番事业了。只是芒州……实在是太远了些,南地荒蛮,民风彪悍,气候也潮湿酷热,逢疏可要处处谨慎小心,照顾好自己。”

      管临只觉此行一去,二姐更少个人照应,最放心不下,却见她反而只替自己担忧,心中更觉难过,“二姐,可再考虑回宜城?或者……回琴州!琴州有祁堂主表姨,到霜姨绣楼与她们一处,不也是正当吗?”

      迟栏淡笑着摇了摇头:“且不说我这身子骨折腾不到那么远去。逢疏,二姐过了年已及二十,能顾己身,食自力,难得这般逍遥,何苦去给他人添乱,自己也难得自在呢?二姐非是令你宽心才有此说,实是肺腑之感,且你本最该通懂。”

      管临自然懂,他自小胸无大志,知恩恭顺,尚心中时时怀着早日离开肖府的畅想,好端端的谁曾愿意寄人篱下依附他人?

      只是二姐毕竟是女子,安身立命于世哪有男子容易。且这一提年龄也令他一惊,二姐今已年及桃李,仍待字闺中,若无亲长操持,如何行出这一步?连孤苦无亲的法容都认了个干姐姐,由干姐夫出面帮定夺,而二姐如今身边能主事的,算来竟只有他这个非亲非故的“表弟”。

      管临一想及此处,已觉冒昧了,更不可能说出口,只讪讪望着二姐。却见迟栏全无忧愁,甚而眼中莫名一丛热火燃过,脸色笼罩在梦幻般的恬然中。

      “行止情仇,但由自己,这个福世上又有几人能享到呢?”迟栏叹如呓语。

      管临心念一动,不禁自我检讨,才前对陆星川类似此言还暗持钦赏态度,如何到二姐这,竟就心态又变了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伤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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